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人故鄉事五題

劁豬匠王三

小時候，我最怕劁豬匠王三，但兩天不見又很想他。王三住在村頭，農民們忙活時，他則背著藥箱，推著那輛除了鈴不響什么地方都嘎吱嘎吱叫的武漢牌自行車，穿著一雙笨重的反毛皮鞋橐橐橐地走村串戶。那只褐色的月亮彎的牛角號不停地嗚哩哇啦響。聽到響聲我們就跑來。看著我們這幫小孩子來了，王三把背在右肩的藥箱朝身后推一推，側著身子瞪我們一眼，再朝我們笑一笑，用衣角擦擦牛角號，鼓起兩個氣球似的腮幫子把號吹得更歡了。陽光下牛角號閃著絲絲的光。

王三其實蠻喜歡小孩，他自己沒有孩子。他婆娘月月也就在他面前抬不起頭，每天像安置祖宗一樣伺候王三，送出迎進。劁豬匠王三生活得很滋潤。

王三身材高大魁梧，看起來笨手笨腳的，但劁豬卻麻麻利利。王三來到豬圈門口站一站，然后雙手一撐豬柵欄跨進豬圈，弓著腰叉著雙手兩眼直直地脧著小豬，小豬見了王三逃往角落。王三冷不丁吼一聲迅速出擊，鐵拳般的雙拳就攥住了小豬的兩條腿，一個倒掛金鉤就把小豬提出了圈。空出左手把上衣兜里的劁豬刀揪出來銜在口里。把小豬平放在地上，一只反毛皮鞋踩在了豬的身上，小豬就動彈不得了，睜著可憐的眼睛，嘴里不停地哀號著。王三把嘴里的刀拿下，還不著急操刀辦事，而是把小刀擱在豬的身上，從衣兜里掏出一顆糖連皮也不剮丟進嘴里就大聲地吮起來，不過兩秒鐘，那皮就從王三的嘴里擠出來。我們望著王三流涎水，王三望著我們嘿黑地笑，嘴里吮得更響了。王三這個衣兜里摸摸，那個口袋里掏掏，就掏出糖來給我們一人丟一顆。我們也學著王三的模樣把糖丟到嘴里吮起來。王三就說，饞貓們，下次沒有了。王三每次都這樣說，可每個下一次我們都吮到了糖。

王三開始劁豬了，若是公豬，眨巴眼兒，刀起刀落，王三就在豬的襠里擠出兩顆白花花的像鵝卵石般圓溜溜的東西。他攤在掌心里給我們看，乜起眼睛說，小子們，你們的襠里也有，小心讓我給劁了。我們就趕緊捂住自己的襠里，王三就嘿嘿怪笑，把那兩顆東西使勁地扔到屋脊上。若劁的是母豬，王三就朝我們吼，小子們，滾遠點，別礙我的事。我們就站得遠遠的，看王三的劁豬刀在豬的身上鼓搗著，王三的臉上就冒汗……

我最后一次見到劁豬匠王三是在民兵連長的家里。那天，聽說王三閹割走手出了事，自己主動到民兵連長家里自首。大伙兒一窩蜂地涌向民兵連長的家里。只見王三虎著個臉，緊握著雙拳站在民兵連長的堂屋里。

原來，這些天王三一個豬也沒有劁，他的手發癢，心里煩躁，就提前回家了。見大門虛掩著，房門緊閉著，王三覺得怪了。剛要喊婆娘月月，猛地聽到房里有唧唧哼哼的聲音。王三的血往腦門上噴，這聲音好熟，他與婆娘月月辦事的時候，月月興奮時也像這樣唧唧哼哼的。好啊，臭婆娘，嫌老子的腦袋輕，給老子扣了帽子。是哪個吃了豹子膽，不想當男人了。王三找了繩子，一腳踹開房門，就看見隔壁的二狗子和月月赤身裸體地像麻花一樣絞在一起……王三兩步跨到床邊，反毛皮鞋重重地碾在二狗子身上。二狗子和月月嚇傻了。王三綁了二狗子，二狗子這才醒了，像小豬似的哀號。王三仿佛聽到了他腳下小豬在叫。他就掏出小刀，三下兩下的，二狗子襠里的兩顆鵝卵石就攤在了王三血淋淋的手心上……

王三被民兵連長帶到了公社，不久就進了監獄。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到劁豬匠王三了。據說，監獄的領導要王三繼續干老本行，可他要死要活的就是沒有答應。

月月改嫁

月月是劁豬匠王三的老婆，是個川妹子。那時，王三經常到獸醫站領藥，在半道上碰見花嘴媒婆領著個姑娘，姑娘穿著襤褸但掩飾不住她標志的模樣兒。王三看得流口水，花嘴媒婆靈光得很，看王三神愣愣的樣子就湊到王三的耳根順水推舟地說，三兒，看上了？王三就擺擺身上的藥箱癡笑。花嘴媒婆又湊到姑娘的耳根，月月，你看行不行？月月甩甩辮子低著頭拈著衣角。花嘴媒婆就對王三說，要不是你有手藝，又隔三差五捎你嬸子上街，我說什么也不把月月這樣的好姑娘說給你。又對月月說，月月，跟了他吧。王三就喜滋滋地用自行車嘎吱嘎吱地把月月馱回了家。

做了王三老婆的月月第三天就下地干活了。月月見人就喊，逢人就笑，村里人都喜歡她。幾年過去了，王三在月月的身上耕過田趕過耖，披星戴月勤扒苦做，月月這塊沃土就是沒長出莊稼。王三就沒好臉色給月月了，還動不動拳腳相加。再美的花也要人松土澆水呀，月月這朵花也開始枯萎了。月月心里不塌實，她也想要個娃咧！脫生了女人就該生娃子。月月想，我這塊地是好地，準是王三的種子不行。你王三天天欺負畜生，逢年過節還當屠夫，殺的生多了得罪了送子觀音。能不能換一個人撒種哩。想到這兒月月的臉紅到了耳根。我想到哪兒去了，想孩子想歪了。月月就把這個心思長久地埋在了心里。

月月去坑里挑水，埠頭很陡。月月用桶挽水時栽到了坑里。恰好二狗子看見了跳下水。就一把揪住了月月的頭發把月月摟起來。月月嗆了幾口水，暈頭轉向，渾身發抖站不穩。二狗子去扶她，她摟住二狗子嘴唇還在哆嗦。二狗子就把渾身水淋淋的月月抱回家。月月趴在二狗子身上嚶嚶地哭就是不松手。二狗子慌了推開月月，我去給你挑水。月月就哭著說，你能天天給我挑水？二狗子忍了一會兒說，不咧，叫王三挑！二狗子挑來了水。月月突然大叫，蛇……二狗子拿了棍子進屋，在哪，我打死它！抬眼就看見光溜溜的月月。二狗子轉身要跑。月月就說，你跑我就喊。二狗子心慌意亂閉了眼站住。月月就抱住了二狗子，二兄弟，來，我月月就想要個娃，我不是壞女人！

月月和二狗子第三次要娃的時候，被突然回家的王三逮住了。氣紅眼的王三捆了二狗子，掏出劁豬刀把二狗子當郎豬子給劁了。月月也被王三一腳踢得昏死過去。

王三進了牢房，二狗子躺在了醫院。二狗子的瞎眼姆媽成天兒嚎，王三，你個砍腦殼的斷了我家的香火，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月月端飯給二狗子的姆媽吃，二狗子姆媽塌陷的雙眼滾出了淚，你個害人精給我滾。她搶了月月的碗摔了。月月跪在地上喊，姆媽，你打我。二狗子的瞎眼姆媽吐一口唾沫，我沒有手，我怕沾晦氣。月月哽咽道，姆媽，我是個女人，我只想要個孩子，我不想害二狗子。說著就哇的一聲嘔吐了，胃就一陣翻江倒海，月月慌慌地跑回家。再一次端飯到給二狗子的姆媽時，二狗子的姆媽就大口大口地吃了。

三個月后的一個黑夜，二狗子從醫院悄悄地回家。姆媽喊，二狗哇，姆媽好想你。二狗子跪在母親面前。二狗子還想活，完全是為了給姆媽送終。姆媽抱著二狗子，二狗哇，你不要傻想，姆媽要去見你爹了，你可還要活啊！日后還要你給你爹和我燒紙咧。到了半夜，二狗子的姆媽真的不行了，喉嚨里直響，喘氣也急促，口里蠕動著，我、要見月月。這時月月推門而入，大喊，姆媽，我來了。月月拉著二狗子姆媽的手，姆媽，你……月月看見二狗子姆媽的一只指頭指著她的肚子，月月就掀開衣服把二狗子姆媽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姆媽，我有了，三個多月了，是二狗子的，你有孫子了。二狗子的姆媽就走了。

把姆媽拉下了山，二狗子的心病去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二狗子把繩子拴在樹上。突然他的繩子被扯了下來，啪——臉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是月月。月月抱著二狗子，你怎么這樣傻呀！你讓我做了真正的女人，我要讓孩子有完整的家。我要嫁給你！二狗子推搡著月月，我已經不是人了，你就放過我吧！月月說，你不是人了我也要你。你是孩子的爹呀！有了你我心里就塌實。二狗子掰著月月的手，月月，我不中用了，我人不人鬼不鬼……我沒臉見人。月月用手捶著二狗子，你能和我說話，你體貼我，你能挑水，你能干農活，孩子能把你叫爹，這就夠了足夠了。

幾天后，人們才發現月月和二狗子不見了。大家想，月月肯定回老家了，可是二狗子呢？他是個廢物了，月月能帶他走么？

金梅與收割機

那時，金梅是大隊惟一高中畢業的女娃子，有文化，嘴甜，人又長得漂亮，支書老胡就把老掉牙的婦女大隊長換成了金梅。金梅工作抓得有聲有色，鐵姑娘試驗田搞得紅紅火火，很快就成了公社的一塊牌子。在公社蹲點的馬組長經常邀金梅這里那里參觀開會。就有人對老胡說，馬組長要提拔金梅當支書。老胡說，是好事啊，我們這撥人都老了，是要有人接茬了。老胡心里想，我本來就是把她當苗子培養的嘛！

金梅把老胡從不叫支書，而是甜甜地喊叔。這不，金梅蹦蹦跳跳地跑來了，身上透著一股青春的氣息。叔，馬組長問大隊帳上還有多少錢。老胡想，你姓馬的葫蘆里又賣什么藥啊！

老胡很清楚帳上的資金，他和幾個支委盤算了：要用這筆資金買一臺聯合收割機。不知怎么讓馬組長知道了，他在黨員大會上說，現在公社已經有幾個大隊成立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人家走在前頭了，我們也不能落下，我匡算了一下，大隊帳上的資金足足有余。支書老胡打斷了馬組長的話，我們支委已經統一了個意見，先購聯合收割機，再想辦法成立宣傳隊。沒等老胡說完，馬組長一揮手，把手中的筆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你與哪個商量的，連我都不知道。他指著金梅說，金梅，你知不知道？金梅看了支書一眼說，知道，那天喊你時，你回到縣里去了。哦，就我不知道，你們把縣里的工作組都不放在眼里了，拉起山頭來了。哼！馬組長脖子上青筋暴起，聲音越說越大了，這事我不與你們計較。你們想想看，是成立宣傳隊重要，還是買收割機重要？老胡說，都重要。馬組長覷老胡一眼，你怎么能把收割機和宣傳隊相提并論呢？你的思想覺悟哪里去了？老胡也不示弱：我同樣是在響應毛主席的號召，農業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我們收割的糧食碰到雨天就霉得像醬粑粑，我們拿次品糧交給國家心里不安，有了收割機……就你胡大炮（馬組長激動了喊了支書的外號）在為國家著想，我們都在為自己考慮，我不與你討論了，成立宣傳隊的事我已經向公社匯了報，你有什么意見保留得了。老胡罵了一句，保留個球，我已經派人去買收割機了。馬組長一蹦三尺高，胡大炮，你好大的膽，你買了我再賣！

說話間就有人喊收割機回來了。會場上的黨員都興奮地向大隊機械房奔去。只有馬組長孤零零氣鼓鼓地站在會場上。嶄新的收割機發出歡快的響聲，紅燦燦的身子在陽光下熠熠閃光，大家把收割機圍得水泄不通。支書老胡也全然忘了剛才的不快，像個小孩子看看這，摸摸那，恨不得把收割機揣到自己的懷里。

支書老胡擔心馬組長把剛牽回來的鐵疙瘩賣出去。找誰去馬組長那兒轉彎呢？想來想去，只有要金梅去。晚上，老胡來到金梅的家里對金梅說，娃呀，我們和馬組長鬧翻了，你看咋辦？要哪個去轉這個彎？金梅猶豫了一下說，叔，我去！你去？好，也只有你們年輕人在一起談得攏，你就勸勸馬組長，興許他聽你的，哎——老胡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走了。金梅看著老胡的背影，叔，你放心！金梅就摸黑出了門。

次日晚上老胡去找金梅，找了幾個地方也沒有找到金梅，這孩子到哪里去了呢？她找馬組長談了沒有哇？老胡想著就又來到了大隊的機房，月光下鐵疙瘩泛著紅光，他看見鐵疙瘩上坐著個人。他蠕過去問，誰？那人沒有回答。他又大聲問，誰？叔，是我。是金梅的聲音。娃，下來。看你喜歡的，爬到那上面玩啥？金梅下來了。叔，馬組長不賣收割機了。金梅的聲音很低沉。真的。叔！金梅忽然撲在老胡的肩頭哇的一聲哭了。孩子，你這是咋了？應該高興啊！老胡覺得怪了，他陡地看見了一雙閃爍不定的眼睛總是在金梅身上脧來掃去的。老胡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糊涂啊，孩子，是不是姓馬的欺負了你？沒，沒……老胡猛地蹲在地上哭了，他左右開弓摑自己的嘴巴子，娃啊，叔對不住你。我不會放過他的。

不久支書老胡就“下野”了。馬組長要金梅當支書，可金梅連婦女大隊長也不干了。不幾天，金梅就托花嘴媒婆在很遠的地方說了一門婆家把自己草草地嫁了。后來就聽說馬組長犯作風錯誤停了職。

花嘴媒婆

花桂兒一朵水嫩嫩的鮮花恁是插在了一堆臭哄哄的牛屎上，花桂兒訂的是娃娃親，男人打小就是一個病秧子。花桂兒過門不到一年，病秧子就徹徹底底地蔫了，花桂兒成了新寡。

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三間三拖的房子只有花桂兒。白天花桂兒上工，日子好打發，晚上，花桂兒把門扣得死死的點著燈睡，閉了眼還是睡不著。就聽見窗戶咚咚咚地響，還有低低的桂兒桂兒的喊聲，喊聲夾雜著腳步聲持續到半夜雞叫。花桂兒把鞋籃里的剪刀握在手里，握剪刀的手汗津津的，渾身也冒出了汗。她尋思，男人想欺負我哩。

桂兒曉得是哪些男人在動歪心思，白天他們不是瞅機會和桂兒花麻搭嘴，就是在她身上脧來掃去，桂兒一眼就知道他們有壞心思。寡婦門前是非多，桂兒得想辦法。她去找馬瞎子。從馬瞎子家里出來，花桂兒就哭鼻抹眼地回家，一到家就坐在大門口傷心地嚎啕。隔壁的快嘴二嬸就勸，桂兒啊，有什么溝溝坎坎吶，犯得著哭得昏天黑地么？桂兒睜著紅桃子似的眼睛說，二嬸，我完了。馬瞎子說我從今以后碰不得男人，我殺七夫，男人一碰我的身子就暴病而亡，你說我還有啥活頭哇。二嬸子扯著桂兒說，起來，馬瞎子是一張臭嘴，你甭聽他的，有合適的你照樣嫁。第二天上工時“桂兒殺七夫，男人碰不得桂兒的身子”就傳開了。夜晚，桂兒再也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靜得也讓桂兒覺得可怕。

不久，村里辦婦女掃盲班，把馬瞎子的兒子馬剛從學校抽出來抓掃盲。馬剛就挨家逐戶地動員婦女，做了兩天的工作沒有一個人答應。她們都說家里一攤子事，雞飛豬跳，娃兒吵鬧，燒火撩灶，拖家帶口的上什么掃盲班啊，再說一個女人晚上瘋瘋癲癲的也不像話。急得馬剛直摳腦殼揪頭發。他只好來到花桂兒家碰運氣，花桂兒看馬剛手里拿著的書就說，我去。馬剛竟激動得心跳起來。大家見花桂兒報了名，就又幾位婦女也報了名。村里決定利用白天時間掃盲，還記工分，這下就涌來了三十多人，足足可以開班了。

花桂兒無牽無掛，每天最早到班也念得最專心。馬剛教兩遍她就會認了。馬剛每次都高興地要她領大家念句子。花桂兒也不含糊，瞧馬剛一眼，規矩地站起來，兩手揪著課本的邊兒，嘴就一張一合地念：我們婦女翻身得解放，成了國家的主人……讀得不整齊的地方，花桂兒也學馬剛一樣連著念幾遍，一直讀整齊了她才往下念。花桂兒念的時候，馬剛就在教室里走來走去，總是拿眼偷偷地覷花桂兒，他的腦海里就裝滿了花桂兒。花桂兒念完了，教室里靜了，馬剛還沒有反應過來。花桂兒就對馬剛說，馬老師，是不是寫字啊？馬剛尷尬地笑笑，不，不……他打開課本說，先用今天學的詞寫句子。他就在黑板上板書了“幸福”這個詞。婦女們靜了片刻開始嘰嘰喳喳了，就是沒有一個人說。馬剛的眼落在了花桂兒的身上，花桂兒低頭蹙眉還在想。馬剛就點，花桂兒，你說。花桂兒站起來抬起頭，忍了一會兒，等大家安靜才說：今天我能進識字班學文化，長知識，我是最幸福的人。就有一個婦女尖聲叫道，你剛過門就死了男人，你幸福個屁呀！眾人哄笑，花桂兒氣得捂著臉跑出了教室。哦，嘿嘿！一干人也跟著跑了。氣得馬剛顫巍巍地指著她們，你們……

自己沒有男人讓大家瞧不起，花桂兒的心里開始隱隱地想男人了，到現在她還不知道男人是什么味哩。死去的病秧子只披了一張男人的皮，花桂兒還是原封不動的女兒身。姆媽給的那塊潔白的落紅布還干干凈凈地壓在她的箱子底下。想著想著，花桂兒的腦子就站滿了馬剛的影子，趕都趕不跑。

花桂兒依然每天去識字班，可是老走神兒，老偷看馬剛。馬剛的雙眼與花桂兒的雙眼相碰時，馬剛就會紅臉，馬剛內心熬不住了，下了課馬剛就留下幾個婦女，他最后對花桂兒說，你昨天的作業錯了幾個字，今天拿回去重寫。花桂兒打開本子，里面全是勾勾，還批了個“優”字。只是本子里多了一張條子：花桂兒，我好想你。花桂兒臉熱心跳了，回到家里，她就在紙條下面寫道：那就找個媒婆。

馬剛再看花桂兒時就心花怒放了。馬瞎子就摸進花桂兒的家：桂兒啊，你是個好女子，當初你要我說的那些話救了你，也給我留下了一房好媳婦。我算了一下，你和剛兒蠻合八字，好得很咧。桂兒啊，我就當媒婆，你看咋樣？

花桂兒急了，不咧。馬叔，沒有媒婆不行咧。你叫我隔壁的二嬸幫這個忙吧！

二嬸就去撮合。花桂兒就堂堂正正地嫁到了馬家。馬瞎子成天兒樂嘿嘿，就有人說，馬瞎子說花桂兒殺七夫，原來是那個狗日的放的長線啊！

花桂兒識了字有文化，能說會道，姑娘伢有了心事都找她，小伙子也愛往她那兒鉆，一來二去的，花桂兒撮合了幾對鴛鴦。村里人就開始叫她“花嘴媒婆”，應該說這名字絕對的褒義。

老保管結婚

老保管羅成富不老，三十掛零。他父母雙亡，無兄無姐，無親無戚，靠吃百家飯長大。小時候就得了哮喘，人生得老相，看起來也窩囊，又沒個人給他操心，孤身一人，過的是一人飽了全家不餓的日子，大伙兒就選他做了隊里的保管。

羅成富是讓大家放心的人，隊里的財物管理得井井有條，就連一個雞蛋，一個玉米棒子他也丁是丁卯是卯地存放在倉庫里，從不隨便亂放。每天一大早羅成富就咳嗽著提著他的那串锃亮的鑰匙到公房，鑰匙在手中抖得嘩嘩響卻從不離手，打夜影子時才回家。

到了護秋時節，羅成富還得去護半夜的秋，作為隊里管事的，他還是他那個護秋組的負責人。有玉米棒子的時候就得格外留神兒。那年頭有幾家不缺娘的呀。恐怕只有羅成富一家了。他有病，飯量小，家里頭還有幾斤余糧。有好些家都快揭不開鍋了，只等隊里分玉米棒子接口糧了。

羅成富護秋巡邏的時候常常憋得滿臉通紅，他輕手輕腳地在玉米林子里巡邏。突然聽見路邊的玉米地里有嗒嗒的響聲，他向響聲發出的地方蠕去。就著漏進玉米林子的月光，他看見了兩個矮小的影子，是兩個孩子，手里拿著玉米棒子在歡歡地啃著——是周寡婦周梅的一雙兒女。他們餓瘋了，像老鼠一樣啃著生玉米。看著狼吞虎咽的兩個孩子，羅成富若有所思。周梅的男人是四類份子，成天兒被揪斗，受不了，在兩年前就上吊自殺了，留下可憐的娘仨母子。孩子是飯袋子，周梅力弱，工分掙得少，自然養不了家，日子過得苦苦巴巴。看著眼前這兩個孩子，羅成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羅成富常常看到這兩個孩子去挖野菜，姐弟倆眼睜睜地看著和他們同齡的孩子背著書包去上學，周梅沒錢讓孩子上學，學校也不讓這倆孩子上。哎——咳咳咳。羅成富的咳嗽把兩個孩子嚇得趴在地上哭了起來。羅成富慌慌地扯起兩個孩子。摸著他們的小腦袋問，你們不要哭，吃飽了沒有？姐姐怯怯地說，我們不吃了。弟弟說，飽了，可是我媽媽還躺在床上，她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羅叔，我媽要我們只吃不兜，兜回去就是偷。羅成富點頭，就把自己的淚疙瘩也點出來了，對對。羅成富掰下一個大玉米棒子塞給小女孩。孩子不要。她說，羅叔，你不會告發我們吧？我們怕挨斗，說著就跪在羅成富面前。羅成富扯起孩子，叔保證不告發你們，不信，來，我們拉勾。羅成富伸出指頭勾住了姐弟倆顫巍巍的小手。片刻間，兩個孩子就低頭從玉米林子里溜了。

羅成富半夜下班回家，他腋下夾著兩個玉米棒子，快走到周梅家時就放慢了腳步，他在周梅的窗口停下，見四下沒有動靜，就把兩個玉米棒子塞了進去。第二天夜晚他把自己家里的一點余糧也塞進了周梅的窗口。隔天再去護秋的時候他又塞了兩個玉米棒子。

周梅知道有好心人在搭救自己，他要搞清楚是哪個活菩薩。半夜里她蹲在自己的屋角，聽見腳步聲傳來她屏住了呼吸，那人來了左瞧右看，然后就把玉米棒子塞進去了。是羅成富，周梅就很感激，跑過去輕輕喊一聲，他叔，羅大哥。她就跪在了地上，我替孩子謝謝你。羅成富慌亂地扯起周梅，快進屋，當心別人看見。

看著周梅進了屋，羅成富邊走邊想，這樣偷偷摸摸地接濟也不是個法子啊。吃的可以這樣幫，可孩子不能上學，還受別個小孩的欺負就不好明著幫了。羅成富就有了一個心思。

羅成富托花嘴媒婆去說親，花嘴媒婆的嘴都說干了，周梅就是不答應。花嘴媒婆就對羅成富說，你的事還是你自己去當面鑼對面鼓地去敲吧！晚上，羅成富就鼓起勇氣硬著頭皮來到周梅的家。周梅正在收拾剛分的玉米棒子。羅成富就說，周妹子，那事你不同意？周梅光干活不答腔。妹子，我知道我有病，我不配，可我是說我們是名義上的，我不會占你便宜的，這樣就沒人敢欺負你和孩子了，孩子也可以上學，孩子耽誤不起啊！周梅搖頭，他叔，我不能拖累你，我不能害你啊！你的好心我下輩子做牛當馬來報答你！

周梅不答應，羅成富無奈。他只好去求助隊長。隊長是個炮筒子，只放了幾炮周梅就招架不住了。隊長吼道：你周寡婦是不是看不起貧下中農羅成富？你老鴰還嫌起豬黑來了。就你這思想，就得要貧下中農來教育你。我跟你說，和羅成富結婚是一項政治任務你沒有什么價錢可講。明天你就和羅成富去扯結婚證，工分照記！

羅成富是孤兒，由隊長出面張羅了一桌酒席，周梅就領著兩娃搬到了羅家。客人走了，周梅收拾碗筷，兩個孩子拉著羅成富說說鬧鬧。孩子睡了，羅成富對周梅說，妹子，你還是和孩子一起睡吧。周梅望羅成富一眼，他叔，你……我一個人睡慣了，我夜晚咳嗽吵人。他叔，你嫌我？妹子，不是，我先前不是跟你說好了的嗎？

夜晚，羅成富咳嗽了好幾陣，周梅就尋思沒個女人照顧不行。她和羅成富去醫院抓了藥，周梅每天按時煨好了藥再督他吃，堅持了半年，羅成富的咳嗽漸漸稀了。

轉眼到了開學，羅成富和周梅商量，讓孩子去上學。周梅說，他爸，我想好了，要娃兒跟你姓，你給他們取名字。羅成富笑了，也好，跟我姓就是我的親娃，就沒人再欺負了。羅成富就一手牽一個把兩個孩子送到了學校，兩個孩子就開始了新的生活。

羅成富的病好了，一家子過得也美滿。就有一天夜晚，羅成富說，妹子，我們結婚吧！周梅噗嗤笑了，我們結婚一年多了你還在喊結婚。羅成富憨憨地笑著，妹子，你不嫌我了。這回是真的結婚。周梅噘著嘴，我幾時嫌你了？羅成富就把周梅攬在了自己的懷里。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