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夫·維爾林兩眼呆呆地直視前方,仿佛前面就是無窮的宇宙。可是,當他的妻子黛伯拉走進房間時,他的臉上立即浮現出了笑容,眼睛也閃閃發亮了,他會從座位上站起來,把妻子拉到身邊,然后拉著妻子的手就地旋轉起來。黛伯拉一頭金黃色的頭發也好像隨著她一起飛了起來。“你真美,我愛你!”這是他每次見到黛伯拉時說的話,從來沒有改變過。他會問你:“她是不是很可愛?”一邊說一邊親吻著黛伯拉的手,而黛伯拉則不好意思地“嘻嘻”笑著。
幾分鐘后,當黛伯拉離開房間時,克里夫眼睛里的光芒漸漸消失了,他十分擔憂地說:“他們告訴我說我妻子來看我了,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她。20年了,我一個人也沒見過,我什么都沒看見過,我什么都沒聽見過。白天和黑夜一模一樣。我跟死了一樣,我想活著。”
黛伯拉第一次見到克里夫時,她才21歲,是他擔任指揮的合唱團里的女高音。克里夫40歲,充滿迷人的魅力。黛伯拉被他的英俊瀟灑和出眾的才華吸引住了。竟里夫是有名的倫敦交響樂團的合唱團團長,倫敦拉索斯劇團的團長,同時,他還是世界上享有盛名的研究交藝復興時期音樂的學者。世界上許多著名的作曲家、音樂家都以與他合作為榮。英國BBC廣播電視臺委托他為戴安娜公主和查爾斯王子的婚禮制作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結婚進行曲,由BBC精心包裝后,在白金漢宮獻給了戴安娜公主。
克里夫在和黛伯拉第一次約會時對她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無法用語言表達,這就是音樂存在的理由。”當時,她并不知道這些話會在未來的歲月里成為支持她活下來的源泉。
1985年3月,他們剛剛結婚18個月,克里夫就患上了世界上迄今為止最嚴重的遺忘癥。普通的唇皰疹病毒進入了他的大腦,把他的整個記憶都抹掉了,而且也傷害了大腦里控制情感和舉止的部分。這種罕見疾病的學名叫皰疹腦炎,每年大概有20個澳洲人感染上此病,如果治療不及時的話,70%的病人會死亡。活下來的病人一半以上腦神經受到傷害,不過,他們中大多數都沒有克里夫病得那么嚴重。
黛伯拉現在是英國國家健康服務機構的聯絡員。她對我解釋說:“克里夫有意識的時候,就好像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剛剛醒來一樣。試驗測試表明,我丈夫的記憶力只有7秒鐘,所有給他的信息就像落在皮膚上的雪花一樣,一會兒就化了,什么痕跡也沒留下。”
在他沒生病的時候,克里夫常常一周工作7天,每天都工作到深夜,1985年初春他生病時也不例外。黛伯拉回憶起過去時說道:“有一天晚上他回家后,抱怨說頭痛,我們都沒有當回事兒。”
可是第二天,是個星期一,克里夫頭痛得厲害了,他痛得上牙直打下牙,他對黛伯拉說:“好像有人在用錘子打我的頭。”黛伯拉讓他在家休息,如果有事的話,趕緊給她打電話。克里夫說:“我想不起來你的電話號碼了。”黛伯拉覺得很奇怪,因為他幾乎天天給黛伯拉打電話。她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克里夫,這時,她注意到他在電話號碼后面注上了“黛伯拉·維爾林”,好像他并不認識她似的。
黛伯拉害怕了,她趕忙找來了醫生,醫生診斷是感冒,給了他一些止痛藥。兩天后,她又給醫生打電話,醫生對她說她丈夫的癥狀是由于一種類似腦炎的流行性感冒引起的,不用擔心。那天下午,黛伯拉回家后,發現床是空的,丈夫不見了。她向鄰居們咨詢,給醫生和警察都打了電話。可是,警察局的一位警察對她說:“別緊張,他才失蹤幾個小時,如果明天早上他還不回來的話,再給我們打電話也不遲。”
幾小時后,她幾乎絕望了,這時,電話鈴響了,附近地區的另外一個警察局給她打來電話,克里夫在他們那里,沒什么事,但是好像很糊涂,他記不起自己的住址了。黛伯拉把丈夫帶回了家,剛到樓門口,克里夫就自己走進去了。
克里夫的體溫達到了40度,黛伯拉叫來了救護車,克里夫被送進了醫院。在醫院里,克里夫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黛伯拉不斷地祈求著:“親愛的,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我愛你!”醫生們對克里夫進行了全面檢查,11個小時后,醫生告訴黛伯拉,克里夫得的是皰疹腦炎,是由一種唇皰疹病毒引起的腦感染。他對黛伯拉解釋說:“病人只有30%的成活率。”
黛伯拉吃驚地對醫生說:“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得過唇皰疹呀!”醫生說:“在大部分人身上,這種病毒都處于冬眠狀態,一般人不會有任何癥狀。只在極罕見的情況下,這種病毒才會襲擊大腦。”
就在幾天前,他們兩個人還在商量生孩子的事。克里夫的另外一次婚姻給他留下了3個孩子。但是,他和黛伯拉還想生兩個自己的孩子。她說:“我希望自己能快點兒懷孕,固為克里夫的年齡大了。可是,現在醫生卻告訴我說我的丈夫很可能就不久于人世了。”
在接下來的兩天里,黛伯拉幾乎整天呆在克里夫的病床前。第三天,黛伯拉毫無辦法地看著自己的丈夫開始了一陣一陣的癲癇。在恍恍惚惚中,她聽到一位醫生對她說她的丈夫可能會成為一個植物人。
醫生們用了當時最好的一種藥,可是病毒已經使他的大腦發炎了。大腦越腫越大,結果是顱骨把大腦壓碎了。在接下來的幾周里,克里夫的情況穩定了,他的頭痛減輕了,他的體溫也恢復了正常。可是,對大腦的B超顯示他的大腦已經被病毒覆蓋了。
劍橋大學著名的研究記憶的科學家巴巴拉·維爾森教授說:“病毒摧毀了克里夫完美優秀的大腦。”
黛伯拉說:“他不僅僅失去了他的過去,更重要的是他對現在發生的一切也都沒有任何記憶了。”他的語言表達能力受到了限制,他只能用一個單詞“雞”來形容所有的東西。當醫生拿著一條領帶或一只筆問他這是什么的時候,他總是用他那很權威的聲音回答說:“一只雞。”接下來,他開始說反話,他突然想起了黛伯拉的名字,不過,他管她叫拉伯黛。腦前葉是控制行為和性格的,這部分大腦受到的傷害引發了一系列反常的舉動。克里夫開始不停地使用電動刮胡刀刮臉,直到把眉毛也刺得一干二凈。醫生們發現他患上了一種叫持續癥的病,就是不停地做一件事。他有的時候像個小孩子,會從紙亮箱里跳出來,嚇唬別人。甚至有一次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從車里跳了下來。
住院3個月后,克里夫開始有了暴力傾向,他會接著護士的頭往墻上撞,拿椅子砸人,有一次甚至把黛伯拉打倒在地上。黛伯拉說:“也許我應該感到這一切很恐怖,可是我卻沒有,因為站在我面前的仍然是我深深愛著的那個男人,我知道這是因為他的大腦受了傷,才使他失去了自控。”
這些事情讓其他家人和朋友們無法接受,他們都漸漸地同克里夫失去了聯系。每當夜深人靜時,黛伯拉一個人獨自在家,不由得躺在床上放聲痛哭,期待著她愛的男人能夠早日恢復健康。在克里夫住院期間,他多多少少都知道黛伯拉是他的妻子。這是因為大腦里儲存感情記憶的那部分被病毒感染傷害得輕一些的緣故。黛伯拉的臉上浮現出溫柔的表情,她對我說:“他病得這么厲害,可是他還能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說他愛我。”可是,這種感情記憶也使克里夫意識到自已喪失了許多,黛伯拉說,看著他想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可是又無法弄明白,真是一件讓人心碎的事。有時他會哭出聲來。“可想而知,想要知道自己是誰,可是卻無法知道該是一件多么令人沮喪的事。”
一天,黛伯拉帶著克里夫來到了醫院的教堂里,坐在了風琴前,她把一頁樂譜放在了他的面前,他馬上就開始彈了起來。黛伯拉說:“就好像有人給了他一件禮物似的。”雖然他不能讀書和報紙,可是,克里夫還能讀樂譜。
紐約著名的神經科醫生奧里夫·塞克斯說:“音樂是克里夫程序記憶的一部分,就像走路和騎自行車一樣,他不會忘記的。”
黛伯拉輕輕地說:“他彈琴的時候,好像同正常人一樣,可是,一旦停下來,他就又迷失了自己。”
從此,這個小教堂成了他們的圣殿,特別是在克里夫住院的第二年里,他被轉到了精神病科。雖然黛伯拉知道自己的丈夫需要24小時監護,永遠也不可能回家了。可是,她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在一個專門照顧腦傷病人的醫院里治療,但是,在當時英國并沒有這樣的醫院。
1986年,黛伯拉辭職了,她成立了喪失記憶協會,呼吁建立這樣的醫院。白天的工作讓她很充實,可是,漸漸地她就有些力不從心了。她不得不賣掉了自己和克里夫的房子,在一家藝術中心兼職工作,為的是支付賬單。一天,她剛出門,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躺在地上,心中充滿了絕望,她一動不動,哭都哭不出來。她在家里時常自己一個人雙拳捶墻來發泄自己內心的痛苦。有一段時間,她得了貪食癥,反復不停地長了12公斤,又掉了12公斤。黛伯拉說:“我丈夫生病后,我體內就好像有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我永遠也無法把這個空洞填滿。”
黛伯拉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也許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做母親了。“我并不想一輩子不生孩子,可是,我只想和克里夫一起生孩子,我并不想和別人一起生孩子。”
黛伯拉得了憂郁癥,她幻想著把克里夫帶到海邊,兩個人一起向大海走去,直到海水吞沒了他們兩個人。后來,她不得不給一家自殺援助熱線打了電話。她說:“我其實并不想死,可是,我不知道怎樣活下去。”醫生和朋友們都警告黛伯拉說,這樣守著她的丈夫不放是不健康的,那年她已經36歲了。他們勸她說她應該開始自已新的生活。8年來,克里夫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我什么也沒聽見,我什么也沒看見,我什么也沒摸到,我什么也沒嗅到,我就好像死了一樣,我病多長時間了?”黛伯拉試著回答丈夫的問題,這樣的談話就會繞來繞去一直談下去,永遠沒有終止。
終于,在1993年的一天,她意識到自已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說:“我第一次見到克里夫的時候,他是我的意想中完美無缺的男人,我非常愛他。可是,現在我無法和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復一樣的談話了。”
黛伯拉想去美國生活,她說:“我只想離開英國,這樣,我把所有的痛苦也都留在了身后。”
1994年,黛伯拉來到了曼哈頓,她上學、寫詩,甚至談上了戀愛。她說:“我處過兩個男朋友,可是都沒成。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我的心永遠屬于克里夫。”她一周里幾次給克里夫打電話,給他介紹紐約的情況。克里夫現在住在一家特別為腦傷患者創立的醫院,他吃的藥也進行了調整,他已經沒有暴力行為了。醫院里的護理人員告訴黛伯拉說她的丈夫并不知道黛伯拉離開了英國。
在越洋電話里,克里夫立刻就聽出了黛伯拉的聲音,他馬上告訴她說他愛她。她同他分享她在美目的經歷,克里夫會同她多談一會兒,可是,許多內容都是他自己瞎編的,這種病叫虛構癥。他會問到:“維多利亞女王是不是一個很好的女王?你知道嗎?她發明了浴盆。”
黛伯拉發現自己仍然被丈夫吸引,在美國呆了3年后,她決定回國,因為她實在離不開克里夫,她說克里夫身上的克里夫特性讓她無法忘懷。“我想,可能是他的靈魂吧,這與人的大腦和能力無關,這是人的特性,是更深層的東西。”跟克里夫在一起的時候,也是被他的魔力感染的時候。他非常愛笑,見到他的人也同他一起笑,即使當他天真地問你是不是總理或女王的時候,你也不得不同他一起笑。
“他認為你是個大人物,因為你是他醒來后見到的第一個人。”黛伯拉這樣對我解釋著。他很在意聽我的談話,試著回答問題,直到他開始一遍一遍重復自己。
克里夫住的醫院里的腦傷群有10個病人。平時,黛伯拉上班,只是通過電話同丈夫聯系。周末的時候,他們住在一起。
2002年4月復活節,他們兩個人又在教堂里舉行了一次婚禮。黛伯拉說:“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不是夫妻,因為我們沒有性關系。可是,我們兩個人都謙深愛著對方,我仍然認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給了我無條件的愛,他全部的注意力和支持。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想的都是我,這世界上有幾個女人能夠這樣評價她的丈夫呢?”
星期六,黛拍拉在午飯前來到醫院探望克里夫。在他的房間里是他病前的一些照片,克里夫在指揮樂隊,他們的婚禮……些都是為了幫助克里夫熟悉自己。在窗前擺著的白沙發是他們的結婚禮物,坐在上面可以欣賞外面的花園。五屜柜是他們從前的家具……
在屋子里還有一架鋼琴和一架風琴。克里夫坐在鋼琴前彈了起來,對于沒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來說,他彈得幾乎完美無缺,可是,黛伯拉說:“他現在彈琴時,節奏拍上有一些小錯誤,以前,他從來不出錯。”
說到這里,黛伯拉坐到了丈夫身邊,一只手挽任丈夫的腰,一只手拿起了一頁樂譜放在了丈夫面前,他的手在鍵盤上飛快地跳動著,她深情地看著丈夫,輕輕地唱起了舒伯特的抒情曲。琴聲歌聲纏繞在一起,在空中蕩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