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這一生（下）

卓瑪考試收到倪奧的電子郵件。他在信上說，卓瑪第一次見你，你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慟哭，你單薄的肩膀仿佛輕輕一碰就碎掉了。這樣一個漂亮的女子，走了長長遠遠的路，無論什么樣的際遇，都不曾改變她的容貌，從不曾因為被傷害而在神情中有一絲陰郁，依然笑瞇瞇的樣子，像高原清澈的湖泊。卓瑪只收郵件而不回，每天倪奧給她寫一封，都不是特別長，輕松隨意的口氣。卓瑪，今天把你們一同出游的照片傳給我看，你穿著紅紅的衣服，飛揚的長發，張牙舞爪的樣子，在人群中笑彎了眼睛，兩條腿像梅花鹿一樣跳來跳去沒個老實。卓瑪，看到你的樣子，我想起《荊棘鳥》中的梅姬，那個國恨家仇，生離死別都經過的梅姬，依然是人群中笑得最美的女子，因為，她心中有愛，無論被熄滅多少次，她都因愛而再度燃燒。卓瑪，我今天才聽到黛說，你去了三江源頭，和我去的時間一樣，我們是不是有一點兒小小的緣分呢?也看了你在三江源頭的照片，卓瑪，你真美，在那邊土地上，你看到真實的美，將自己全部融入交付給這份美，于是你變成這份美。想來你去三江源頭，是為了在那全然的安靜中保持獨自，而我去三江源頭，是為了告別往事，我曾有一個相戀了5年的女友，她在前年不告而別，跟著一個英國佬去了英國。真正的交付，并不會因那個人變心或走掉而停止，痛是真的痛的，惟有時間可以讓我們放下，讓我們明白過往的歲月真的給了我們什么。我這次去，是想在世界上最純凈的地方，告訴自己，我又重新獲得了愛的力量，我愛上了一個和我一樣用情若深，走了長長的路卻仍在一個人苦斗前行的女子，她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女子，我想老天還是垂憐我的，讓我可以遇到她。我想給她一個寬厚的肩膀去依靠，我想給她一個溫暖的懷抱擋風寒，我想給她深情的凝望讓她忘卻憂傷，我想牽著她的手直到我們離開人世。卓瑪，今天，你上次在超市凝神看的那對老年夫婦又去了超市，在那里看景兒，仿佛這是他們平日里的小樂趣，我給他們拍了照，但沒有打擾他們，我想你會希望我這樣做吧?把照片發給你，看那個老媽媽，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美人呢。卓瑪，我今天和黛吃了飯，講起你讀書時的趣事，特別提到你的同桌暗戀你，從初中暗戀到高中，都快高三畢業了，也沒敢說，畢了業，考上名牌大學，才敢對你說。黛說你當時無比驚訝地睜著大眼睛說，你不是暗戀你旁邊的從從嘛。當時沒把同桌氣死，扔下一句，長這么大沒見過你這么遲鈍的。是石頭都讓我焐化了，你是什么材料制成的?你當時認真地看著同桌說，因為我不在你的爐子里，你焐錯石頭了。當時你同桌簡直要揍你。不過我倒贊同你同桌的說法，你是遲鈍，還不是一般的遲鈍。卓瑪，原來你小時候有很多外號的，小辣椒、小天使、白樂呵、班花4號、大頭、曲別針、電燈泡。卓瑪，什么時候，你會再是那些光陰里的卓瑪呢?我想，總有一天，我可以再見到你，沒心沒肺心無城府地笑給我看。

這一年的情人節，一千死黨帶著各家老公加上一個編外的卓瑪去了滑雪場，卓瑪見到了倪奧，笑著說，你挺有本事啊，這么多事兒媽加超級八婆你都搞定了，全票通過你來了?倪奧說，是的，就差你了。那一夜大家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然后每個人捧著一個麥克風，同時在唱不同的歌，實在搶不上的就伴舞，還一個勁地問，你說這首曲子，得配什么舞?卓瑪捧著個酒杯說，這些個酒鬼，喝上就不是你們了，只有我，卓瑪，最正經，淑女!然后舉杯對自己說，來，親愛的，我們干一個，情人節快樂!倪奧拿下她手中的酒杯，替她穿上大衣，拉著她到了室外。外面正大雪紛飛，倪奧低頭對卓瑪說，卓瑪，情人節快樂。和我跳一支舞吧。然后輕輕攬著卓瑪，輕聲哼唱著《格桑花》的調子，倪奧輕輕將卓瑪抱緊，低下頭俯在她耳邊說，我17歲的時候，就夢想著有一天和心愛的女孩子，一起在雪地里跳舞，牢牢地抱緊她，再不讓她離開，把她抱進我的生命。卓瑪，你聽到我的心跳了嗎?趴在倪奧懷里的卓瑪，早已進入夢鄉，嘴角掛著甜蜜的笑容。

情人節過后，卓瑪只在郵件里對倪奧淡淡地說，倪奧，我已經經過了，我不會再為誰怎么樣了，我們做個朋友吧。感謝你為我做過的一切。倪奧卻當做什么也沒有收到，依然每天給卓瑪寫信，說著他看到的人和事，他經歷的事件，他的感受。一日在餐廳遇見倪奧，倪奧輕輕握住卓瑪的手問，卓瑪，放你在我手中，我的心才安，別忘了，你是梅姬啊。卓瑪笑笑，從倪奧手中抽離，我并沒有熄滅，只是不會再為了男人而燃燒了。倪奧站起來笑笑地說，小妮子，明明動了心，還要拒我千里之外。我會一直在你身后等你，直到你回頭，卓瑪。卓瑪淡然一笑說，用黛的話說，你舍得死，我就舍得埋。倪奧“呵呵”地笑了。

春天的時候，母親突然在家里暈倒，卓瑪趕到醫院里，倪奧倒是先在那里了。母親是多發性腔梗，然后是早期老年癡呆。聽到醫生的診斷，卓瑪幾乎暈倒，倪奧在旁邊緊緊地攬住她。夜里卓瑪陪房，媽媽仿佛在一天就迅速老去了。媽媽醒來，卓瑪握著媽媽的手說，媽，等你出了院，我也搬回家住，你不許嫌我煩，我現在得看著你，像老公看老婆一樣，以后大事小情都得和我匯報，以后咱家我是戶主了。媽媽笑了，還說呢，多虧了倪奧，他現在每天都給我打電話，見我不聽電話，跑來看我，才發現我暈倒了，要不等你晚上回來，你媽都死好幾個來回了。卓瑪啊，倪奧是個細心的孩子，不像你那些搞藝術的狗屁男友，沒個實心的。這個，是真體貼你，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媽是過來人，他看際的時候，就是又愛又疼又不能說出來的樣子。卓瑪拍拍媽媽的手，這個家伙，農村包圍城市啊。媽，當年爸看你是什么眼神啊?倪奧送來了晚飯，小米粥、筍絲，清淡爽口。照顧媽媽睡下后，倪奧陪著卓瑪在走廊上坐著，給她還帶來了一件大羽絨服。卓瑪說，你怎么這么會拍人馬屁?!倪奧溫和地說，我是真的心疼你，不是拍馬屁。然后眨眨眼說，你哪塊兒是馬屁啊?我看看!兩個人相視輕輕笑了。倪奧在休息區輕輕拉住卓瑪的手，卓瑪，我們都無法逃避生老病死，我們愛的人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們，或者我們離開他們。卓瑪，一生很短，讓我陪在你身邊吧，一起照顧媽媽，讓我看著你再沒有哀痛，讓你在我懷里可以再度有溫暖純澈的笑容。卓瑪，你知道你有多美嗎?像天上的星星，永遠那么閃亮。卓瑪，走了這么遠的路，讓我們能夠相遇，這些苦是值得的。卓瑪，我愛你，希望以后每天醒來都可以對你講這句話，這一生，只說給你聽。卓瑪定定地看著倪奧，直到眼淚無聲地滑下，倪奧將卓瑪緊緊地攬入懷中，輕聲叫著，卓瑪，卓瑪。卓瑪小聲說，少拍馬屁，我不吃這套。倪奧輕攬一下她的肩說，噓，現在不許講話?，F在是我們兩個的情人節。

媽媽出院后，卓瑪搬回家住。倪奧成了座上客，卓瑪問，你能不來嗎?倪奧說，不能。卓瑪便在辦公室挨到很晚，快睡覺時才回去。倪奧說，為什么躲著我。卓瑪說，我需要好好想想。倪奧溫和地笑，你愿意開始想了?好，多久，一個星期，我不出現。下周一，我去接你下班。雷再度出現，風塵仆仆，仿佛走了整個地球，回到卓瑪的土地上。當他站在卓瑪面前時，卓瑪不爭氣地淚流滿面。當年他走時，只簡單地給卓瑪留了個字條：卓瑪，我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我走了。像一個聽收音機的人，全神貫注在那深情的聲音里，被不知什么人突然“啪”的一聲關掉了，聲音戛然而止，仿佛那聲音從不曾存在過，那些聲音描繪出來的愛恨情仇，像一個笑話一樣不可信。雷走后很長一段時間，卓瑪走走路就會突然回頭，她以為雷在她回頭的那一瞬，就在哪個角落對她露出潔白的牙齒壞壞地笑，笑她笨，這么久都找不到他。

雷只簡單地說，卓瑪，我回來了。那白森森的牙齒拒絕再吐出一個字，那些消失的日子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卓瑪艱難地問，你在外面過得好嗎?你瘦了好多。雷一揮手，過去了就不提了，我現在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卓瑪不再說話，雷笑嘻嘻地問，有新情人了?告訴他，我回來了，讓他哪來哪去吧。我現在還沒住的地兒呢。卓瑪說，我媽媽病了，我搬回家了，你可以暫時住在我那兒。雷一把攬過卓瑪，重重地親她，說，卓瑪．你真好。每次疲憊，只有在你身邊最安心。卓瑪推開他，淡淡地說，你先把生活安頓下來再說吧。雷將卓瑪的眼睛看到無處可躲，卓瑪，你能忘掉我們的從前嗎?卓瑪搖搖頭，淚下來，是的，她怎么忘得掉。雷才情四溢，即使一直在貧困中掙扎，從不曾淹沒他的畫筆。那是一雙點石成金的畫筆，雷為卓瑪畫了一幅肖像，就是這幅畫，征服了卓瑪。是雷讓她發現了自己的美，一個女人的美。他們曾在寒冷中守候一顆流星，情人節雷買不起貴重禮物，只買了價值99元的耳環，卓瑪視如珍寶，只是卓瑪的耳朵戴不了裝飾品，一戴就化膿，可是雷的心意，卓瑪曾發誓永世不忘。在所有人的反對聲中，卓瑪堅持著自己小小的愛情，她愛這個男人的才情，愛他壞壞的眼神，愛他用長長的手臂攬住自己時的神情，愛他大大的闊闊的步子。雷求婚，沒有任何禮物，卓瑪聽了還是拼命點頭。就在卓瑪滿心待嫁時，雷無聲無息沒有一句交代地走了。

黛在周一上午的時間殺到卓瑪的公司來，揪住她的頭發說，是不是雷回來了?卓瑪點點頭。黛問，他回來，你就接著和他又好了?卓瑪搖搖頭，無語。黛氣得不由分說地撕扯卓瑪，大喊，你是傻子啊，他騙了你這么久，回來一句話沒有，你就又接受他。卓瑪，你能不能睜大眼睛看清楚是什么人再愛，他一句話沒有就走人，現在一句解釋沒有就回來，你不覺得奇怪嗎?卓瑪，我求求你，你醒醒吧。黛說導涕淚橫流，然后從兜里扔出一沓照片，卓瑪，你睜大眼睛看看，你的這個雷到底是什么東西!照片上是雷和一個年長的女子親熱地在各個景點留念拍照。卓瑪一張一張看完，人倒安靜了?？粗?，慢慢說，黛，如果一個人已經被判了死刑，他已經不關心那些證據了。卓瑪回到自己的小家，打開門，雷正洗了澡在窗前伸懶腰。卓瑪慢慢地說，雷，你不能住在這里了，請你走吧!雷笑笑地過來攬卓瑪，卓瑪躲開了，低了頭，說，雷，感謝你曾為我做過的一切，但是我不能再接受你了，請你走吧。雷大笑，你聽到什么謠言了?你信我還是信他們?卓瑪把照片拿給雷看，說，我信它們，你走吧。雷看了照片，聳聳肩說，你既然知道了，我也沒什么話好講，我走人好了。但我現在還沒找到工作，你借我一萬塊錢，等我有了再還你。你不能看著我流落街頭吧。卓瑪從錢夾里拿出一張信用卡，這里有兩萬塊錢，不用還了，你走吧。雷剛要說謝謝，黛進屋，搶過信用卡，對著雷大叫，你快滾，你還是不是人!小白臉!雷元所謂地笑笑，背了包走人。卓瑪靠著墻慢慢蹲下來，把頭趴在膝蓋上，有人慢慢抱住她，輕聲說，卓瑪，好孩子，過去了，都過去了。卓瑪抬頭，看見是倪奧，便再也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到卓瑪醒來，看見倪奧正靜靜凝望著她，拉著她的左手，卓瑪問他，我是不是太笨了?倪奧拍拍她的手說，寶寶，是愛得太深了，卻沒有原則。現在你找到我這個組織了，以后我罩著你了，不用害怕了。想喝水嗎?不用起來，我喂你。倪奧便自己先喝了水，用胳膊墊在卓瑪的脖子下面，然后把水嘴對嘴地喂給卓瑪。然后笑笑地望著卓瑪問，還要嗎?卓瑪，望著白襯衣干凈溫和的倪奧，窗外明亮的陽光正打在他身上，斑斑點點，像一雙溫柔的手在他身上輕輕跳躍著。

倪奧，我現在才發現，這么多年，那些我愛的人其實愛的只是他們自己，而我愛到從來沒有自己，所以我們最后的結果都是互相磨滅，他們也并沒有因為我而感受到愛是什么。所以。我并不是沒有遇對人，而是我們都不懂得愛。倪奧俯下身，輕輕親吻卓瑪，說，寶寶，所有的經歷與苦痛，只為此刻與你相遇。遇到你，心才找到止息的港灣。

這一生，我們有過多少戀人?哪一個，是我們真心付出的?哪一個是一生無法忘懷的?哪一個給了我們最初的愛情?哪一個給我們最疼痛的傷害?如果只能選擇一個，你會放棄愛情還是婚姻?你的愛情，會是一生一世的嗎?那個與你海誓山盟的男子，會如他所言，愛你一生一世嗎?如果不，你還會再相信愛情嗎?哪一個男子，是可以交付一生的愛人?你知道嗎?

如果一次又一次跌倒，這一次，你還會相信嗎?是的，因為看到你眼底疼痛的愛，喚醒我們沉睡的情感，我們以為我們再不會愛了，可是也許就在說過不相信后的某一個轉角，你才會遇到今生真正與你相愛的人。

這一次，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