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發財是均洲城里的一個說書的。
外號“張油條”。
閑暇無事,有時和街坊鄰居們在一起玩,大家說,發財說上兩段吧。這邊求著,那邊便差一個孩子去街頭買幾根油條,給張發財送來。見推不過,張發財就拿根油條朝嘴里“塞”,接連塞兩根,剩下的,張發財就不“沾”了,便留給了主人,然后就開始說。這一說,就是半天。張發財說書為啥要吃油條,據他自己說,這叫進補。
張發財說,見過吹喇叭的嗎,鼓著腮幫子吹一天,吹出來的聲音照樣高亮打遠,知道為啥,那都是補出來的——拿啥補?從家里出來,提前喝上半碗豬大油。
發財你瞎說了,豬大油能喝嗎,喝了得拉肚子。
張發財說,喝生的豬大油,當然會跑稀,得喝熟透的、趁熱喝。喝了,三天不吃飯,吹起來心不慌、腿不軟,聲音不打顫、不發飄。說書么,吃幾跟油條,補還在其次,主要是為了打氣。
那,啥叫打氣?
張發財說,書說得好壞,不在于你是不是伶牙俐齒,得看你能不能形成一個氣場。有了這個場,聽眾就會跟著你“走”;沒有,你這個臺子就難辦了。
說書有這么復雜嗎,你張個嘴說就是了。有人就又不解了。
張發財進而解釋說,說書,也是一門行當。一是得會說,二是得有個好扮相。這說書就是說古,你得讓人家聽進去,得讓人家信你,扮相猥瑣,你還沒開口,人家就心里嘀咕你是個打胡說的,你這書還咋說。
張發財舉例子說,那一年,我到習家店街上趕集。設了個臺子。正說著,打路的那邊就來了一位,我這里余光一瞧,呵,大臉,大嘴,高鼻梁,腦袋削得光光的。只那么一站,我就知道這個人有來歷。果然,說完一段,那人走上前來,就朝我當胸一抱拳——大哥,賞兄弟一碗飯吧。我說,爺們請便。過了一會兒,我打住了。收拾停當轉過去,就見那人在集市的那一頭開了個場子,我過去聽了一會兒,嘿,那叫好!你猜他說的啥,——魯提轄魯智深倒拔垂柳。這誰不知道,可人家就是說的好。但見他袖子一挽,一個馬步,那顆柳樹就好像被攬進到了懷里。這時候,就感覺這人活脫脫一個魯智深。你老有所不知,這集市上說書和茶館里說書是不一樣的。茶館里說書,一本書下來,沒個三倆月,就搞不成,那呀,說書的都得餓死。集市上說書,就那么一袋煙的工夫,你得揀大家伙都知道的說。可是有一樣,越是都知道的,說起來難度也越大,你比方花和尚魯智深,大家心里都有這么個形象,你說的魯智深,是他心里的“那一個”,甚至比他“那一個”還要出彩,他那里高興了,才會給你錢,要不,他拔腿就走人了。讓人自覺自愿地從口袋里掏錢,容易嗎?所以啊,說書,不容易的。說書,除了一張好嘴,也得有一個說得過去的扮相。
張發財說,這就像京劇里唱銅錘大花臉的,凡是那樣的演員,光會唱還不夠,還得有個行頭,沒有這么個好扮相,白瞎。說書也一樣,你也得有自己的特點。要不,這碗飯那也是吃不到嘴里。
張發財這么一說,聽的人就沒話講了。
那么,發財你呢,你有啥特點?
有人這么問,張發財就只笑,卻不說了。
其實張發財也是個有特點的人。
這個人比較正直。愛打抱不平。走到路上,遇到吵架的,就站到那里,屏住氣地聽。張發財聽人吵架,可不是為了看熱鬧。聽明白了,就會上前去勸架。先把理虧的訓一頓;訓完,再把占理的一方也說上幾句。吵架的雙方,聽了張發財的一通話,那叫服氣。說,發財,你講的在理兒,我們聽你的。可是,這天下原本就不太平,一個說書的,即便你再俠肝義膽,又能怎么的。于是,大凡張發財的書聽多了,就不難發現,這個人在臺上說書,情緒常常難以自控,說著說著,就忘了哪是生活,哪是戲說。這時候的張發財,才是性情中的那一個張發財。
說書,說得多了,有時就容易生活在故事里。熟悉三國的人都知道,戲臺上的關公關老爺,平時話不多,說話,龍虎音;端坐在大堂上,也是一副虛蒙著眼、睡不醒的樣子,一旦睜開眼睛,則必定到了“抬刀備馬”的地步,這叫不怒自威。
當然,這是舞臺上的關老爺。
生活中的張發財,不生氣則罷,一生氣,就成了關公,就垂著眼睛端坐在那里。這就含有警告的意味了。熟悉張發財性格的人這時便都知道,“關老爺”要發威了,別惹他了。因此,生活里,街坊鄰居們誰也沒見過張發財真正的動過怒。
為人仗義。1935年,漢江發大水,淹沒16個縣,死亡八萬余人。均洲城里,災民無數。次年,天又大旱,均洲城的大街上,到處都是逃荒要飯的人。每一次,張發財都會在認捐簿上伸手寫下一個讓人稱道的數字。有時,就連僧尼上門化緣,張發財也總會打點一番。張發財不是那種信奉生死轉世的人,聽到來生上天堂之類的話,就馬上擺手,說,別和我說這個,我啥都不信。我只想證明自己是個好人,就這么簡單。
張發財還有個特點,喜歡習武。說書人,都得有那么幾套行俠仗義的段子,十八般兵器,刀槍鉤叉什么的,不一定非得會用不可,但得熟悉,說到蕩氣回腸處,總得做出那么一兩個動作比畫一下,你的腰硬不硬,腿上的動作能不能跟上去,像不像那么回事,這就不一樣了。有時候,點到為止的一個架勢,對情節的推動是非常重要的。
張發財拜師學藝時,跟著師傅學過一點拳腳,后來又拜練家子學了幾套。從此后,就再沒丟過。
一年四季,每天早上,張發財都會到均洲城厚厚的城墻上。練上幾趟拳,等全身都活動開了,微微發汗了,這才收住。然后便倚著城墻垛子,迎風吊上一會兒嗓子,這才回到家,洗臉漱口。完畢,再去到城關泰山廟,那里有一個包子鋪。張發財從那里買上一籠湯包,要上一碗醪糟,吃完,這才慢悠悠地出來。
這時候,已經是早上的九點了。休息一會兒,下午,去到春來茶館說書。說完后,泡上一壺茶,喝上兩杯,潤潤嗓子。飯不能吃,吃了飯,人就犯困,精神就提不起來。通常這時候,張發財只吃上幾片西瓜,再或者來兩只涼水河出產的白鴨梨。然后就去到緊挨著王家福劇社的一個茶館,趕晚上的一個場子,直到王家福劇社看戲的人散場出來,那家茶館這才打烊。
從茶館出來,張發財走過一條青磚鋪就的長街,再穿過一個胡同,快到自家的胡同口上,有一個餛飩攤子。這個攤子,說白了就是“一擔挑”。爐子,鍋碗瓢盆,和一些包好的餛飩、調味的料,收攤時,一支扁擔便挑走了。
擺攤兒的是一個年輕人,那一帶的人卻都喊他“二木匠”。
這是一個八輩子都和職業挨不上邊的名字。
張爺,就等您了,這是新鮮的餛飩,還熱乎著呢。快要收攤的二木匠招呼著走近的張發財。
辛苦了爺們。張發財回應一句。
坐下,然后就吃了起來。
吃完,兩個人便各自回家。
遠處的胡同里,這時便傳來了更夫的梆子聲。——小心煙火,注意防盜——梆、梆、梆,梆、梆、梆。
夜黑里的張發財,差不多是均洲城里最后走動著的人了。
在均洲城里,張發財只對兩個人感興趣。
這兩個人,都是春來茶館的常客——張發財評書的聽眾。
一個,離張發財家住的不遠,名叫王守喜。另一個,姓范,張發財叫他范老太爺。
王守喜是個賣煙卷的小販,雖然經商,卻沒有門店鋪面。白天,王守喜在回民飯館的門前支了一個架子,上面零零碎碎地擺著十幾個牌子的香煙,腳邊放有兩口紙箱,一口箱子里放著這些牌子的香煙,另一口箱子則放著燒制好的旱煙葉子。晚上,王守喜肩扛一個背褡去到春來茶館。背褡里裝著煙卷和搓碎的煙絲。有茶客想要抽煙,就可以到王守喜那里去買。煙卷,可以成盒的整買,也可以零買,一支,兩支,或者三支。沒有人買煙,王守喜就坐在那里,聽張發財說書。只是有一樣,茶館散場后,王守喜得晚走一會兒,幫著伙計把茶杯洗干凈,把茶館打掃出來。
張發財知道,這個人家里有一個老母親,還有兩個上學的孩子。張發財就納悶,只憑賣煙,能養活這一家子人嗎。有幾次,張發財去茶館說書,路過王守喜的煙攤時,便有意放緩腳步,他發現,并沒有什么人上那里買煙。張發財就想,這一家的日子是怎么過的呢?張發財也抽煙。他覺得,自己應該上王守喜那里買煙才是。
一來二去的,張發財和王守喜也算是熟悉了。
他成了王守喜的客人。
盡管這樣,張發財卻不大看得起王守喜這個人。因為王守喜好色。早聽說王守喜看見漂亮女人就蠢蠢欲動,就站不起來,張發財還不信。有一次,一個街坊告訴張發財,說這個人看見漂亮女人站不起來時,就喜歡拿個棉簽掏耳朵。有一天,便被張發財趕上了,反正是男人,張發財不管不顧地將頭探了過去,說守喜啊,你站起來,讓我看看。
王守喜就坐在那里尷尬地笑。
張發財一生氣,走了。
張發財想,王守喜這個人,好色好得毫無道理,——你連飯都吃不上了,憑啥去好色呢,沒道理么。
范老太爺,其實并不老。也就六十出頭。
均洲城那地方的人,為了表示對同輩人的尊敬,一般喜歡在對方姓氏的后面綴個爺字。張爺,李爺,王爺。也有按排行來喊的,二爺,三爺,六爺。于是遇到歲數比自己高出一輩的,就自然地稱對方為“太爺”。
范老太爺是晚清的秀才,早年家境殷實,只是到了自己面前,這才敗落起來,但日子還能將就著過。這個人據說還出洋留過學,回來后卻沒出去謀生,獨自在均洲城過活。不知道為啥,范老太爺一生未婚,但老人卻始終保持著讀書人正直、清高的一面。
這個人還非常愛干凈。只是干凈得有些古怪。每天早上起來后,收拾停當,便拿著尿盆去到漢江邊上,將尿盆不停地洗了又洗,涮了又涮。街坊們要是說誰家多么多么窩囊,窩囊得廚房都插不進腳,就會說:臟啊,范老太爺的尿盆,都比他們家廚房里的碗干凈。
這個人不管行走到哪里,除了鼻梁上架一副眼鏡,口袋里還揣著一個放大鏡,這個人尤其喜歡讀書看報。讀書看報時,便從口袋里拿出放大鏡,隨著放大鏡的移動,慢慢地讀著。
范老太爺不大和鄰里來往,走到路上,也是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就這么一個人,張發財非常尊重。路上,遠遠地遇到了,便規規矩矩地站到一邊。
范老太爺,您走好。
范老太爺看看張發財,腳步并不放慢。等范老太爺過去了,張發財這才繼續走。你這是咋了,對一個活神經還這么恭謹。張發財老婆不解地嗆怪自己男人一句。張發財說,范老太爺是高人,你肉眼凡胎,不懂。
你這么懂,也沒見你能到哪兒去。張發財的老婆有點責怪自己的男人。
這一年,日本人打進了中國。戰火先是燒遍東北,而后便逐漸燃及半個中國。
1940年,中日軍隊在湖北棗陽一帶狠狠地干了一仗,中國將軍張自忠戰死沙場。慢慢的,日寇侵略的步伐得到遏制,鐵蹄踏到湖北老河口,便已成了強弩之末,戰爭慢慢地便進入了相持階段。
老河口那個地方離均洲城尚有一二百里路。于是無形中,便成了一道中界線。
市面上緊張過一陣之后,生活就又恢復到了從前。但均洲城里的外來人卻明顯地比戰前多了,也熱鬧了。街上的軍人多了,醫院里傷兵多了,從淪陷區來的逃難的人也驟然增多。
這一天,張發財照例去茶館說書。走到回民飯館,就看見有一個30多歲的青年男人,赤著腳站在那里唱歌。唱《義勇軍進行曲》,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唱《大刀歌》,甚至還唱到了《國際歌》。那人站在那里,一首又一首地唱著,沒有想像中夸張的表情,但歌聲卻掩飾不住內心的義憤。路過的人,有的站在那里聽著。也有的聽上一支,搖搖頭,走了。還有一個人,去到回民飯館,買來一塊火燒饃遞給了那人。
張發財這時走了過去。
先生貴姓?
免貴,我姓趙。
張發財說,趙先生,我晚上在春來茶館說書,你有空就過去一趟吧,那里有我一雙鞋,舊了點,但還能穿。
謝謝。那人感激地點了一下頭。
晚上,那個姓趙的男人卻沒去。
張發財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這個夜里,走過那條青磚鋪就的長街后,穿過一條胡同,張發財便又來到了二木匠的餛飩攤前。張爺,我在等你呢。二木匠說。然后便把餛飩端到了張發財的面前。餛飩還是又熱又香,但張發財卻感覺不到食欲。
想想一二百里外,便是敵占區,張發財打心眼里佩服那個姓趙的男人,也有點看不起自己。
俗話說,牛糞三年一發。
這一年,便該著窮光蛋王守喜時來運轉了。
王守喜的發財實在偶然。頭一天,王守喜在春來茶館聽完書,又幫著打掃完衛生,回家后,便感覺頭重,第二天,爬不起來了——感冒。王守喜老婆便代替男人出來賣煙卷。
半晌午的時候,從回民飯館出來兩個國軍傷兵。其中一個拄著拐杖。兩個傷兵,一個人拿了一盒煙。拆開封皮,各自嘴里銜上一根。點著。然后便雙雙離去。
站住!王守喜老婆急急地喊了一聲,兩個傷兵站住了,一副納悶的神情。兩位老總,你們忘給錢了。女人說。
錢,你還敢要錢,老子一條腿都沒了,找誰要去。拄拐杖的那個傷兵火赤赤地說。
那也得給錢!
給錢?我他媽把攤子砸了,打賞給你!說著,便掄起拐杖準備真的砸煙攤。
說時遲,一聲斷喝止住了兩位委屈十足的傷兵。一個軍官摸樣的人從背后轉了過來,兩個傷兵這才怏怏離去。
這個軍官姓孟,是駐守在均洲城的一個國軍里的少校營長。從此,孟營長成了王守喜家的客人、恩人。
孟營長和王守喜還結拜了弟兄。
作了弟兄,當然就看不慣哥哥擺煙攤。孟營長問,哥哥,干啥不能發財,賣煙,能掙幾個錢?
那我能干嗎?
干嗎,嗎不能干?你容我想想。
幾天后,孟營長來到了王守喜家。孟營長問,哥哥,有一筆錢,彎一下腰就能揀到,你愿意彎這個腰嗎?這話便把王守喜給問住了。孟營長說,軍隊上用的是細鹽,均洲城的地面上,老百姓用的是大顆粒的粗鹽,這里面有個差價,我用細鹽換你的粗鹽,你不就賺了么。王守喜說,好是好,只是,我沒有這個本錢。孟營長說,那我先把鹽給你,你賣了,再進粗鹽,一斤粗鹽頂一斤細鹽還我,怎樣?
怎樣?王守喜當然是發了。
發了的王守喜,煙攤不擺了,背褡也不扛了,到了晚上,就大搖大擺地去到茶館,喝茶,聽書。
這一天,張發財說完書,茶客紛紛散去時,張發財把王守喜叫住了。兄弟啊,這一晌,哥哥到你那里買煙,也不見了你,我才知道兄弟發了。哥哥有句話——你的那個賣煙的架子和那個背褡,記住,別丟了。王守喜說,哥哥,你這是在糟蹋我。張發財說,我說的是真心話,你把那東西放好,以后,指不定還用得著呢。
這話,便讓張發財給說著了。
這一天合該出事。王守喜在茶館里聽書,聽了一半,突然就坐不住了,就往家去。回到家,他愣住了。孟營長正和他老婆赤條條躺在床上。見王守喜突然回來,孟營長也不慌張,不緊不慢地從床上起來,穿上衣服,系好鞋帶,慢悠悠地走了。
看著孟營長離去的背影,王守喜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然后便蹲在了門口。
下來后,王守喜干了一件誰也沒想到的事——他去到了孟營長的駐地,找到孟營長的上司,告了孟營長一狀。那位上司是個團長。團長聽了王守喜的話以后,吩咐衛兵把孟營長找來。孟營長也不含糊,承認了。團長便唬著臉,從腰里把槍拔出來,“咔嚓”一聲頂上子彈,然后把槍遞給了王守喜。團長說,我平生最恨的就是欺男霸女,現在,本團長給你做主,我把槍給你,你把這狗日的給我斃了。
便把槍硬硬地塞到到王守喜的手里。
那把小小的手槍放在王守喜的手里,仿佛有千鈞重,王守喜拿著,便感覺撐不住了,手和腿一起打顫,最后便癱在了地上。團長說,他睡了你老婆,你來告他,我給你機會。錯過這個機會,你可別后悔。
團長說完便笑了。站在那里的孟營長和幾個衛兵就也跟著笑了。
第二天,王守喜又在回民飯館門口重新賣起了他的煙卷。
可是孟營長卻生氣了。
孟營長覺得非常委屈。一個賣煙卷的,有啥了不起的,人家給你辦了那么多好事,反過來卻好心沒有好報,像話嗎,不知道好歹。
便決定收拾這個不知道好歹的東西。
一個月后的一天,王守喜從煙攤上被人抓走了,關進了牢房。
過了兩天,一個破壞戰時經濟的罪名,把王守喜槍斃了。
王守喜被斃在均洲城以東三里遠的一個亂墳崗上。那個地方有兩多,一是烏鴉多,二是野狗多,平時沒有人去。先前,如有凍死、餓死的人,送到那里后,還能刨個坑,埋上。到了后來,死的人多了,也就懶得埋了。用不了幾天,天上的烏鴉,地上的野狗,便把人吃得只剩一副殘存的白森森的骨架子了。
最后,還是張發財掏錢,買了一口薄棺材,又雇了兩個人幫忙,把王守喜埋了。
王守喜的情況,街坊鄰居都知道,王守喜是因為吃軟飯沒吃利索才死掉的。便不好出頭幫忙——感覺丟人。可是,王守喜再不好,人畢竟死了,只苦了孤兒寡母。現在,見張發財出面,大家伙便私下里湊了些份子,由張發財送給王守喜的媳婦。
王守喜死后,他老婆在回民飯館門口繼續賣煙。人卻一下老得不成個樣子了。
見張發財這么跑前跑后的,張發財老婆就有點不太情愿。女人說,你平時不是挺煩他么,要是不煩,說不定你還會把老婆都送給他。
張發財說,那怎么辦,他這不是落難了么。
倒是有輕易不夸人的人,對張發財挑指稱贊。
誰?
范老太爺。
范老太爺是在路上遇到張發財的。見范老太爺遠遠地打路的那邊走過來。張發財恭敬地站在路邊,等范老太爺先過。范老太爺走到近前,像往常那樣看了看張發財,這一回卻不是掃一眼就走,范老太爺站住了,范老太爺說,發財,好樣的,男人也。
范老太爺的話,讓張發財感到很受用。他覺得,有這句話,值!
這一年,很快便到了初冬。一天,張發財正在春來茶館說唐。這回便說到,少年英雄羅成,持一桿五勾神飛槍,神出鬼沒,素袍飄逸,瓦崗山打破楊林一字長蛇陣。書說至此,下回分解。臺下的伙計便高聲喊道:明天的此刻,趁早趁早啊!
茶客們便紛紛散去了。只有一個人站在臺下,張發財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街上看見的高唱抗日救國歌曲的趙先生。見張發財終于看見了自己,趙先生便趕緊走了過來。趙先生說,張先生的評書說的好啊,聽得人蕩氣回腸。走,今天我請先生喝兩杯。
兩個人說著,便來到了回民飯館。飯館里冷冷清清,見不到什么人。趙先生要了一盤炒羊雜,兩盤青菜,又安排伙計燙了一壺酒,兩個人便喝了起來。酒過三巡,趙先生說,今天來,主要是給兄長告別。
哦,兄弟要離開均洲城?張發財問。
趙先生點點頭,說,我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不是二家旁人,兄弟只管說就是了。
趙先生說,現如今天下三分,一是國統區,二是共產黨統轄的蘇區,三是淪陷區。淪陷區屬于失地,那叫個啥政權,賣國傀儡政權!早晚得光復;國統區就不說了,你都看見了,民心渙散,估計也長不了;倒是共產黨這一路,被蔣委員長剿了多年,卻不斷壯大。你知道,這其中是何緣故?
張發財說,你說下去,我在聽著。
趙先生說,這一干人,都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武曲星,多謀善斷,驍勇無敵,將來,天下必定是他們的。兄長你有文化,通古今,你該知道,凡英雄豪杰,無不渴望一刀一槍,博得個功名。況大丈夫生于亂世,當像羅成羅世信,馬革裹尸,死于疆場,這才是大男人。
趙先生說,我這一趟來,就是想帶著哥哥一起投奔共產黨的蘇區。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張發財猶豫片刻,嘆了口氣,說我上有老下有小,拍屁股說走就走,談何容易啊。趙先生說,那好,就不勉強兄長了,我們后會有期。來,喝酒!
打那以后,趙先生果真便從均洲城消失了。這一走,就是4年,直到1948年均洲城解放,趙先生才隨著解放的隊伍回到這里。
趙先生不辭而別后,張發財就像掉了魂一樣,打不起精神。這一天,張發財去到范老太爺那里。問過安,坐在那里,一時里卻不知說什么。范老太爺問,發財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張發財就這么這么這么回事,把前后經過敘述了一遍。然后,張發財說,范老太爺,你老吃的鹽比我吃的米多,你說,我是不是該走啊。
范老太爺看了看張發財,老爺子沉吟半晌,說,你這不是沒走么。
范老太爺說,延安在西北,在八卦上屬于開門,開者,正好是開天辟地也。現在,共產黨又占了東北,而東北則屬于生門。這兩處是八卦上最好的位置,兩個好位置都被毛澤東占了。天下,不久就會易人啊。
張發財說,范老太爺,我也不是不想走,大男人在世,人生當為人杰,死亦為鬼雄,只是,我這身體……有病啊。
原來,張發財患上了肺結核。
解放的第三個年頭,死了。
張發財死后,沒多久,范老太爺無疾而終。
上世紀50年代末期,為修建丹江口水電站,均洲城居民整體搬遷。幾年后,一座廢棄的古城,連同埋葬張發財和范老太爺的墳,一并被一片大澤所淹沒。
浩瀚的水面,除了偶爾蕩起的浪花,一切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