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早上,我剛打開電腦寫點兒東西,不料我那位要好的朋友又來“釣”我——陪他下鄉釣魚,為此還特意開來他的私家越野車。其實我對釣魚毫無興趣,總認為那只是閑人的玩意,與我等“忙人”無關,況且野釣還勞神費力,既不如上網釣網友有趣,也不如坐書齋釣詩詞高雅。于是,我推托有事去不了。而友人卻不依,說就算看在“魚”的份上,也得陪他釣一回。后來終經不住他的軟磨硬泡,加之妻在旁再三慫恿,我只得遂了他的愿。怎奈,吃人家的嘴軟。
友人深得垂釣之道,他早年釣于情場,結果釣來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做老婆,其后釣于官場,為自己釣來個副處的頭銜,再后釣于商場,把自己釣成了百萬富翁。如今友人總算歸“道”,又釣于河塘邊,成了釣魚發燒友。至于發燒到什么程度,我也說不清,只知道他釣魚而不吃魚,之所以常去釣,在于“樂是風波釣是閑”。而我從不釣魚,卻是屬貓的——愛吃魚,在于“桃花流水鱖魚肥”。因此,友人每次釣魚歸來,總忘不了送我幾條,其目的想誘我上“鉤”——做他的釣友。
下鄉垂釣的路上,友人為了拉我“下水”,他一邊駕車,一邊對我灌輸釣魚的種種好處來——釣魚既可休閑,又能鍛煉,既可養生,又能保健,而且還高雅、時尚……友人說,每當他遇到苦惱或煩心事,就來河邊把竿垂釣。有時候,只要臨水一站,煩惱頓散,心如水洗,明靜淡遠,仿佛自己成了一名世外高人,名利只是人生曲副產品……說著說著,友人不禁吟出崔道融的那首《釣魚》詩:“閑釣江魚不釣名,瓦甌斟酒暮山青。醉頭倒向蘆花里,卻笑無端犯客星”。
我怕出意外,忙勸友人打住:“哥們兒,當心點兒,我可不想這么早就被閻王‘釣’去!”友人笑道:“膽小鬼,怕什么?黃泉路上,有我陪著你。再說,就算咱倆到了閻王府,人家閻王爺也不會收的。”我問他為什么?友人卻奘而不答。我猜說,可能閻王嫌我們太年輕了?友人笑道:“閻王有那么仁慈嗎?傻帽!”見我猜不出,友人說:“因為那天帶咱倆去的幾個小鬼沒給閻王‘下食’。閻王發覺不對勁,當即派手下去查,結果查出是那幾個小鬼吃私。閻王氣得拍案而起,提起他的判官筆,就寫了倆字:放生!”沒想到,面對生死沉重的話題,友人居然說得如此輕松而風趣,這大概是得益于他近年垂釣的結果,我以為。
隨后,友人又講起一些外國的釣魚逸事。前蘇聯領袖斯大林是個釣魚迷,就在衛國戰爭期間,德軍已兵臨莫斯科城下,他每天仍按時到郊外垂釣。消息傳到德國,曾引起希特勒極大恐慌。兩軍還未開戰,結果斯大林的“城下釣”,先贏得了一場“心理戰”。原南斯拉夫總統鐵托,曾被譽為“釣魚總統”,不僅有過單手執竿釣雙魚的美談,還是位釣竿收藏家。他收藏的釣竿涵蓋古今,遍及世界各地,達數百種之多,死后他的住處被改為釣竿博物館。古巴領導人卡斯特羅也是位釣魚高手,曾創下4小時內釣魚184公斤的釣壇記錄,而他的釣友美國大文豪海明威更技商一籌,不僅釣起過458磅重的藍旗魚,還“釣”出一部世界名著《老人與?!穪怼?/p>
驅車約莫一小時,我們來到一條僻靜的小河邊。一下車,友人就忙碌起來,看看水流,試試永溫,觀觀風向。然后,他邊示范邊傳授我釣魚技巧——如何下食選窩,如何拴線調漂,如何拋鉤揚竿,如何摘魚掛餌等。而我卻心不在焉,時而欣賞對岸的風景,時而關心流水的殷勤,時而眺望炊煙的升起,時而探聽飛鳥的戲語。友人見狀,便說:“你不要小看釣魚,其實它是一門大學問。不光要掌握垂釣技巧,還要具備天氣、季節、風向、水情、魚情等諸多方面知識。”聽友人吹得玄乎,我不屑發問:“難道釣魚比讀書、做官、經商還要有學問?”友人昕了,便說:“既然你這么想,那我就背幾段釣魚口訣給你聽聽:釣魚釣魚,心神專一;釣翁釣翁,莫釣南風。出釣看天,觀水下竿,深水釣邊,淺水釣淵。春釣淺灘,夏釣陰涼,秋釣坑潭,冬釣暖陽。春釣雨霧夏釣早,秋釣黃昏冬釣草。若要上魚忙,避開大路旁;要想釣魚多,靠近蘆葦棵。水中連綿革,八成是魚道,連草釣豁口,下鉤魚準有。水下小魚多,大魚不在窩;水上小魚跳,大魚已來到……”聽后,我傻了眼,沒想到釣魚竟有那么多道道,友人真不愧為“釣協”理事??磥恚抑挥欣蠈嵶跁S里,以筆為竿,用心去“釣”那些文字了。
這次野釣,我們滿載而歸,回到小城時,已是燈火輝煌。
一路上,友人仍不忘向我兜售他的“釣魚哲學”,他說:“世間萬種魚餌,可謂千古一釣。釣者皆有日的,但目的各有不同。帝王釣江山,百姓釣太平,高士釣王侯,才子釣佳人,官員釣政績,凡夫釣溫飽,商人釣財富,窮人釣美夢……說得具體一點,阮籍釣狂狷,陶潛釣閑適,俞、鐘釣知音,梁、祝釣愛情,包拯釣天下正氣,海瑞釣一世清名,文天祥釣民族氣節,林則徐釣英雄風骨……”
想想也是,既然人人皆釣,我又豈能置身釣外?這些年來,我努力讀書,苦心作文,何嘗不是在釣名釣利?盡管名是蝸角虛名,利是蠅頭小剩。
不過,依照友人的說法,垂釣者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為食魚而釣;另一類非為魚而釣。為食魚而釣者,方為實釣。只要想吃魚了,就拎竿去釣,目的只在魚,與其它無關。而非為魚而釣者,卻是“虛”釣——其意幣在魚,而在魚之外也。在垂釣者中,這類人占絕對多數。尤其古代那些名人高士,在未得志之前或在失意之后,他們不是遁入山林,就是臨水垂釣,好像垂釣者要比入山隱林的多些。稍微翻閱一下史書,便可找出一群來,如姜子牙、嚴子陵、莊子、韓信、張志和、梁昭明、范蠡、柳宗元等。其間還留下不少釣臺古跡,著名的有陜西寶雞的姜子牙釣臺、浙江桐廬縣的嚴子陵釣臺、山東鄄城縣的莊周釣臺、江蘇淮陰縣的韓信釣臺、湖北大冶縣的張志和釣臺、安徽貴池縣的昭明太子釣臺、北京三里河的王郁釣臺(現為國賓館)等等。倘若有人留心搜集,沒準能編寫出一部“釣魚史”來,填補一項中國史文化的空白。
姜太公臨渭水直鉤垂釣,釣的是機遇良緣,釣的是圣主明君,只圖“將身貨與帝王家”,一展自家的雄才抱負;范蠡置太湖持竿垂釣,釣的是悠閑自在,釣的是避世保身,為了遠離滾滾紅塵,好與紅袖作伴,共度余下殘生。這兩位賢哲一北一南,恰好標志著人文精神的兩極:一極是孔孟之道——積極入世;一極是老莊哲學——超然出世。在姜太公之后,追隨者可謂趨之若鶩,就像唐詩人呂巖《漁父詞十八首·朝帝》所云:“九轉功成數盡乾,開爐撥鼎見金丹。餐餌了,別塵寰,足躡青云突上天”。當然,其中也不乏釣而無獲的,這并非他們釣技不精,實因“凡鱗不敢吞香餌”,或因“知是金鉤不肯吞”??稍诜扼恢?,效仿者也為數不少,正如盛唐白居易《垂釣》詩曰:“臨水一長嘯,忽思十年初。三壁甲乙第,一入承明廬。浮生多變化,外事有盈虛。今來伴江叟,沙頭坐釣魚”。這是詩人在落魄之后,做出的無奈選擇。再如晚唐歐陽炯《漁父歌二詩》(其一):“擺脫塵機上釣船,免教榮辱有流年。無系絆,沒愁煎,須信船中有散仙”。而此詩所道的,卻是“擺脫塵機”后的逍遙自在。
然而在這“兩極”之間,還有一類釣者,他們既不釣廟堂之高的王侯,也不釣江湖之遠的“閑適”,猶如柳宗元《江雪》詩中“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那位“釣翁”,其釣的是清高是孤傲是無奈,釣的是無聲的憤慨和不屈的抗爭。這類釣者,多為久不得志或仕途碰壁,想“入世”吧已入不了,要“出世”吧又出不成,提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在出世與入世之間彷徨著,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搖晃著,在落寞與無奈之中惆悵著??墒侨绱司昧耍闹械目鄲灳蜁舴e,憤怒的洪水就會破堤,繼而采取一種極端的釣法,將生命的釣竿拋入水中,讓靈魂的魚餌沉入水底,去釣理想中那條文明的大魚。遠的有屈原、李白,近的有王國維、老舍等。所幸現在社會日趨進步,政治越發清明,似乎已無來者。
陪友釣魚,友人得到的是休閑,釣之樂趣,而我在飽嘗魚之美味的同時,還“釣”出這篇小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