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惠北山腰鎮(zhèn),地少人多,缺糧缺柴,少飲用水,住宅擁擠,環(huán)境臟亂,碩大的老鼠明目張膽,不分晝夜四處亂竄。據(jù)父輩講,解放前鎮(zhèn)上年年爆發(fā)鼠疫,死者無數(shù)。全家染疾暴斃而無人收尸者甚眾。17歲這年,我隨全家移民遠離故居,一別已近四十載。每每想起老家,記憶中除去她的貧困,只有一些熟悉的人物與他們的故事。
劉姑
我家住的區(qū)域俗稱“祠堂口”,這大概是因為它的旁邊是“莊氏祠堂”的緣故吧。離我家二三十米處,有一庵堂,沒有名稱。庵堂大門終日緊閉,似乎這樣就能與周圍的擁擠、喧鬧隔絕開來。
庵堂里住著兩位“菜姑”。到現(xiàn)在我也鬧不明白,“菜姑”是否就是尼姑。聽大人說,“菜姑”也不嫁人,吃齋,每天早晚燒香拜佛。
年紀(jì)大的那位“菜姑”人們稱她何姑,看上去有50來歲,整天陰沉著臉,仿佛誰都跟她有仇;年紀(jì)小些的叫劉姑,約30左右,身材苗條,容貌俊俏,說話帶笑,一笑便露出兩只小酒窩。那時我還沒上小學(xué),有時間四處溜達,偶爾碰到庵堂開門,便魚一般游了進去。這庵堂確實是鬧市中的凈土,一走到里面,給人一種肅靜、安詳?shù)母杏X。庵堂天井的中央是一株桂花,有碗口粗,它的四周皆用花崗巖石條砌成石幾,石幾上擱著幾盆蘭花、茉莉,因此一年到頭總是香氣四溢。庵堂大廳的案上供著觀音塑像,一塵不染:塑像前兩盤供果、一爐薰香,青煙繚繞。大廳兩側(cè)有兩間房,東側(cè)一間挨著庵堂的后院門;西側(cè)一間與周圍的民宅毗鄰。天井兩側(cè)也各有一間房,兩位“菜姑”各據(jù)一間作廚房和儲藏間,堆放柴火和糧食。
何姑對我的“入侵”極其反感,惡聲惡氣地吆喝道:“哪來的野查某(女人),出去出去!”我嚇得半死,拔腿就跑。有時候運氣好,正巧何姑不在,我可以在庵堂里自由自在地東瞧西看。我最喜歡看天井上那一缸漂亮的紅鯉魚,花鯉魚無拘無束地游弋。撫摸她們養(yǎng)的那只白絨球般的小貓。劉姑見了我總是淺淺一笑:“細(xì)妹,來玩啦。”這時,我便乖巧地喊她:“姑,吃過啦?”劉姑被我這么一喊,臉上兩只酒窩笑成了兩朵花:“細(xì)妹,看你那頭發(fā)亂的,過來,過來,姑幫你梳梳。”于是,劉姑就幫我梳頭、扎小辮子。偶然還變戲法般地從身上摸出一塊糖或一顆蜜棗,往我嘴里塞。往往我正玩得開心,庵堂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我知道是何姑回來了,拔腿就跑。劉姑就說:“你免驚,跟我來。”于是打開她臥房的后院小門,笑盈盈地看著我野兔般溜出去。
回家時,媽媽見我頭發(fā)梳得油光發(fā)亮,發(fā)梢還扎著紅絲綢蝴蝶結(jié),便問:“誰替你梳的?”我告訴她:“劉姑自己要替我梳的。”媽媽就顯得有些不悅:“你少往那地方跑,沒事幫著掃地擦桌子!”我不明白為什么人們都不喜歡小孩子到庵堂。
關(guān)于劉姑,傳說很多。有人說她是國民黨軍官的小老婆,那軍官臨解放時逃到臺灣去了;有人說她是寡婦,結(jié)婚才三天,丈夫被抓壯丁,半路逃跑被押兵的連長一槍打死了;也有人說,有一印尼大華僑回家探親時被她的姿色迷住了,重金娶為妾,一個月后,印尼華僑重返印尼,從此杳無音訊,她等呀,盼啊,年復(fù)一年,一等就是十年,于是心灰意冷,出門當(dāng)了“菜姑”……總之,對她的身世,眾說紛云,莫衷一是。這更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我似乎更相信后一種說法。這個庵堂是一華僑捐建的,每年還給庵堂的“菜姑”寄些生活費。
農(nóng)村成立人民公社以后,“菜姑”也像全體社員一樣,參加生產(chǎn)勞動。何姑年紀(jì)大,隊里讓她喂兩頭牛。劉姑年輕又能干,插秧、種番薯、拔麥、挑肥、踩水車樣樣不比男人差。劉姑還會裁縫,隊里大人小孩做衣服幾乎都找她。遇到有衣服做,她就不下地,做一天衣服也記一天工分,紐扣、車衣線誰的衣服誰掏錢。
庵堂附近住著一位孤老太婆,纏足、半瞎、腰彎背駝。劉姑長年累月替她挑水、洗衣。秋冬季節(jié),井枯水竭。幾丈深的水井,僅存兩巴掌大的淺水。從早到晚總有七八個大人小孩候在井邊,搶著打那一點兒水。每次打上來的水一半是沙子,還不夠大口地喝上兩口。挑一擔(dān)水,少說也得花三兩個鐘頭。逢年過節(jié)或做點好吃的,劉姑總會給那孤老太婆端一碗送去。大人們常說,杜阿婆是前世修來的福,親兒親女親媳婦都難有這般孝心。
方先生
方先生是隊里惟一不會說閩南話的社員。他是福州人,解放前在民國政府辦的鹽場當(dāng)職員。當(dāng)時工業(yè)不發(fā)達,政府的財政收入十分倚重鹽業(yè)、鹽稅。鹽場除了職員還派“鹽兵”把守,防止群眾盜鹽。然而,民以食為天,窮瘋了的百姓,有時竟不懼“鹽兵”,常有人為偷點鹽飲彈身亡。
解放后,方先生被新政府清除出鹽場,自食其力。一介文弱書生,改行田耕,難免笨得可笑:讓他踩水車,常常跌入水中成落湯雞;讓他割麥割禾,手指頭隔三差五成“冤假錯案”;讓他挑糞,又不會替換肩膀,糞灑桶破的情形司空見慣。因此,方先生掙工分比放假幫工的學(xué)生還少。方先生干活笨,吃飯不比別人笨,為此常遭方太太數(shù)落:“你也不長長眼,一家大小都還沒吃呢。”被奪去飯碗的方先生便一臉的無辜。自己也不過吃了三碗地瓜渣熬地瓜干,湯湯水水的,肚子這會還覺得空蕩蕩哩。心情不好的時候,方先生也敢搶白方太太:“人哪,要有良心。當(dāng)年我在鹽場,讓你們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只怕你和孩子吃得少,哪像你現(xiàn)在……”方先生發(fā)現(xiàn)自己說漏嘴,連忙打住。
方先生也有能干的時候。過年時,左鄰右舍的對聯(lián)都出自他的筆下。他不用看聯(lián)書,現(xiàn)想現(xiàn)寫,下筆成章,且對仗工整,詞新意美;草書、楷書、隸書,咋看咋漂亮。方先生善吹蕭,盛夏天氣熱,屋里呆不住,便有一幫編筐箍桶打鐵的工匠,賣炸糕油餅、針頭線腦的小販,找一陰涼處,湊一塊自娛自樂,演奏南曲,有彈三弦、琵琶的,有拉二胡的,有擊馨的,方先生管吹蕭。旁邊聽曲的人評論說,值得一聽的還是方先生的蕭。
盛夏天氣熱,男人們和小孩子吃飯愛找巷口通風(fēng)處扎堆,大家知道方先生子女多,家貧吃不上好食物,常把碗中的菜,勻給方先生一些,或說:“方先生,你嘗嘗我老婆帶魚煮的怎么樣。”方先生好為人師,不明白人家是客氣話,常有一通高論:“鮮帶魚應(yīng)先鹽漬,再撈干用姜片熱鍋油煎,煎得嫩黃,加少許醬油清水悶煮。起鍋前再加蒜苗燒煮一分鐘。這樣做入味去腥。”
1960年全國進入困難時期。地瓜半收獲季節(jié)(就是先把瓜畦土扒開,采出個大的,再施上肥,掩回畦土,讓其余的地瓜繼續(xù)成長),我們隊里每天分配給每人半斤地瓜當(dāng)口糧。半斤地瓜削去病蟲害處,能吃的不足四兩。摻上地瓜葉做成團子,每餐只有半個拳頭大的一團。方先生一家因營養(yǎng)缺乏,患上水腫病,全身浮腫,牙齦出血。方太太可憐兒女們的饑餓,在下地挖瓜時乘人不備,偷了幾個地瓜藏在破棉衣的襯里。誰知讓眼尖的何姑發(fā)現(xiàn)了,馬上向隊長告發(fā)。隊長召集社員,當(dāng)眾逼著方太太掏出棉衣里的地瓜。一輩子顧惜面子的方太太,一連兩天,不吃不喝不出門,埋頭縫補方先生和四個兒女的衣服。第二天半夜在村外的龍眼樹上上吊命絕。
方太太絕命當(dāng)天晚上,極少與人面紅耳赤的劉姑竟與何姑大吵了一架,起因是方太太的死。劉姑埋怨何姑不該饒舌多事。何姑理直氣壯地沖劉姑嚷嚷:“她作賊倒有理啦,我抓賊反落下不是!?”劉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方太太身為人母,能忍心看著一堆兒女餓死嗎?她也是出于無奈啊!畜生還懂得護崽,何況人吶!”何姑不屑地反駁:“大家也有子女,也餓,照你那么說,也該去偷去搶啦?!”劉姑見她得理不饒人,聲音也高了:“樹有皮,人有臉,就是抓偷也用不著大庭廣眾之下剝?nèi)思夷樒ぁD憧梢郧那闹浦顾铩!焙喂么蟀l(fā)雷霆:“你算什么東西,也來教訓(xùn)我。當(dāng)初不是我收留你,你能有今天的安逸?你要是看我不順眼,可以走啊,沒人攔著你的。”劉姑也發(fā)怒了:“你也用不著把自己當(dāng)善人,這庵堂是你蓋的,還是你祖上留下的?!我住下來是經(jīng)過捐建的王先生答應(yīng)的,誰趕的了我。”
瘋女阿珠
瘋女阿珠有一個年邁的母親和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近40歲還是光棍的哥哥。哥哥娶不上老婆與阿珠有關(guān)。有誰輕易嫁給家貧且有瘋妹妹的男人呢?
瘋女阿珠病情發(fā)作時,便脫光衣服到處亂瘋亂跑,家里人就把她關(guān)在石頭砌成的豬圈里。失去自由的阿珠抓住窗戶的鐵欄桿,聲嘶力竭地破口大罵,見誰經(jīng)過就罵誰,連那人的祖宗三代都會指名道姓,比戶籍警還了解戶口情況。待她平靜下來,家里人又放她出去。此時的阿珠,除了見人就傻笑、胡言亂語外并不會傷害人。有不懂事的頑皮孩子,見了瘋女就朝她扔小石塊和沙子,瘋女不還手,撒腿就跑。偶爾,劉姑碰見小孩欺負(fù)瘋女,就勸阻:“你們別作弄她了,瘋子也是一條命!”方先生碰上這種情況則會咬文嚼字道:“仁愛之心不可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們這些孩子啊……”
聽大人講,瘋女阿珠二十歲那年被派參加圍海造田,在勞動中與鄰村的男青年相愛,結(jié)果雙方父母死活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不久,那男青年移情另娶。癡情的阿珠絕望跳河,以身殉情,結(jié)果被人發(fā)現(xiàn)救起。死過一回的阿珠終日郁郁寡歡,竟慢慢瘋瘋癲癲起來。家里送她到精神病院治過一段時間,不見好轉(zhuǎn),便不再管她了。
瘋女也有不那么瘋癲的時候,見哪位小孩泥臉臟手,會上前拉住他的手說:“去洗洗,不洗回去會挨罵的。”小孩都被嚇得大叫,沒命地逃。
瘋女阿珠最終還是死于水。她愛干凈,常到河邊洗臉洗手。那天,五六個七八歲的孩子下河玩水,一個不會游泳的男孩冒失誤入深水被淹,其余的孩子嚇得大哭。正巧,阿珠也到河邊,竟懂得下河相救。溺水的孩子獲救后,阿珠不知何故又返回深水區(qū),于是再也起不來了。附近的女人們把這件事當(dāng)成談資議論了好些天。有人說,阿珠是水鬼托生,前一回她沒死是因為陽壽未到,這回命該絕;有人說,這次水鬼是想找個替身的,如果阿珠不救那溺水的男孩,不但自己死不了,她的瘋病也可能見好。她救了別人,水鬼自然找她索命。隊長見她們一無到晚閑扯,耽誤了干活,生氣地宣布:“今后誰再胡扯,我扣誰的工分!”于是,再也沒人敢提起阿珠。
順娘
順娘的丈夫在順娘懷胎七月時過番(僑居國外)。其叔叔伯伯早就在國外創(chuàng)下大家業(yè),一再來信讓他出國幫忙打理。順娘懷胎足月后生下一男。婆媳孫三人仍留居國內(nèi)。順娘的叔伯和丈夫寄一大筆錢回國蓋洋樓供順娘母子和婆婆享用。三層洋樓十幾間房自己住不完,便租給附近學(xué)校的老師,房客中有二中的林老師。
六十年代國人多數(shù)吞糠咽菜,順娘家里卻山珍海味吃不盡。憑“華僑券”購買的火腿、臘腸、鰻魚干等等時常拿出來翻曬,引來一群群蒼蠅和路人無數(shù)的羨慕眼光。每年春節(jié),他家總要蒸幾十斤年糕,年糕里擱了冰糖、桔餅、冬瓜條、炒花生仁和白芝麻。這么多年糕一時吃不完,便切成小塊,沉入花生油缸,想吃的時候撈出幾塊,放過油鍋里兩面一煎,半個鎮(zhèn)子能聞到香味,饞得大人小孩直咽口水。那時候,我已上小學(xué)四年級,經(jīng)常有口福享受她家的美味。順娘的兒子莊阿寶比我大一歲,上五年級。阿寶作文不懂寫的時候,就帶著好吃的,或是新買的“小人書”(連環(huán)畫)來請我?guī)兔ΑKo我好東西吃又怕母親知道,總催我:“快,快吃,別讓我母親看見!”害得我囫圇吞棗,品不出滋味。“小人書”是借給我看的,但不讓帶回家,也不讓我自己翻看,怕我弄臟了。我們挨著坐,他翻,我看,也總是催:“快看,快看,我媽就回來了!”我看書走馬觀花,不求甚解的壞習(xí)慣,大概也是阿寶培養(yǎng)的。
方先生常派他兒子方波去向順娘借水桶挑水。方先生窮,自家的水桶壞了買不起,總找順娘借。后來,順娘雇人挑回來的水,總故意留一擔(dān)盛在桶里,方波來借時便有了不借的借口。
方波上初一,林老師是他的班主任,教語文。林老師碰見方波借不到桶,就悄悄對他說:“以后你用我的水桶,我們不在家時,你盡管自己挑走,用完放回原處就可以了。”方波文靜,勤奮好學(xué),尤其是作文寫得出眾,常被林老師選為講評范文,用毛筆大字抄在整張油光紙上,掛在黑板中央,邊講評邊用紅粉筆圈圈點點。林老師很喜歡方波,見他頭發(fā)長了,就給他兩毛錢,說:“抽空去理個發(fā)吧。”也時常給他鉛筆、作業(yè)本什么的。有時方波來借桶,林老師家剛好蒸了饅頭、菜包子,趁老婆不注意,拿出一個往方波口袋里塞。林老師和老婆都是農(nóng)村出來的,每月雙方都要往家里匯款,生活不寬裕,經(jīng)常因為林老師抽煙啦、買東西貴啦等生活細(xì)節(jié)拌嘴,偶爾吵得很兇,半條街都聽得見。這種時候,方波就會急忙忙拉上我們幾個鄰居學(xué)生,登門求教。于是林老師夫婦便風(fēng)雨驟停,平靜得像風(fēng)和日麗波瀾不興的湖面。
蔣介石在臺灣大喊“反攻大陸”那年,我們錦山大隊發(fā)生了一件怪事。那天下午,隊長轉(zhuǎn)達大隊部的通知,讓所有十四歲以上的人,馬上到鎮(zhèn)電影院集中。我們這些孩子以為有什么演出好看,都搶先占領(lǐng)前幾排。等電影院坐滿人時,一隊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和警察、基干民兵,跑步?jīng)_進電影院,迅速占領(lǐng)舞臺和過道、出口。他們在舞臺兩側(cè)各架上一挺輕機槍,每排座位的兩端各有一名武裝人員持槍看守。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心里充滿恐懼,便想離開座位去找自己的父母,但持槍的人不準(zhǔn)我們亂跑,我們只好乖乖坐好,后悔不該爭先恐后獨自行動。
正當(dāng)大家左顧右盼,滿腹狐疑時,一位穿便裝的領(lǐng)導(dǎo)登臺講話了:“大家肅靜。現(xiàn)在我宣布,在我們中間有美蔣特務(wù),我們給他(她)三分鐘考慮,愿意自首就在限定的時間主動上臺,否則,我們將采取無產(chǎn)階級專政,決不手軟!”電影院靜得連墻上時鐘的嘀噠聲都聽得清清楚楚。臺上的領(lǐng)導(dǎo)突然喊道:“現(xiàn)在只剩最后一分鐘。”我東張西望,想瞧瞧有沒有人出來自首,但令人失望地發(fā)現(xiàn),不管誰都一臉疑惑和無辜,沒有誰抬一抬屁股。“三分鐘期限己到,行動!”隨著臺上領(lǐng)導(dǎo)一聲令下,四名警察迅速沖到莊阿寶的座位,像老鷹捉小雞似的抓住阿寶的衣領(lǐng),反轉(zhuǎn)著他的雙臂,快步押上舞臺。一警察抬腿狠狠朝阿寶后膝彎一踢,阿寶應(yīng)聲雙膝跪地,被警察嚴(yán)嚴(yán)實實地捆綁成“粽子”。阿寶痛苦、驚恐、絕望地哇哇哭叫:“媽媽,媽媽,我不是特務(wù),我冤枉啊!”我也有點不相信,阿寶剛念初一,天天上學(xué)讀書,天天和我們一起玩耍,也從沒聽他說過什么反動的話,怎么是特務(wù)呢?會不會是受他那些國外的親戚引誘走上反革命道路呢?
那些天,我們小孩們湊到一塊時總在議論這件事。為此沒少挨大人們的斥責(zé),方波還挨了方先生的巴掌。沒過幾天,阿寶就被放了回來。他見了誰都傻乎乎地笑。他奶奶本來就中風(fēng)癱在床上,知道阿寶的災(zāi)變,一急之下便一命嗚呼了。原來,阿寶這么倒霉與他愛擺弄收音機有關(guān)。他家里有大小兩架收音機,還嫌不夠,又自己動手組裝了一只礦石收音機,一有空就戴上耳機玩弄。不知是誰誤將他當(dāng)成是美蔣特務(wù)在發(fā)報聯(lián)絡(luò)。本來我們好幾個同學(xué)也打算裝一個礦石收音機的,經(jīng)過阿寶這件事,誰也不敢與無線電沾邊了。
方先生與劉姑
方太太去世后,方家就不像個家了。方波腳下的那雙鞋,鞋面與鞋底分了家,走起路來一張一合,活像兩條垂死的魚,張開大嘴作最后的掙扎。小幾歲的方浪褲子臀部磨出兩個巴掌大的洞,露著兩片白花花的肉。他干脆不穿鞋,幾個腳趾凍得像胡蘿卜,被北風(fēng)吹開了一道道深深的血口子。方芳和方芬兩個小姐妹,時而背著籮筐,手上拿根粗鐵絲,沿著公路串那些樹上飄落下來的枯葉,背回去當(dāng)柴燒;時而上菜市場轉(zhuǎn)轉(zhuǎn),拾些菜幫子;時而提個小桶等候在買賣海蠣的攤販邊上,討些別人不要的浸泡海蠣的水,回去熬菜幫子。這種水多少還有點咸腥味,用它煮菜幫子容易爛,不用放鹽,或許還有丁點營養(yǎng)吧。反正我們那地方家庭貧困的人常常拿海蠣水熬菜稀飯什么的。
那段日子,我常看到劉姑手里端點吃的或夾個包袱什么的往方家去。一個星期天,我做完作業(yè)和家務(wù)又溜到庵堂玩。看見劉姑正把一些不相同顏色的破布頭布尾縫在一起,連成一大片,我好奇地問:“姑,您這是干什么?”劉姑道:“我想給方波他們兄妹縫兩條被子。唉,沒娘的孩子可憐哪。方先生又不會理家。那一家人的日子過的。”我聽了這話心里一陣溫暖,便幫著劉姑挑揀那一大筐碎布。
一天晚上,隊里在曬谷場上放映電影《渡江偵察記》,我正看得入迷,平常很少搭理我的何姑不知怎么竟能找到我,小聲說:“細(xì)妹,劉姑叫你呢!”我問:“在哪兒?”何姑:“在庵堂房里,你快去啊!”正看到精彩處,我有些不大情愿,想想劉姑平時對我疼愛,還是戀戀不舍地離開曬谷場。
庵堂大門洞開,我直闖劉姑的臥房,見房門緊閉,從門縫往里看,里頭黑燈瞎火的,我便輕輕叩門,喊:“姑,姑,我來啦!”只聽見房里一陣響動后,劉姑打開房門,我瞥見方先生,忙掉頭轉(zhuǎn)身逃去。聽見劉姑在后頭說:“姑,姑在給方先生量衣服呢。”劉姑這是“此地?zé)o銀”,我已上初一了,男男女女之事還懵懵懂懂,卻也有一點朦朧中的感知。心里只想哭:我心目中純潔無暇的劉姑怎么會干這種事呢?在當(dāng)時,已婚或未婚男女偷情就被人視為流氓,“搞破鞋”,動輒游街示眾。那天夜里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直到半夜,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何姑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問我:“細(xì)妹,你昨天夜里在庵堂看見什么了?”我說:“我昨天沒去過庵堂。”何姑有點生氣:“你這孩子,咋不說實話呀!?你看見劉姑跟哪個男人在房里,說呀!”我發(fā)火了:“沒去就是沒去,昨天我一直在看電影,劉姑也在看電影,你自己亂說,還讓我撒謊。”我再也不理她,朝她腳下吐了口口水,轉(zhuǎn)身跑了。
此后不久,劉姑竟和方先生登記結(jié)婚,離開庵堂住到方家了。大概劉姑與方先生住不到兩個月,一場火災(zāi)把方家燒個精光,所幸沒有人受傷。正當(dāng)他們一家人為無處安身發(fā)愁時,順娘竟大發(fā)善心,讓方家住到她的洋樓里。她對劉姑說:“我和阿寶馬上就要‘過番’,我們也不打算再回來了。你們幫我看看房子,自己住不完就租出去,房租給方波他們兄妹交學(xué)費買衣服吧。”劉姑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連感激的話也說不上來。經(jīng)過阿寶被誤為美蔣特務(wù)那件事后,順娘也變了個人似的,經(jīng)常把家里吃不完的食品,穿不了的衣服送給缺吃少穿的左鄰右舍。
離家多年,為了生計,為了家庭忙忙碌碌,幾乎與老家沒了聯(lián)系,也不知道我兒時認(rèn)識的這些人現(xiàn)今如何,能寫的只有以上片斷而已。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心酸的歷史不會再重復(fù)了。
(責(zé)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