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站

正月初八一大早，我和表哥就頂著冒煙大雪上路了。我們要步行三十華里，到一個叫平安的小站接表哥剛定親不久的媳婦。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大喜事。它標(biāo)志著三十歲的表哥將永遠(yuǎn)結(jié)束光棍生活，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正常日子。所以，盡管天下大雪，我們的情緒卻格外高漲。透過飛舞的雪花，我分明看見表哥抿著嘴十分愜意的樣子。

表哥是個“困難戶”。所謂困難，不是指生活（那年月家家的日子都差不多，沒見有誰怎么富裕），而是指找對象。當(dāng)然，表哥找不著對象也不是他自身存在著什么嚴(yán)重的生理缺陷或什么殘障，他是個健壯而不失英俊的本本分分的莊稼漢，還是個多才多藝的老初中畢業(yè)生哩。他的“難”主要是難在家庭出身不好：他家的成分是富農(nóng)。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一個月前。那天，表哥家正在殺年豬。本村的李大虎媳婦突然來他家給表哥保媒。說那姑娘叫喬芳，二十六歲，長得眉是眉眼是眼，水水靈靈的一表人才，炕上地下活計都沒的說，因為她當(dāng)年同一個下鄉(xiāng)知青搞對象，那個知青抽調(diào)回城把她甩了，所以婚事一直耽擱下來，姑娘的家就住在縣城東二十華里的黑水鎮(zhèn)上。

舅母一聽，可樂壞了，求大虎媳婦無論如何幫兒子成全這樁婚事。大虎媳婦看舅母急不可待的樣子，微微一笑，神態(tài)忽然變得矜持起來，嘴里“嗯嗯哦哦”地應(yīng)著，一雙眼睛卻緊緊粘在白白胖胖的豬肉半子上。舅母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立即挽留她在家里吃飯，還把她家的兩個小“虎崽兒”——金虎、銀虎也叫了來，一塊解饞。

這頓飯，是我有生以來見到的吃得最為狼虎的一頓飯。大虎媳婦和她的兩個虎崽子吃得風(fēng)卷殘云一般，那三張嘴里哪里是在吃？分明是吞，似乎沒有一點咀嚼的細(xì)節(jié)和過程。我實在看不下去，沒有一會就悻悻地離開了飯桌。舅母看出了我的不滿，卻也顧不上理睬我，還笑容可掬地勸他們娘兒三個多吃點，一定要吃好。直到他們挺著頂脖的肚子打著飽嗝要離開了的時候，舅母又讓表哥割下一大塊腰條肉給他們帶回家去。

后來果然有一天，李大虎媳婦真就把那個姑娘領(lǐng)來了。那天，表哥正在家里畫玻璃畫兒。村子里的一戶人家新做了一個炕琴（“炕琴”是滿人的說法，其實就是炕上放的衣柜），求表哥為炕琴玻璃畫上松鶴、壽星老兒等吉祥圖案。表哥從小愛畫畫兒，常有人請他畫個箱箱柜柜、棺材頭和炕琴玻璃什么的。我在旁邊看著，偶爾給他打個下手，遞遞顏料、畫筆。就在這時，大虎媳婦領(lǐng)著那個叫喬芳的姑娘來了。我和表哥抬頭一看，不禁怔住，表哥手中的畫筆也噗的一聲跌落在地上。

哎呀，這個叫喬芳的姑娘長得太像一個人啦！

——表哥當(dāng)年處的那個對象和喬芳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不管是身段還是模樣都極其相像。那會兒，村子里來了一批省城的知青。其中一個姓劉的女知青看中了表哥，沒有多久，兩人在文藝宣傳隊里就暗中好上了。因為表哥不僅會畫，還拉得一手好二胡，那些城里來的知青都為之嘆服。在那段時間里，姓劉的姑娘就經(jīng)常找機會到表哥家來，和表哥嘮起來的就沒個完，就這樣兩人一來二去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后來，大隊知道了，不得了！表哥被叫過去挨了一頓整。可姓劉的女知青不甘心，還是偷偷地來家里找表哥，舅母就把火盆端進倉房里，讓他們躲進倉房里談，外面落了鎖。可后來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女知青被調(diào)離了本村的集體戶，表哥則被批斗。再后來，姓劉的女青知回城了，還不時寫信給表哥。表哥知道此事難成，燒掉來信，斷了念頭。一晃幾年過去，做夢也想不到，一向愛貪小便宜的大虎媳婦不知從哪兒領(lǐng)來個與那個女知青長得極為相似的姑娘來，這是老天在捉弄表哥，還是冥冥中有神靈貴人相助？

表哥激動得手都抖了。我和舅母也驚詫不已。舅母一邊高興得擦眼淚一邊自言自語：老天有眼，該著啊該著！如同我預(yù)感到的一樣，表哥和喬芳到里間屋子談了一陣，很快就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舅母激動得說不出話，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款待未來的兒媳。臨走，舅母從褲腰里取出一個小布包，里三層外三層地打開，是一卷子錢，整整二百元。那年月，一個勞動日也不過二三角錢，二百元可是一筆巨款啊。舅母毫不猶豫地把錢塞進喬芳的上衣口袋里，然后，又讓表哥取出一角子豬肉，用麻袋裝好后表哥背著送喬芳到三十里外的火車站。待到天掌燈時分，表哥才樂顛顛地回來，說他跟喬芳定好了，等過了年，正月初八那天，喬芳準(zhǔn)時到火車站，讓表哥去接她。這年春節(jié)，表哥一家是在喜悅和期盼中度過的。

平安火車站很小，若是平時，上下車的旅客星星點點，沒幾個人。因為剛過了年，有些人走親戚，這里才顯得人多了些，小小的候車室里，不少人圍坐在舊油桶改裝成的火爐跟前，等著南來北往的火車。我和表哥急著接喬芳，老早就走出候車室，身子俯在出站口的柵欄上等著。縣城方向開來的火車總算進站了，稀稀拉拉下來一些人，卻不見喬芳。我焦急地問表哥，是這趟車嗎？表哥說是。我說，那她咋沒有來？說話不算數(shù)！表哥想了想，說，也許她有什么事耽擱了，下午還有一趟車，再等等吧。

我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心里頭有點信不實了，我和表哥在一個小餐館里吃飯的時候就沒吃出香來，感覺里總有一點不祥之兆。我覺著表哥很可能被大虎媳婦和那個叫喬芳的姑娘給耍了，可這話又不好對表哥說，怕他受不了。

吃完了午飯，表哥拉我進候車室里等。屋子里七吵八嚷，亂哄哄的，空氣不是一般的污濁，我感到憋悶，就一個人到小鎮(zhèn)上轉(zhuǎn)悠轉(zhuǎn)悠。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供銷社門前圍著一群人在看什么，我就湊過去。原來是一張新張貼的布告，每個被判刑的罪犯都有一張照片，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喬芳！布告上說，她以搞對象為名，詐騙男人錢財，先后有十多名男子受騙。我扭頭跑回了候車室，拉起表哥就往供銷社門口跑，表哥問我什么事，我一時不知怎么說才好，只一個勁地喊：“騙子！騙子……”來到布告前，表哥的臉色立時變得慘白，他什么都明白了。

我和表哥默默地往回走的時候，要落山的太陽像長了毛似的還有兩樹高，早上留下來的冒煙雪在殘陽的照耀下，愈發(fā)顯得冷峻。我們倆走在靜靜的荒原上，似乎都能聽到自己忐忑的心跳聲。我說，哥，你別上火，這樣的女人不要更好，要是結(jié)了婚，隨后她再跑了，那可就糟了，舅母還不得窩火死啊！幸虧咱先發(fā)現(xiàn)了，今天的壞事興許就是將來的好事……表哥不言聲，只是笑笑，笑得很苦，甚至比哭還難看。我又給表哥打氣，說，嘿，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大活人還找不著？哥，別灰心，天……天邊何處無芳草啊！表哥忍不住，苦苦地咧嘴樂了，說，天涯，不是天邊。我問。天涯是啥意思？表哥說，天涯就是天的盡頭，人要是走到天的盡頭了，也就沒啥想頭了……當(dāng)時，我根本就沒有多想他說這句話的意思。

天快黑時，我們來到離家還有五里地的道臺窩棚。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正要扛起草把回家去。表哥從兜里摸索出兩毛錢，買了一串遞給我，說，你先回家吧，我有個同學(xué)住在這里，我到他家里坐坐。記住，回去先別跟你舅母說喬芳的事，免得她老人家上火。我說，明白。我扭頭就跑了。

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我與表哥的訣別。第二天，村子里起早撿糞的人發(fā)現(xiàn)表哥吊死在東邊的樹林子里。原來，表哥在道臺窩棚根本沒有什么同學(xué)，他是有意將我支開，然后找個沒人的地方思索了好久，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慢慢向回家的方向走。在樹林子里，他從懷里掏出一條火紅的紗巾，那本是特意為喬芳買的，現(xiàn)在，他卻把它當(dāng)作了自殺的工具。

舅母因這事一股急火，癱瘓在床，話都說不清楚了，只有不斷頭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打濕了蕎麥皮的枕頭一片一片的，看著她那萬分痛苦的樣子，我真想跳過墻去，把李大虎媳婦狠狠揍一頓！

然而，未等我去揍，公安局來人把李大虎媳婦抓走了。她是利用喬芳騙婚的同謀。

幾年以后的一個正月，有人看見一個年輕女人悄悄來到表哥的墳前祭拜一番，匆匆走了。人們懷疑她就是喬芳。不知道她是在結(jié)束鐵窗生活后，良心發(fā)現(xiàn)，覺得對不起死去的表哥，還是當(dāng)年她真的看上了表哥，想從此結(jié)束可恥的騙婚勾當(dāng)，而還沒來得及重新做人就鋃鐺入獄了？一切都無從知曉了。我想，假如那天我多長個心眼兒，不肯離開表哥獨自回家，表哥也許就不會尋短見了，舅母也不至于一病不起；假如表哥還活著，說不定真的就和喬芳成為一家人了呢。假如那樣，舅母家的生活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唉，可惜呀，包羅萬象的生活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假如二字啊。

（責(zé)任編輯 阿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