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一個下午。
天很陰很低,像當頭扣著一口鉛皮大鍋,村畔的樹,田邊的樹,似乎都杵著這口大鍋了,給人一種壓抑感。不一會兒,便飄起小雪點兒,細米糠一樣揚揚灑灑。天地間,頓時迷茫一片。
春蘭見那頭懷崽的母奶牛躁動不安起來,把它牽進住屋,又抱回兩捆茅草,放在母牛身旁。母牛用嘴巴不停地撕弄茅草。
春蘭催兒子大寶快去找李胖子,李胖子是隊里的獸醫。
然后,春蘭又抓起爐鉤子把爐箅上的爐灰捅盡,紅紅亮亮的火光映紅了爐底,然后又往爐灶里添了兩鍬煤,屋里的溫度高了點。
不久,大寶披著一層雪花回來,說李獸醫不在家,去農場場部開會了。
春蘭“哦”了一聲,愣在屋地中間,望著窗外,窗外盡是梨花般大的雪花,漫天飛旋。
大寶問,去找小剛他爸吧?小剛爸叫貴生,除李獸醫外,就數貴生侍弄奶牛的經驗拔尖了。春蘭晃了一下頭,去把隔壁馬叔找來吧。
小馬來了,母牛很快生下小牛犢。小馬欣喜地沖春蘭說,你命真好,是頭母犢哩!是棵搖錢樹??!
春蘭望著牛犢嘿嘿地笑了。
讓春蘭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母牛的子宮回不了體內。小馬急得干搓手,說去找貴生吧。
春蘭默然不語。
小馬又說,去找貴生吧。李胖子不在家,只有貴生醫術行。我知道你和秀梅有點小矛盾,向她說點軟和話吧,一頭奶牛一萬塊呀,不是小數??!
春蘭額頭掛了一層汗珠。
小馬說,我要是說話好使我就去了,這時候,還是你去能管用。快去吧!
此時,北風勁吹,雪花就如大白蝴蝶漫天橫飛。貴生的家在村子最后趟街,春蘭家在最前趟街,一共就四趟街,沒多遠兒。春蘭猶如一個在漫長山路上的跋涉者,走得很艱難,很痛苦。心里很自責。那是深秋的一天,大寶和小剛玩惱了,大寶的頭被小剛打了一個小包,還流了一點血。那時春蘭的心情糟透了,丈夫因車禍剛去世不久,她心說你們都在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她拉著大寶來到秀梅家,憤憤地說,他爸不在了,還有一個媽呢!
秀梅的脾氣是點火就著的人,見春蘭剛死了丈夫,心情不好,沒和她吵,氣哼哼地領著大寶去了隊衛生室。秀梅心里總感覺失了面子。從那之后,她倆很少有來往,秀梅心里還裝著氣呢!
事后,春蘭感覺自己做事欠妥,又抹不下面子和秀梅溝通。
此時,她心說不知秀梅還怨恨自己不?
春蘭的到來,讓秀梅很驚異,她笑了,又想起深秋的那件事,冷譏道,小剛又打你家大寶啦?
春蘭的心如挨了針扎,一抖,垂下眼瞼說,秀梅快別這樣說,那是我做得不妥,真的對不住你!向秀梅鞠了一躬。
秀梅一怔,忙說你這是干啥,快別這樣,咱們誰跟誰呀!忙扯住春蘭的手,心也軟下來了,說我也有不是的地方。
見春蘭滿眼都是憂慮的目光,又問,有啥事?說吧!
春蘭說,我家母牛產犢后子宮回不去了,請貴生哥去一趟。
咋沒去找李胖子?
他去場部了。
秀梅沖里屋大喊,小剛快去找你爸!
此時,貴生正好開門進來,并聽見自己女人高嗓門的喊聲,又見兩個女人手扯在一起,以為兩人又爭扯起來了,慌問,又咋的了?
秀梅說,她家的母牛產犢后子宮回不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貴生長長地“吁”了口氣。
貴生和春蘭匆匆離去了,秀梅打心眼里可憐起春蘭來,自從她丈夫去世后,她憔悴多了,地里的活得她去忙活,家的事得她去張羅,還帶個十歲的孩子,再找個主都很不易。想到此,對她的怨氣也消了大半。
此時,有人咯咯敲門,并問,貴生在家么?門口站著一警察,警察身后是鄰居大楊,他手里牽著的奶牛正是丟了數日的“太平洋”?!疤窖蟆笔沁@頭奶牛的名字,因它產奶多,秀梅給它起了這個響當當的名字。其它幾頭奶牛也都有名,叫“長江”、叫“黃河”、叫“黑龍江”什么的,都沒它產奶量高。秀梅懷疑是大楊給搗鼓走的,兩家常因下雨天排雨水而吵吵,他院子里水總往秀梅院子里流。秀梅說他是故意的,大楊說你家地勢洼么。上個星期天打掃雪,大楊把雪堆在秀梅家的園障邊上,秀梅說,要想把我家園障捂爛嗎?!兩家又吵一次。第二天清晨就發現“太平洋”丟了。
秀梅一見大楊心里就犯堵,如同大清早遇到了倒霉的烏鴉叫。見他又站在警察身后,無疑這牛和他有關,就問,這牛是他給搗鼓走的吧?
秀梅的話像根木棒朝大楊揮去,氣得大楊跺腳哇哇大叫起來,你說點好聽的話好不好,這牛是我給你找著的!
秀梅撇著嘴說,你有那樣的好心?
大楊漲紅臉說,是我給警察報的警,你應該感謝我才對呢!哼!
警察說,牛確實是大楊給找著的。
秀梅的眼睛立馬就直了,大楊能幫我找回奶牛?在這件事上,秀梅真的看走了眼。
上午在通往六隊的路上,大楊見一中年人牽著的奶牛很像“太平洋”。瞄一眼,心說就是“太平洋”,那身架骨多大,那奶包子更大,一般奶牛沒這樣大的!一想和秀梅家的怨氣,心說再偷走她家一頭奶牛才好呢!又想,不對呀,這次抓不著賊,賊的膽子就更大了,弄不好自己家的奶牛也要被偷走。他佯裝撒尿,用手機打了110,很快警察騎摩托趕過來。
秀梅心里滿是愧疚和感激,笑道,大楊兄弟呀,都是姐的不是,你別生氣了,一會兒貴生回來,請你們二位喝點小酒。
此時,在她眼里,大楊已是只可愛吉祥的喜鵲了!
大楊在警察面前撈回了面子,臉上露出笑容,說這還差不多!
貴生的工作難度挺大。
母牛痛苦疲憊地臥在地上,兩眼淚汪汪地望著春蘭和貴生。那是祈求??!
貴生說,先弄一盆溫水來。
貴生試試水溫后,將母牛的子宮洗凈。又對春蘭說,再拿一瓶白酒來。
春蘭端來一碗白酒,貴生左手托著母牛子宮,右手蘸著酒,輕輕地撫洗著子宮,給它消毒。他蘸一下酒,輕輕地擦一下,像在洗滌一件珠寶,十分小心;像在給嬌娃洗臉,十分耐心;像在圣堂作祈禱,十分的虔誠。
春蘭熱熱地看著,很感動,死去的丈夫給自家干活從沒有過這般的一絲不茍呀!
貴生說,稍有不慎母牛會落下病的。
春蘭點點頭,眼里有些熱。
貴生跪下身子,雙手托起子宮往牛體里送,快送進去,卻又滑出。
貴生感覺使不上勁,便伏下身子,對春蘭說快蹬住我的腳,我使不上勁了。
春蘭身子依著墻,雙腳緊緊地抵住貴生的兩腳。貴生輕輕地把子宮送回牛體里,血水順著貴生的胳膊將衣襟潤濕一片。
春蘭的眼窩也潮濕了。
看著母牛安然慈愛的一下又一下舔著小牛犢,貴生松了一口氣。說,不要緊了。
貴生一進家門,秀梅笑著沖他大叫,貴生呀快到牛棚看看,你猜誰回來了?
小剛姥爺來了?貴生忙得暈頭轉向,腦瓜也不靈活了。
春蘭立馬瞪起眼睛大罵,放屁!他姥爺來不在屋里呆著,去牛棚干什么?
我不在家幫你喂牛唄。貴生說。
小剛哈哈大笑,“太平洋”回來了!是大楊叔叔給找著的!
真的?貴生盯著秀梅的臉問,扭頭躥了出去。
“太平洋”回來了,貴生高興得像個孩子,秀梅把熱飯熱湯端上來,他邊吃邊說,話兒像開了閘門的蛤蟆通河水:沒想到大楊挺夠意思,一點不記怨恨,這樣的鄰居難得啊!貴生嘴里嚼著一塊饅頭。
秀梅說,是啊,真沒想到。
咱們也有不對的地方,不夠謙讓。他真不是有意往這邊放水,他那邊地勢高嘛,有啥招呢。明年別說淹了咱家兩根壟,就是淹了十根八根壟咱也不和他吵了,好不?
早知道他心眼這樣好,誰還和他吵呢。對鄰居大楊,秀梅頭一回說出讓步的話。
貴生一高興又扯起春蘭來,說遠親不如近鄰啊,和鄰居關系搞好了比啥都強啊。那次倆孩子打架的事,你就讓春蘭幾句不就得了。
我咋讓她,她像老虎那樣兇,小剛胳膊也破了,還嗚嗚地哭,好像他奶奶死了似的。我心煩不煩?
你咋說話呢?貴生瞪起眼睛,拿筷子敲碗。
我說走了嘴。秀梅嘻嘻笑了。她家的母牛好了?秀梅又岔開話題。
好了。我回來時母牛也沒站起來,巴成是缺鈣。咱家還有半瓶鈣片吧?貴生問。
有哇,在抽屜里。
母牛缺鈣可不是小事。貴生下地找那瓶藥。那年他家里一頭母牛產犢后,貴生不懂得補鈣,四天后母牛就死了。秀梅還哭了一大場。
貴生說,春蘭家剛養奶牛,不見得知道補鈣的事,一寡婦人家不易呀!
秀梅說,你忙活一天了,我去送。
大冷的天可我一人造吧。貴生這話讓秀梅心里熱乎乎的。
哎,戴上帽子!秀梅拿起帽子追了出來。貴生像只高大健壯的黑熊走進風雪之中。
此時,秀梅的心情特別的好,特別的輕松,積存在心頭的那片幽怨,已被這粗糲的北風吹沒了影兒……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