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世界里的似水親情

1

爸爸走的時候，是在一個夏天的早上。爸爸從他的手腕上摘下手表遞給她。是爸爸最喜歡的“上海牌”手表，她下意識地接過了。

然后，爸爸提著旅行袋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她的心中突然有不祥的預感，立即跑到陽臺。

樓下的一棵紫荊樹下，有一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子正仰臉望向這邊。片刻，爸爸從樓里出來，很快和年輕女子的身影匯合在一起。爸爸回過身子，仰著臉朝這邊看了好一會兒。她張了張嘴，大聲問爸爸要去哪里?？墒?，她的嘴里只吐出暗啞的、模糊不清的嗓音。她只好回頭尋找母親，卻被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后的母親的眼神嚇呆了。母親的眼神，是肅殺的、冷冷的。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母親有如此的眼神。待她醒過神，再轉頭尋找爸爸的身影，爸爸和年輕女子已成了遠處馬路上的兩個小黑點。

后來，有10多年，她沒有再看見爸爸。

他到了一個叫澳大利亞的國家去了?！霸蹅兡飩z兒好好過日子就行了?！泵看嗡龁柶鸢职謺r，母親總喜歡這么說，然后是肅殺的、冷冷的眼神。幾次之后，她再也沒有問過爸爸。但她把爸爸留給她的那只手表小心翼翼地收藏著，每次想爸爸的時候，就拿出來看一眼。

這一年是1985年，她8歲。所有見過她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贊嘆：真漂亮的女孩兒。但她聽不見他們的贊嘆聲，她完全是從別人的眼神和差不多千篇一律的口型里讀出“美麗、漂亮”的詞——是的，她是一個聾啞孩子。

4年里，母親總是一個人扛著煤氣罐上四樓，一個人修理壞了的水管，一個人帶她。那時，市里的煤氣站還沒有為人送煤氣的服務。每一次她和母親一起去買煤氣回來，在上樓時，扛著煤氣的母親總是讓她走在前面。她每次都嬉笑著答應了，但心里卻有小小的不以為意。結果，有一次，在離家門口還有一層階梯的時候，她突然轉過身來，想和母親開玩笑，可是，母親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腳一歪，煤氣瓶連同母親一起滾落到二樓的平臺上，母親的頭被煤氣瓶砸出了一個口子，鮮紅的液體涌了出來，母親立即不省人事。

她的腦里有一瞬間空白著。很快，她狂叫著沖向母親，邊搖晃著母親的身體邊喊著媽媽。但她喊出來的聲音，是不成語調的“啊、啊、啊”。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心像被人挖去了，空蕩蕩的。母親死了，我怎么辦?一想到這里，她突然心痛得無法自禁，軟軟地倒在了母親的身上。

后來，是鄰居們聽到響動聲出來發現了她和她的母親。

“讓媽媽給你找一個新爸爸吧。這樣新爸爸可以幫媽媽扛煤氣回家。”也就是這一次，在外婆和外公從鄉下來醫院看母親時，在村里當代課老師的外婆在紙上寫了這幾個字，鄭重地遞給她。她流著眼淚拼命點頭，回身撲在病床上母親的身上，無聲地憾哭。母親張開雙手抱著她，懷抱有些冰冷，有淡淡的藥水味兒鉆進她的嗅覺里，她抬起頭時，發現母親也在流淚。

2

繼父一身制服，身材高大，左臉上有一塊顯眼的傷疤，看起來比較老相。后來．她知道繼父比母親大10歲，前妻因病去世，沒有孩子，臉上的傷疤是在一次執行任務時，被歹徒用刀砍傷的。

扛煤氣、修水管、甚至洗碗，在公安局里做警察的繼父總是咧著一張嘴，神態愉快地包辦了。她還知道，繼父還讓母親教了他不少手語。她也還知道，每天晚上她睡覺時，繼父總會悄悄地進來為她蓋好被子……很快，繼父擔起了家里所有的事情，瘦弱的母親開始變得圓潤、開朗，眼里的肅殺一點點地退下去，又變回了以前爸爸在時的事事依賴的母親。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但心里仍是淡漠的。

繼父送給她的見面禮，是一塊漂亮的電子手表。她神情淡漠地接過了，把它放在書桌的上面，任由灰塵侵襲。而書桌的一只抽屜里，有一只盒子里裝著爸爸送給她的那塊手表。

這時，她13歲，在一所聾啞學校念書。每天都在無聲的世界里孤獨地來去。小學畢業時，她的總成績是全市前十名，她報了市一中，可是，一中的校長對她母親說，學校不收聾啞學生。她很難過，想起她將要繼續在那所聾啞學校中就讀，她突然非常想念爸爸。有一天晚上，是在學?？煲_學時，她在作文本上寫：“我想像樓下的妞妞一樣，到市一中念書。妞妞說只有在市一中念書的人，才能考上大學。考上大學后，我就能見到爸爸了。”寫完后，她流著淚睡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是心里一種異樣的感覺讓她睜開了眼睛。她看見繼父一動不動地站在書桌前，有淡淡的月光透過窗戶，把繼父的背影映成模糊一片。

一個星期后的一天晚上，繼父突然用手比劃著告訴她：“丫頭，你媽已經給你在市一中繳學費了，明天我和你媽一起送你到新學校，好嗎?”

她有些懷疑，她清楚記得校長在她和母親面前拼命搖頭的情景。但第二天，她真的坐在了明亮寬敞的市一中教室里上課，同學和老師們都友善地對著她微笑。但她仍然以為自己在夢中，不相信這是真的。那天晚上，吃完晚飯后，繼父又樂呵呵地去洗碗了。她這才問母親，她真的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樣在市一中上學嗎?母親微笑地回答是的。從母親那里，她這才知道，是繼父連續跑了好多天，并且拿著她的成績單闖進了市長的辦公室，在市長的特批下，她才進入了市一中。

她低頭，想起那一晚淡淡月光下繼父的背影，心里突然就有了個小小的念頭。晚上睡覺前，她把繼父送給她的電子表仔細擦干凈，然后把它放進了裝爸爸的那只“上海牌”手表的盒子里，兩只手表緊緊挨著。想了想，她又從畫圖本上撕下一張白紙，畫了一個小小的自己，然后小人的嘴里吐出一個圈，圈里面寫著6個字：“張紅兵，謝謝你?！?/p>

張洪兵是繼父的名字。寫爸爸兩個字的時候，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寫爸爸兩個字。她也想過寫張洪兵叔叔，可是，她想了又想，還是直接寫上了繼父的名字。

晚上，又是心里一種異樣的感覺讓她睜開了眼睛。她看見，繼父和母親背對著她，站在書桌前，繼父的左手拿著那張白紙，右手輕拍母親的后背，寂靜的深夜里，她能聽見母親輕微的抽泣聲。

3

是他奪走了媽媽對我專一的愛，而且，他根本就比不上爸爸的斯文和有文化。她有時這樣想。有4年的時間，她一直淡淡地對繼父，開始把心事藏在心中。

那時候，為了彌補自己的聽不到老師講課帶來的損失，她很用功地學習，晚上還經常要到學校晚自習。繼父便騎著自行車，擔當了接送員。學?？拷蠗l僻靜的馬路，繼父經常在馬路邊的一棵紫荊樹下等她。

那年的夏天非常熱，那天晚上，她下了晚自習后，如往常一般，在校門口見到了繼父。繼父見到她，很高興地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家小賣部，沖她比劃著手勢，說天氣熱，問她想吃冰激凌嗎?她微微愣了一下，口里同時也覺得有些向往冰激凌那種甜而冰涼的味道了，她點了點頭。繼父高興地讓她在那棵紫荊樹下等他，自己便把自行車一擱，興沖沖地往小賣部跑去。

猶豫了幾秒鐘，她從書包里拿出了一本數學課本，低頭翻看著。她感覺到異常的時候，一輛泥頭車已經東扭西歪地向她沖了過來。一瞬間她嚇得呆立著不知所措，緊接著，她看見繼父一只手舉著一支冰激凌，一只手急切地揮著向她沖來。她想要拔腿逃跑的時候，雙腳卻重如灌鉛，然后，一陣冰涼直貼她的左手臂，她跌倒在幾米遠的地方。她爬起來的時候，才赫然看見繼父倒在了她剛才站的位置上，鮮血汩汩地流了一地。

在繼父的病床前，她第一次在繼父面前流淚，哭得一塌糊涂，還不允許繼父看她。繼父笑著讓母親拿過一張紙和筆，寫道：“丫頭，不哭，一定要聽話，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就對得起你爸爸和媽媽了?！?/p>

她哭得愈發厲害，心想，真的，我以前在他面前真的太不聽話了。

繼父后來成了瘸子，不僅騎不了自行車了，而且，轉成了文職警察。但是這時她開始喜歡用紙筆與繼父交流了。有時，母親與繼父使小性子，她總會偷偷給繼父支招怎么哄母親。更多的時候，她喜歡和母親一起攙著繼父的手臂去逛公園、逛街。

4

繼父去世的那一年，她22歲，在省外一所大學念書。

大學一年級，她真的見到了爸爸。爸爸是為了一樁生意回來的。于是，她知道她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爸爸熟悉的面容里帶著陌生的笑，很多的禮物，她淡淡地接下了。晚上，她與爸爸在酒店告別回到家，夜已經很深很深，但她發現繼父和母親仍在客廳里等她。

“爸爸讓我跟他到國外，但是我說，我要在你們身邊。”她把這幾個字寫在紙上，遞給母親和繼父。然后她看見母親的眼淚立即流了出來，繼父拍拍她的頭，嘴唇抽動了好一會兒，有兩顆淚珠從他的雙眼里滾了出來。她也流了淚，把頭抵在繼父的胸前，無聲地哭著。這是她第二次在繼父的面前流淚。

繼父是在一次坐公車時，見義勇為捉小偷，被小偷的同伙在他回家的路上，在一條偏僻的小巷里偷襲，用小刀一刀刺中心臟的，待行人發現把他送到醫院時，他已經不行了。那時她剛剛大學畢業，正在別的城市實習，準備實習完后回到母親和繼父身邊工作。她趕回來時，母親早已哭得不省人事，家里的一切都是年老的外公外婆在打理。見到她回來的那一刻，外婆外公“嘩嘩”地流著眼淚。她沒有哭，也沒有眼淚，她鎮靜地安排了一切的后事。

但是，在把繼父送進火葬場的火爐時，她想起17歲那年，在校門外的紫荊樹下的自己，想起繼父那年在紙上寫的一句話：“丫頭，不哭，一定要聽話，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就對得起你爸爸和媽媽了?！彼蝗恍耐吹脽o法自禁，就像當年母親扛著煤氣罐摔倒不省人事的那一瞬間，那時候，她才哭得暈倒在地上。

小偷的同伙后來被繼父的同事捉住并判了死刑。這當中，她認識了其中一個辦案的年輕警察，他像繼父一樣，身材高大，為了她特意學了手語和唇語。扛煤氣、修水管、甚至洗碗，男友總是咧著一張嘴，神態愉快地包辦了。再后來，她和男友結婚了。她把繼父送給她的電子手表帶到了自己的新房，把它擦得锃亮地放在客廳的酒柜上。丈夫問她是哪里來的老古董。她說，是我爸爸送我的。丈夫又問，你有兩個爸爸，是哪個啊?

“張紅兵爸爸?！彼眠^一張紙，一筆一劃認真地寫下這幾個字。

母親仍然守著她的老房子。

有一天，她懷著7個月的身孕去看望母親，發現母親拿著一本相簿坐在陽臺上凝神細看。是母親和繼父的結婚照。

她站在母親的身后，默默地流下了眼淚。是的，在她和母親的似水流年里，她們都碰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但是，只有其中一個叫張洪兵的男人，左右了她和母親的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