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赤子般純粹的人

2007月3日上午，當我聽說蔡其矯老師已于當日凌晨2點多逝世時，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亩?，更不愿相信這是事實。就在一周前，我到宣武醫(yī)院看望他，他的神智還很清醒，我還告訴他過些天再去看他；新年前夕，聽說他出院回家靜養(yǎng)，我還在丑石詩歌網上發(fā)帖祝愿他早日康復，沒想到回家才兩天，他竟已絕塵而去。從此，只把那些美麗的詩歌和曾經共處的記憶留在我們心里。

我和蔡老師初識于1990年9月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和寧德市文聯(lián)在霞浦三沙舉辦的“福建省海洋文學研討會”。而在那之前我們已有了三年多的文字交往。

1987年，我自費印刷出版了詩集《苦水河》，給我內心景仰的蔡老師也寄去了一冊，可我沒想到竟收到了他長達三頁的回信。他說，《苦水河》里的詩歌，“篇篇讓我動心”，“我尤其喜歡《離別》”。“是我?guī)湍闾魩资?，還是你自己選一組，我推薦給《星星》詩刊？”當時沒有電腦打字，我想怎么能叫蔡老師幫自己抄稿呢？于是，我選抄了一組寄給他。我沒想到蔡老師看到我抄的稿子中有涂改的字跡，給我回信說：“舒婷、北島他們給我寫信寄稿，凡發(fā)現(xiàn)錯字都重抄一頁。由此可以看出一個人做事的認真與嚴謹?！蓖扑]稿子的事因此就擱淺了，但這件事卻叫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它讓我在后來的工作生活中時時銘記細節(jié)不可忽視。后來我與蔡老師接觸多了，看他抄寫的詩稿確是每一頁都工工整整，極少涂改。

那時的通信中還有一件我記憶深刻的事。那時我創(chuàng)作了大量鄉(xiāng)村題材、帶敘事性質的詩歌，如《銀花》《三十歲的豆豆》等，我把這些詩歌稱之為“詩歌的小說化”，自認為這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嘗試。我把這一想法告訴他，他當即回信說“這不是創(chuàng)新，是無意義的嘗試?！薄笆裁丛姼璧男≌f化，你去看看《木蘭辭》《孔雀東南飛》，古代就有了?！毕襁@種詩藝的交流，后來因為我調到福州工作，同城而居，也就多了耳提面命的機會。他曾以《楓橋夜泊》為例，結合自己寫作《竹林里》的體會，給我講過詩歌的意象、情景及細節(jié)問題。這些年對詩壇現(xiàn)狀及某些流派，在私下的交流中，我發(fā)現(xiàn)他有著許多不同流俗的看法。

我曾于1985年5月和劉偉雄等詩友一塊創(chuàng)辦了詩歌民刊《丑石》。在和蔡老師通信一年后，我冒昧地提出請他當我們《丑石》的顧問，并幫助題寫刊名。當時的《丑石》打字油印，丑陋不堪，沒想到他竟很快回信爽快答應，并隨信寄來了毛筆書寫的“丑石蔡其矯題”六個字。二十余年，《丑石》從紙刊、小報、大報到網站，蔡老師題寫的“丑石”二字一直沿用至今。這幾年，《丑石》舉辦詩會、朗誦會、評獎及創(chuàng)刊二十周年紀念等各種活動，只要我們邀請，他沒有一次推辭，真可謂“有求必應”，“顧問”得名副其實。大家都說他是“福建詩壇的一面旗幟”，而這幾年我們在舉辦各種活動時，更是真切地體會到這面旗幟對于福建詩壇是多么地重要！

1991年底，我和未婚妻到福州購物順道拜訪蔡老師，因其出門訪友而不遇，事后他在信中批評我說：“你怎么也不在門上留個字條？如果你有留言，我回來后一定會去看你們的?！睘榱藦浹a讓我們吃“閉門羹”的歉疚感，他提出要來霞浦參加我們的婚禮。那時，福州到霞浦還沒有高速公路，山道盤旋，顛簸坎坷。1992年元旦，年逾古稀的他長途跋涉六個多小時趕到霞浦，并擔當我們的證婚人。至今想來讓我們感動不已。

在我和蔡老師交往的這二十年里，我們也曾有過比較疏離的時期。那是1992年5月，我和劉偉雄陪同他赴霞浦西洋島“采風”，我們動用了在沿途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同學、朋友關系，竭盡所能，想讓他飽覽迷人的海岸風光的同時飽嘗美味的海鮮佳肴，以至于喜歡海味的他在西洋島因為剛上岸即下鍋的大螃蟹吃得太多而當夜鬧肚子。但不知為什么，對這趟我們精心安排的旅程，從西洋島回來后，我們能覺出他不是很高興（他是個率真的人，喜怒哀樂從不掩飾）。他對我們說：“做一個詩人，要經常保持‘皮膚的濕潤’，也就是要過平常人的生活。”這句話可謂真知灼見，我們至今仍牢記在心。但當時的語境，他是借以批評我們。我和劉偉雄至今想不明白是不是我們的哪些表現(xiàn)讓蔡老師產生了錯覺。

如果說我和蔡老師在那十來年間曾有過較多的交往，但那些交往多是文字上的和詩歌方面的，而文字是不可靠的，詩歌是不真實的，因而交往也是很表面的。我和他的心靈交往始自于1999年5月的福建省“迎接建國五十周年文藝采風活動”。那次在漳州市薌城、漳浦、云霄、東山、詔安、平和、南靖等地的采風，我們一路同行一路“同居”。一周時間的朝夕相處，我們可以說是完全敞開心扉，無所不談，好幾個晚上都聊到下半夜兩三點。那些夜晚，我們不僅談詩歌、詩人、詩壇，也談人生經歷，甚至是情感經歷。他告訴我從印尼回國奔赴延安的經歷，告訴我學生時代痛失的初戀和戰(zhàn)爭年代締結的婚姻，告訴我他和艾青、牛漢等老一輩詩人及北島、舒婷、歐陽江河等朦朧詩人的交往經歷，告訴我他因愛獲罪的具體過程和生命中的許多女性，甚至愛情中某些他難忘的細節(jié)也不隱瞞。我想，他的心中有著太多的秘密，而這些秘密會在不經意間溢出來，它需要他信賴的人分享。采風結束時他贈我字幅“同居者”，我想我應是個合格的“傾聽者”。

也就在這次“采風夜話”中，他告訴我他把男女之愛分為三類：友愛、情愛和性愛。他說的“友愛”是有情無性的純粹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朋友之愛；“情愛”是有情有性的靈肉交融的生命舞蹈；“性愛”則是有性無情的單純的肉體的歡宴。他認為“情愛”才是最美的、最忘我的、最高境界的愛。他說，“做一個詩人要保持‘皮膚的濕潤’，還包括要不斷有情感生活?！薄拔译m然七十幾了，但我不覺老。有感情的滋潤，詩情是不會枯竭的?！彼€告訴我他這一生最愛“三美”：美文、美女、美食。他愛美女在詩歌圈中幾乎盡人皆知，但憑我這一二十年的了解，其實在他心中詩歌永遠排在第一位，美女只是生命的需要、點綴，甚或是為了激活詩歌罷了。

大家都知道，蔡老師始終喜歡和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女性在一起，但這次采風中我甚至見識了蔡老師身上可愛的孩子氣。采風剛出發(fā)時，他和平常一樣喜歡坐大車和年輕人擠在一起，可一上車一句“黑塞說，旅行是為了艷遇”把大家都逗樂了，由此揭開序幕的旅途歡聲笑語不斷。因為主辦者知道他喜歡跳舞，每到一地都安排舞會，但在東山的那天晚上沒有安排舞會，以至于第二天臨走時他指著文聯(lián)的干部說“你告訴你們領導，他太官僚了！”把車門重重一關，“走！”。看蔡老師那個樣子，我?guī)缀跞炭〔唤?，我想昨夜沒有活動，我們聊天不也挺好嗎？當時，我覺得他真像個使小性子的老孩子。

這次采風回來后，我們真正成了“忘年交”。我有空時會到他的住處坐坐聊聊，他偶爾也會來我家里聚聚敘敘。一次，老家的朋友給寄給我許多螃蟹，我知道他痛恨霸道之人卻深愛這橫行之物，于是請他來家里小聚。他很高興，還帶來了相機給小兒拍了好些照片，可幾天后卻聽說他住院了。當我到福建省立醫(yī)院看望他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那天我們一起喝了些酒，他騎車回去的時候在路上摔了一跤導致骨折。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我想，要是摔出個三長兩短，我真不知道這輩子如何原諒自己。

近幾年，福建官方和民間組織的詩歌活動比較活躍，再加上好友邱景華在進行“蔡其矯專題研究”，因此，共同參加活動，與邱兄或其他朋友同往，或自己閑時登門敘談，我和蔡老師見面的機會相對較多。尤其是和邱兄同往時，常常會就詩壇的某些人與事、或他詩游過程中的某些經歷與相應的詩作，談些他內心深層的看法與隱秘的思想、情感，因此我們對這個睿智老人的感受和理解也更深了一層，并從中得到為人為文的啟發(fā)。比如他的“生命的快樂在于奉獻，也在于享受”的觀點，就直接影響甚至修整了我們的人生觀。他還多次就我的詩歌《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談到當下年輕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是不能寫性，不能寫個人的內心體驗，但詩歌應該關心現(xiàn)實”，他說，“我的詩歌《雙虹》《玉華洞》等，其中就有政治?！?/p>

在和蔡老師的交往中，我們不僅感到他的可愛、可親，還感到相互間的平等與溫暖。我發(fā)現(xiàn)我們和他一樣不覺得他的“老”，他也和我們一樣忘記了自己的“高”。這幾年有意識地進行海洋史詩創(chuàng)作，寫出了《海神》《海上絲路》《鄭和航?！返乳L詩。碰到我們上他家的時候，他常常拿出新寫的詩稿問我們“你看怎么樣？”甚至2003年夏天在編輯《蔡其矯詩歌回廊》時，對“海洋卷”是叫《貝殼線》還是叫《醉?！匪舱髑笪覀兊囊庖?。而對于他寫海洋史詩的嘗試，總體上我覺得“史”多于“詩”。一次，我看了《鄭和航海》毫不隱·諱地對他說：“蔡老師，我覺得詩中鄭和的艦船多長多寬，船上兵丁多少伙夫多少吃水線多深等描述，史料雖然豐富，但詩意顯得不足?！蔽覜]想到對于我這樣一個晚輩后學的批評，他全無不悅之情，而我則由此感受到了一個大家的謙遜及其胸懷。

對于蔡老師的去世，熟悉他的人無不感到突然。雖然我慶幸病魔沒有過多地折磨于他，但無法不為他匆忙的離去感到心傷。相處的日子歷歷在目，而今卻是陰陽兩世界，生死兩茫茫了。

有媒體記者問我，“你與蔡老交往二十年，你認為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我說：“他是個一生愛美、追求快樂、崇尚自由、獻身詩歌的赤子般純粹的人?！辈汤蠋煟阃馕覍δ愕脑u價嗎？我還在一首詩歌中斷言你是搬到陽光里去住了，我知道從今往后你再也不會老去，再也沒有世俗的規(guī)矩約束你自由的心性，“但愿在天堂的陽光里你依然與鮮花為伴／閱盡季節(jié)的容顏，把向往的地方走遍”。

如果真有來生，蔡老師，祈愿你依然活得自由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