我們的聚會地點定在“雕刻時光”咖啡館。平時大伙忙,難得抽空見一面。組織這次聚會的是阿天,他剛從美國念完碩士回來,學的是熱門專業(yè)客戶關(guān)系管理。
五月六日,阿天跟我、牛洋、阿超各打了個電話,約好聚會時間、地點。電話打到最后,阿天講了一句狠話,要是你不來,兄弟就沒得做了!阿天跟我們?nèi)硕际沁@么講的,之后我跟牛洋、阿超寫短信證實過。
對此次聚會,牛洋有些抱怨,不是他不想來,而是實在太忙。目前他正導演一部古裝電視連續(xù)劇,是他的第一部戲,剛開拍,劇組一班人馬已經(jīng)開到浙江橫店。抱怨歸抱怨,牛洋講他一定回來參加聚會,劇組的事讓副導演先盯著。
聚會地點也是阿天張羅的,咖啡館室內(nèi)裝潢別具一格,藤條椅、木方桌,壁畫全是黑白老照片,餐具是銀質(zhì)的,精致、講究。用阿天的話講,這地方適合懷舊!
人都到齊了,只差牛洋一個人。中間他給我來過電話,講廣深高速那段路鬧出車禍,正塞車,他的吉普車給夾在中間,前進不了也退不出去。我跟牛洋也有好幾年沒見面,半年前他才回深圳,之前一直在法國學電影。回國后,牛洋忙得腳底生風,團團轉(zhuǎn),北京上海深圳到處飛。有幾次我倆約找個閑的時間見面,結(jié)果沒見上,不是他沒空,就是我不得閑。
阿天、阿超和我邊等牛洋邊扯淡,先是聊各自的生活,后來不曉得怎么就扯到了牛洋和蘇晴,話題便繞不開了。我們將談話的焦點集中在牛洋、蘇晴身上。
蘇晴是上海人,講話輕言細語,語調(diào)像三月里的春風。關(guān)于蘇晴的一舉一動,我們都是從牛洋那里聽來的。
牛洋的父親是香港貨柜車司機,他家住在皇崗村。那時候我們班的同學來自全國各地,有哈爾濱的有四川的有湖南的……他們都是隨淘金的父母一起遷移來深圳的。我、牛洋、阿天、阿超玩到一塊,什么話都講,比如聊當時紅透半邊天的香港四大天王、私底下評比班里哪個女人胸部豐滿。
牛洋滿十六歲,夜里請我們下館子。散伙時,喝了四瓶青島啤酒的牛洋神秘兮兮跟我們講,幾天前,他見過一個女人,是他長這么大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比張曼玉還好看!牛洋講這句話時,是十一年前,當時他還不曉得女人的名字叫蘇晴,更不清楚她的身份。
那年夏天比往年悶熱。牛洋父親母親的關(guān)系像繃緊的弦,十二分的緊張,他們吵著鬧著要離婚。問題主要來自牛洋的母親,她老是疑神疑鬼,懷疑牛洋父親牛飛鵬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夜里放學,牛洋從不直接回家,他在家附近漫無目的閑逛。牛洋不想回去那么早,看母親那張充滿怨氣的臉。進入更年期的母親好像跟誰都有仇似的,總拿一雙牛大的眼睛瞪人,搞得滿屋子火藥味。
牛洋差不多形成習慣,每次閑逛到夕陽落山,天臨近黑下來,才往回屋的路上趕。
接連幾天,牛洋漫步在巷道里,有個女人與他擦肩而過。女人大約二十歲,身上有股說不清楚的幽香。牛洋不自覺地跟在女人身后。他不敢跟得太近,擔心女人察覺。好幾次,牛洋尾隨女人身后,都把女人跟丟了。他望著夜色里走動的人群,女人人間蒸發(fā)。牛洋后悔不該扭頭或者看別的地方,就那么一下,女人便消失了。
牛洋懷疑女人是狐貍變的,美麗的狐貍。
自從遇到女人以后,牛洋改變閑逛的習慣,專門守候在巷口,等那個女人。女人的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沒什么特別。但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五官組合成一張臉,那就是一張?zhí)貏e的臉,一張具有萬有引力的臉。牛洋突然感覺到頭頂上懸著一輪圓滿的月亮,散發(fā)出的月光照不到世界其他角落,全照在他身上。即便是白天,牛洋也感覺到那輪月亮照在他頭頂,他一走動,月亮便隨他走動。
牛洋每次看到女人,她都是一張笑盈盈的臉。女人不是朝牛洋笑,但牛洋覺得舒服。牛洋跟蹤女人,最遠的一回,跟到女人住的小區(qū)樓下。女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他,站在樓道口,原地不動,站了快一分鐘。女人回頭東張西望,牛洋趕緊抽身而退。
將近一個月時間,牛洋不厭其煩跟在女人身后,落雨也不例外。
那天整個深圳都在落雨,牛洋撐著雨傘立在巷口,女人打著一把花傘,從他旁邊經(jīng)過。牛洋目睹女人眉頭緊鎖,額頭上全是愁云。
女人顯然是哭過。
女人走了一截路,牛洋跟了一截路。走到小區(qū)門口,女人猛地轉(zhuǎn)身,咯咯咯地笑起來。這一回,她是沖牛洋笑的。牛洋尷尬地站在那里,莫名其妙,他搞不懂女人為什么突然發(fā)笑,笑得那樣張狂,但又不會讓人覺得討嫌。他撐著雨傘的右手軟了,傘跌到地上。雨滴落在牛洋身上,他跟木頭人一樣,感覺不到。牛洋滿腦殼是女人的笑容。
女人撐著雨傘走過來,擋住落在牛洋身上的雨滴。她說,你跟蹤我很久了,你想干什么?
牛洋沉默,不作聲。
女人狡黠一笑,又問了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牛洋滿臉通紅,吞吞吐吐說,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看你到底是人,還是……遲疑片刻后,牛洋猶豫著講出兩個字:“狐貍!”
女人伸出手,牽起牛洋的手,她說,你做我弟弟把,我老家上海也有你這么大個弟弟,都懂戀愛了!
牛洋不躲不閃,由著女人牽他。他覺得自己提的不是手,而是一團柔軟的棉花。他一路尾隨女人,聞著她的氣息,到了女人租住的房間。
女人住的一室一廳,進門后,女人扔下挎包,換了套便裝。
在臥房換衣時,女人僅掩住半扇門,牛洋瞄到女人裸露的后背。女人轉(zhuǎn)身時,他閃身坐到沙發(fā)上,坐立不安。
牛洋眼里,進門后的女人變成另外一個人,先前她愁眉苦臉,現(xiàn)在臉色跟六月的天空一樣晴朗。女人在洗手間、廚房、客廳、臥房進進出出,嘴里哼著流行歌曲,完全沒拿牛洋當外人。牛洋搓著雙手,眼珠子東游西蕩,不自在。
女人把自己和房間收拾了一遍后,才坐到牛洋旁邊。女人告訴牛洋,她的名字叫蘇晴,一邊說女人一邊躬身掀開彩電電源,用遙控器調(diào)了幾個頻道。落到一檔娛樂節(jié)目,蘇晴放下遙控器,立起身從冰箱尋出幾樣進口水果,遞給牛洋。牛洋接到手里,由于緊張,他的手有些發(fā)抖。他自己也沒弄明白,怎么會跟著陌生的女人蘇晴來到這里。
電視里傳來一陣哄笑聲,接著蘇晴挎包里的傳呼機嘟嘟響,她掏出傳呼,掃了一眼留言,又恢復到進門前,變得氣鼓鼓的。蘇晴將傳呼機狠狠地扔到沙發(fā)上,嘴里罵了句粗話。牛洋不曉得是誰得罪蘇睛,他不敢講話,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電視屏幕,只是偶爾偷瞄蘇晴幾眼。
捱了一會,牛洋看見站在面前的蘇晴眼淚出來了,她沒有伸手揩,任憑眼淚一點一點的流,打濕了面頰。牛洋從茶幾上抽出面巾紙,遞給蘇睛。遲疑好幾秒,蘇晴才接到手里。揩完眼淚,蘇睛不曉得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破涕為笑。她嘀咕著,為這種男人哭,不值得!牛洋沒聽清蘇晴講的話,他只聽到三個字“不值得”!
蘇晴跟牛洋扯了一陣白話,亂七八糟的話,比如牛洋交了女朋友沒有,交過幾個女朋友。談話都是蘇晴問,牛洋回答。牛洋回答不是用嘴,他用腦殼,要么點頭,要么搖頭。當著蘇晴的面,他不好意思開口。
天色漸晚,牛洋瞥了幾眼黑下來的天空,感覺肚子餓了,他極不情愿地站起身,告訴蘇睛,他要回家。蘇暗送牛洋到樓下,讓他有空就來找她。蘇晴的手搭在牛洋肩上,牛洋覺得肩上搭的是一塊烙鐵,烙得他渾身發(fā)熱。牛洋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三步一回頭。
后來的日子,牛洋有事沒事總往蘇晴那邊跑,蘇晴有時候在家,有時候不在家。在家時,她會跟牛洋講許多話。牛洋經(jīng)常遇到蘇晴摔傳呼機,摔過之后她的臉色變得鐵青。牛洋還發(fā)現(xiàn),蘇晴笑的時候越來越少,老是緊鎖眉頭。
那一次,牛洋站在蘇晴房門口,敲了半天門,里屋有響動,卻沒人開門。牛洋大喊了三聲“蘇晴”的名字,又等了十多分鐘,還是沒人來開門。牛洋走到小區(qū)樓下,躲到街角。他猜測蘇晴肯定跟什么人在一起,不方便讓他進屋。牛洋甚至意識到,里屋有個男人,就是多次打蘇晴傳呼,弄得蘇晴傷心流淚的男人。
小區(qū)進出的居民,大多是年輕女人。走進來一撥人,又走出去一撥人,牛洋等得雙腿發(fā)麻,還是沒等到蘇晴下樓。天黑了,牛洋昂起頭,望著蘇晴亮著燈的客廳,看了快三十秒,他掉頭怏怏地回了家。
走進門,客廳沒開燈,光線昏暗。
牛洋看見母親坐在飯桌前,她面前擺著碗筷,碗里的米飯沒有動,飯菜都涼了。母親像木偶一樣,坐在椅子上。見到兒子牛洋回來,母親眼淚流了出來,接著嗚嗚地哭起來。牛洋不曉得發(fā)生什么事情,他估計是父親跟母親吵了架。
母親總是以淚洗面,牛洋已經(jīng)習慣。但這次牛洋察覺到不對勁,母親以前跟父親吵架,照樣吃照樣睡。這一回,母親情緒不對。牛洋朝母親攏過去,遞了條毛巾給母親揩眼淚。母親沒有接毛巾,她側(cè)身彎腰揀起地板上的一坨紙,展開后遞給牛洋。那是一張照片,已經(jīng)被母親捏得皺巴巴的。
母親說,牛洋,你爸在外面有女人了!
盯著母親遞過來的照片,牛洋愣在那里。手一軟,照片掉到地上。借給牛洋一萬個腦殼,他也想不到照片里的女人會是蘇晴,那個經(jīng)常給蘇晴打傳呼的男人是父親。
牛洋跟母親一樣,淚水無聲無息流出來。母親看到牛洋的模樣,哭聲變得更大。牛洋心里兵荒馬亂,他不再管母親,拿著照片走進臥房。
考慮了整整一夜,牛洋不曉得該怎么辦,父親傷害了兩個女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蘇晴。但他不能把父親怎么樣。天快亮時,牛洋迷迷糊糊睡著,做了好幾個無關(guān)緊要的夢。
清早起床,對著鏡子,牛洋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生出兩個黑眼圈。
電話里,牛洋沒有講事情的詳細經(jīng)過,只說有事,約我在崗夏村見面。我搭車過去時,牛洋和阿天、阿超站在一棵大榕樹下,他們嘴里叼著香煙,埋頭講著什么話,臉色凝重。
牛洋把他遭遇的事情大致講了一遍,他的臉色不好看。有兩三分鐘,我們都沒講話,牛洋嘆了一口長氣,告訴我們,準備綁架蘇晴。牛洋講出詳細的計劃,差不多跟香港警匪片里的場景一樣。講完后,他問阿天干不干,然后問我干不干,再問阿超干不干。我們一點也沒猶豫,一齊答應。
租來一輛面包車,牛洋指路,車開到蘇晴住的小區(qū),我們?nèi)齻€候在小區(qū)門口,牛洋獨自上樓找蘇晴。等了一會,牛洋和蘇晴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野,他倆肩并肩走,有說有笑。牛洋看上去有些不安,眼神東躲西藏。待他倆走到面包車旁,我們攏成一圈,圍住蘇晴,將她搡進車里。
蘇晴不曉得發(fā)生什么事,上了車的她目瞪口呆。她朝坐在身邊的牛洋笑,牛洋不理她,也不講話。阿超額頭有塊疤,他擺出匪徒的兇相告訴蘇晴,不是喊她出來玩的,這次是綁架她。蘇晴望著阿超裝出來的樣子,哈哈大笑。我們身上都沒有帶匕首之類嚇人的兇器,不曉得該怎么對付蘇晴。阿天把“真相”告訴蘇晴后,她才曉得發(fā)生什么事。蘇晴像被點了穴位的人一樣,笑聲戛然而止。她的臉紅了,像夕陽落山時的晚霞。
蘇晴跟牛洋一樣,悶著在那里,不作聲。
面包車開到我們預定好房間的湖景賓館,下車時,牛洋走在最前面,我們架著蘇晴,警告她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呼救。蘇晴一點懼怕的表情也沒有,她不掙扎,不呼救,完全不像香港電影里被綁架的人。我們膽戰(zhàn)心驚地挪步到預定的房間。
五個人呆在房里,我們不曉得下一步做什么。指望著牛洋,他卻不開口講話,他的怒氣似乎消了些,眼神沒有先前可怕。
牛洋悶頭悶腦地掀開電視開關(guān),調(diào)了好幾個頻道。調(diào)到一檔娛樂節(jié)目,他走到蘇晴旁邊,要求她以后不要再跟牛飛鵬見面,不要再理牛飛鵬。牛洋不是直接講他父親,而是講的父親的名字。蘇晴點腦殼,點了三下。
我們一直看電視,沒有吃中飯,看到下午三點多鐘,牛洋又撥了個電話,租車。我們不曉得他要干什么。牛洋將蘇晴的挎包拎在手里,尋出蘇晴的身份證,用打火機點燃。牛洋燒了蘇晴的身份證。等面包車到達賓館后,我們退房,一起上了車。
面包車往關(guān)外寶安區(qū)的方向駛?cè)ィK晴突然流出眼淚,她哽咽著說,牛洋,我不會再找你父親了!蘇晴可能意識到什么,她感到恐懼。我以為牛洋要做對蘇晴不利的事,心里隱隱不安。阿超和阿天的表情也是錯綜復雜。面包車一路開到關(guān)外荒郊野地,牛洋喊蘇晴下車,她死活不肯。蘇晴以為牛洋要對她下黑手。我們將蘇晴推搡下車,她差點跌了一跤。
蘇睛一個人站在黢黑的荒地,號啕大哭。
我們只是把蘇晴拋在關(guān)外,沒做其他的事。面包車走遠,聽不到蘇晴的哭聲后,牛洋告訴我們,他要讓蘇晴過不了關(guān),進關(guān)要查邊境證,她現(xiàn)在一無所有,只能回老家上海。
在路上,阿天突然冒出一句,你們猜那狗日的女人會不會報警?
阿天話音一落,先是牛洋惶恐,接著是我和阿超,再是阿天。后來好幾個月,我們做著同一個夢,夢里都是警車鳴笛的聲音,警察找上門的場景。
蘇晴并沒有報警……
坐在“雕刻時光”咖啡館,聊了差不多兩個鐘頭,阿天、阿超和我陷入追憶的往事里,臉上都有些不易察覺的感傷。這時候,牛洋來了電話,講他馬上到。我們一下又從十一年前回到眼下,回到裝潢得具有懷舊氛圍的咖啡館。
幾分鐘后,牛洋出現(xiàn)在“雕刻時光”,與他并肩行走的女人風姿綽約,卷曲的頭發(fā)如同浪濤涌動。女人挽著牛洋的膀子,兩人有說有笑。女人講話是上海口音,語調(diào)溫婉,像三月里的春風。
面對走攏來的女人,咖啡桌前的我們驚呆了,面面相覷。女人竟然跟蘇睛長得一模一樣,并且不顯一點老相!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