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這城里看見過幾座廟,可都不如我們老家村邊上的廟大,那廟叫懷恩寺。據說三白年前的香火極盛,由于香客絡繹不絕,廟門外做各種買賣的無所不有,叫我們村的日子很沾了光,民風也極敦厚。老輩子人說,那時你要在街上扔錠銀子,三天不會有人撿,更甭說坑騙偷盜。后來因為戰亂,那廟就衰落了。到了光緒年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香火也一天少似一天,后來就沒幾個和尚了。到我十來歲時,那廟已經很破敗,村民們修房子蓋豬圈,都去拆那里的磚瓦,弄得廟房所剩無幾,但圍墻還在,不過是半尺高的墻基,殘磚在荒地上逶迤,讓人能看出當年寺廟的宏闊。
據說,我舅就是在那廟里出生的。耶年我舅當隊長,上邊指示破封建,逼著我舅帶人拆了那大殿,把最后一個老和尚也轟走了。那老和尚走投無路,又不想還俗,只好投了河。再據說,我舅當年出生時他娘正在地里干活兒,等不及回家他就落了地。他娘喊人聽不見,掙扎著往回爬,正巧有個小和尚去河邊擔水,見了我舅他娘的樣子扭頭就往回跑。到廟里跟老和尚一說,老和尚說了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帶著小和尚把我舅他娘弄進了廟里,又去喊來接生婆,我舅和他娘才存下了命。老輩子人說,被我舅轟走的那個老和尚,就是當年去河邊擔水的那個小和尚。哀哉!我舅是個什么人呢?
2
我舅叫張自軒,小六十了,身體還算硬朗,他是我表姨的表哥,論輩份兒,我只能叫他舅。
我舅從村里出來大概有十年了,在別的城里干過很多行當,從建筑隊的小工、飯館的打雜兒,到賣菜的販子,干什么都沒讓自己闊起來,干不動了,才跑到這城里干上了那一行兒。按實際說,那一行比較舒服,來去自由,更沒老板管著:活兒就是整天蹲著,不費腰也不費板凳;收入就全看自己嘴皮子上的能力了,要是遇見極良善的人,自己又說個天花亂墜,收入就多;不算極良善,閉著嘴也能見著錢。至于他一年能弄上多少,誰也不知道。我看過報紙上的調查,說那行在這城里不比任何一個小飯館的老板弄得少。所以我舅干了那行兒三年,從來沒有過愁眉苦臉的時候。但是有一點,干那行兒最基本的能力就是臉皮厚。明白了吧,那行兒叫什么?討錢。
有天我坐在小店里閑著沒事兒,掐著指頭算,把我們村在這城里混的人都搗騰了一遍,結果是混得最有錢的要算胡田林,混得最舒服還能吃喝不愁的就是我舅。
胡田林不容易,他開了個建筑裝修公司,在有頭有臉,能給他飯吃或不想給他飯吃的人面前,整個兒就是孫子,雖說他上過大學,可那會兒的下賤樣兒也得用筐馱。胡田林常對我說,錢他媽不好掙!為弄錢,根本就顧不上尊嚴,累死累活,要跟人家一比,咱還是個窮鬼!那是胡田林謙虛,裝修的活兒已經干了十幾年,誰知道他攢下了多少錢呢?反正他在這城里買了房,還買了輛不錯的車。
胡田林跟我在小學和初中都是同學,也是掐來算去肯定能夠得著的親戚,所以我們倆關系不錯。
我挺佩服胡田林,常在我舅面前給他忽悠,意思是想讓他知道人可能會今非昔比,五輩子光知道給人家和泥的主兒,今天也成了大老板。這不是瞎說,胡田林他們家是祖傳的瓦匠,種地不行,只有耍瓦刀才能顯出來點兒本事。當然蓋州府的衙門就沒他們家什么事兒了,因為他們家會蓋房的祖輩都不識字,畫棟雕梁的房子伺候不好。
我舅不同,我舅家祖上出過秀才,到他爺爺那輩兒才窮下來,窮歸窮,但是他們家的傳統還是喜歡識文斷字,省吃省喝也得讓那年剛五歲的我舅上了私塾。所以我舅年輕哪會兒,在我們村里能算上是文化人,當過會計、小學的代課老師,還當了兩年的生產隊長。那年頭兒的隊長好當,只要會敲鐘,會吆喝,能按上邊的指示辦事就行。至于笨不笨蛋,無所謂,反正大家都是混,把日子混得沒法兒過了再說。
我跟我舅忽悠胡田林的時候,總是滔滔不絕,我舅就斜楞著眼聽,決不打斷我,直到我住了口,才撇著嘴說:“累死他個狗屁股!咱弄多了錢,回鄉下也蓋房!還得蓋大的,有模有樣兒,那才對得起自己的老命!你咋就稀罕他呢?咋弄也是他祖上的那點兒德行,就離不開和泥!”
我舅說這話時完全是教訓的口氣,好像只要當過老師,就一輩子有了教訓別人的資格。我不敢還嘴,他就是把豬說成驢,把茄子說成蒜,我也得聽著,誰讓他是我舅!
甭看他背后敢罵胡田林,當面肯定不會這么說,胡田林是老板,財大氣粗,恐怕連瞧都不會瞧他。
那天胡田林想請我喝酒,我說我舅在這城里都三年了,你還沒見過,不如請過來一塊兒聊聊。
胡田林想了半天才說:聊聊行,我只認他當年是個老師,如今他那營生兒我可不敢恭維。要不是沖哥們兒你的面子,他甭說是你個拐了八道彎兒的舅,就是你親爹,我也不想奉陪!
算是說好了,還定下了日子,可胡田林卻去了外地,給我打電話說,等他回來再約。他花錢,我還能有意見嗎?
3
我開的小店在條胡同里,只賣些飲料,煙酒,本錢不大,利潤不厚,可也餓不著。閑著沒事時,就沖著胡同里呆坐,發生了啥事情都能看個明白。
胡同不寬,二百多米長,從東口到西口,隔不遠就有個大門,都是這城里某些機關的宿舍,平時人來人往,說不上熱鬧,也算不上冷清。賣菜賣水果的小販就在胡同里吆喝,雖然勞累,但生意還行,可是非法,因為這里不讓賣東西。城管的一來,小販們就炸了窩,貓逃狗躥,慌張得不行。
我舅常年在這條胡同里干他的營生,城管的來了卻從不慌張,瞅著別人奪路而逃,他只是抓起自己的東西,揚高了脖子張望。其實他沒什么東西,一個破書包,一片又黑又臟的棉墊子。墊子從來不往他住的地方拿,收了攤兒就扔到我店里的貨架子后面;書包卻從來不往我這兒放,似乎怕我拿了他里面的錢。我對他這行為不敢阻攔,他就是把我這小店當成垃圾箱,我也不會說什么,因為在我們鄉下,還是信奉那句老話,叫:娘親舅大。甭管什么舅,你都不能得罪,得罪了,回到鄉下時,全村人都會拿白眼兒瞧你。
張望得差不離了,城管的也大搖大擺的過來了,我舅才大模大樣地走進我的店里來,嗓音沒有絲毫的驚慌,說:“喝口水。瞧瞧他們那兔子樣兒!是得跑!不跑東西全沒了!咱沉穩,有個外甥在眼皮底下就是沾光!”說完,端起我的茶缸子,搬了凳子坐到門口,悠閑地翹起二郎腿,毫不吝惜地沖城管們微笑,同時把我茶缸子里的水喝得一干二凈。
城管的拿他沒辦法。捉賊拿贓,捉奸拿雙,不逮住他現行,他就死不認賬。可也有我舅倒霉的時候。那回城管的沒穿官衣,而且不是老查這條胡同的那幫人,小販們就都沒看見,等人家到了跟前兒,全傻眼了。誰還敢亂說亂動,只好給人家愣著。
我舅更沒看見,他從來不像小販們那樣提心吊膽,他們要是不望風而逃他根本就不會有任何動靜。我舅那時正陶醉,一個城管的沖他走過來,他還以為人家要給他錢,兩眼瞄著人家滿懷了希望。直到人家一聲斷喝,他才有了蔫巴勁兒。那時我瞧見他老往我這店里瞅,大概是想讓我去救他,我怎么會有那本事呢?我要去給他說情不但沒用,連我也會成了嫌疑犯。我朝他笑,高興他也有被人家擰走的時候,并且相信他在城管的汽車里翹不起來二郎腿。
我舅被人家帶走了。我以為他至少半個月不會再露面,誰知他第三天就晃晃悠悠地又來了,跨進我的店里,沒等我問,便敞亮著說:“干什么都得腦子靈,不靈就沒自由!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誰能當皇上,誰不能當皇上,全憑的是一個腦袋!咱這腦袋不錯,當不了皇上也能當個舜堯!還是毛主席那話對:‘六億神州盡舜堯。’”
我煩他這廢話,忍不住說:“人家就沒審你?以為你當過老師、當過村長轉臉就把你放了?”
我舅笑:“我哪兒能告訴人家我當過老師呢?那才愚蠢!小子,用不著挖苦,我有我的主意!只要我的主意定下了,啥啥我都不在乎!”
“名聲呢?也不在乎?”我說,對他現在干的這種營生耿耿于懷。
我舅還笑,說:“弄上錢,是為了心,有了心了,是為德。小子我問你一句話:錢大?德大?”
“德大!”我說,斬釘截鐵。
他還笑,眼神兒幽幽地盯著我,沉吟了半天說:“那是你們,不是我。對我來說,錢多了才能修德,德多了才能這樣弄錢!臉面,在我的‘德’面前,扯了淡了!”
我不知他在想什么,說的是夢話還是胡話?或者讓人家狠審了一頓精神錯亂了?為了明白他是不是精神上出了毛病,我說:“忽悠了半天,還跟我酸文假醋,干你那營生也要斯文?莫非你是個武訓,要飯助學?”
聽我說到要飯助學,我舅眼神兒里的幽幽勁兒忽“的”沒了,仿佛抽了大煙,精氣神兒十足,連耳根子下邊都笑出了褶子,說:“呀呀呀!你竟知道武訓!你竟知道要飯助學!不錯!不錯!當年我代課的時候好像講過這故事,沒想到二十多年以后你還記得!只是可惜,那只成了故事,眼下那樣的人沒地方找了!”
我很想聽他說說被人家帶走后的情況,可他就是跟我東扯西扯,繞著彎子不往根本上說。我執著,狠著勁兒又問:“說了半天,你不還是讓人家給弄走了嗎!到底審沒審你?說說,你是我舅,你丟人現眼我臉上也無光,我還能給你滿世界去說?”
“那不叫審,那叫對話!”我舅說。
我大笑起來,吃驚他對新名詞這么熟悉,而且運用得既無羞恥也天衣無縫。他也笑,說:“甭管審不審吧,反正我給人家寫了保證書,看我那文章的人像你,似乎也喜歡文學,夸我的文筆不錯,字兒也寫得沉實。行,干他們那行的也不是都沒學問!”
我愣了眼,好像在聽天外來人跟我講幾百萬年前,他們怎么讓地球上的恐龍變成了如今的蜥蜴。
我不打算再問他了,他跟我繞的彎子也太遠了,這么繞下去,他肯定能當了墨西哥總統。我閉上嘴,甚至閉上了眼,連瞧他的興趣都沒了。
可我舅就是那種人,你不搭理他,他就該跟你說實話了。他說:“好好好,你也甭不拿正眼瞧我,我全告訴你。人家定好了今天的火車送我回鄉下。被送的人很不少啊。在車站我去上廁所,他們還跟了人。那人糊涂,也不看看廁所有幾個門兒,告訴你,兩個。我自然不能從原來的門兒出去了!明白吧?就這么簡單!”我不吭氣。這情況里全沒故事,讓誰聽了都不會覺得過癮。我睜開眼:“真的?真這么簡單?再沒別的啦?”
“你好像不信。”
“我根本就不信!”我說。
“不信我也沒法子,我反正又回來干我的營生了。唉,說句心里話,在收容所里的日子其實不錯。不打,不罵,餓了給飯吃,困了有地方睡,要是不為了多弄錢,住一輩子都踏實。”我舅說。
“我就不明白你孤身一人,弄那么多錢想干嗎?”我說。
我舅不吭氣。
我舅沒子女,老伴兒早就死了,他死心塌地的這么弄錢,不會是為了贊助別人吧?他再糊涂,再癡呆愣傻,能傻成這樣嗎?何況這年月根本就沒傻子。
4
胡田林真的要請我和我舅吃飯,而且訂下的飯莊子還很不錯。讓我覺得他懷了什么心眼兒,可他能懷什么心眼兒呢?我們倆是哥們兒,我舅是個要錢的。他就是想在要錢的面前擺闊氣,也沒這個必要,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抽出一沓子錢來,在我舅眼前晃,他肯定心里把他佩服得不行,要不是那樣,我舅干那要錢的營生兒就有些不可思議了。
那天晚上,我們去了飯莊子。
你能想得到嗎,我舅雖然沒有西服革履,卻不知從哪兒拾掇出來套中山裝,不說嶄新,也還齊整,細看,甚至有了點兒莊嚴,原來做代課教師的那派頭,也一下子回來了。
胡田林更是吃驚,眼神里明顯有這樣的意思:難道這就是要錢的張自軒?胡田林把我舅瞪了好久,如果不是我舅先開口,他還會像傻瓜一樣地愣著。
我舅說:“幸會,幸會,胡田林可是真跟原來大不一樣了!”
胡田林笑得矜持,說:“不算什么,也就是掙了倆小錢兒!”隨后一擺手,請我舅入了座兒。因為我們倆都當過他的學生,我舅就坐了上首,這讓我有些欣慰,不管胡田林心里怎么看不起我舅,只要表面上還有這個禮數,就算沒忘了老師的恩情。
那時的我舅沒有一點兒討錢時的德行,正襟危坐之后,看看胡田林,便把目光撂在了桌子中心,半天不動,一副極有教養的樣子。
我很納悶兒,眼前的我舅和以往的我舅簡直判若兩人。
我瞟了胡田林一眼,胡田林正扭著脖子看旁邊的服務員,我也看了看,那服務員確實長得很漂亮。
一時沒話,氣氛顯出了冷淡。
菜很快就上來了,吃了幾筷子,依然沒話,甚至胡田林都沒再看我舅一眼。這分明有點轟我舅走的意思。我舅似乎不覺得,筷子的起落有張有序,夾菜時更是沉穩自然,完全是那種老派家庭里熏陶出來的架勢。
我很尷尬,心里臭罵胡田林,既然看不起人家,就別耍這種泥鰍,讓我的臉面往哪兒擱?再怎么說,也是你同意才請了人家!我搜腸刮肚地尋找話題,想緩和這種無聊的氣氛。城市里的生活差別太大,騾子永遠不會和麻雀說到一起,只有鄉村才能顯出溫暖來。于是,我說:“舅,你還記不記得你教我們上課時的情景?”不等我舅回答,又沖胡田林說,“那會兒真有意思,現在看起來,怎么想都會覺得很親切呀!”
胡田林掃了我一眼,沒吭氣。我舅卻始終笑著。
我舅大概是想等胡田林先開口,見他不說,便輕咳了一聲道:“恍如隔世!
那時候你們小,天真。我也年輕,氣盛。誰想到日子那么一晃,就都湊到這城里來了!唉,人這一輩子,怎么想,怎么琢磨都說不清!”
胡田林的嘴角上有了冷笑,只是冷笑而已,卻也沒說什么。
我說:“是啊,是啊,那時我舅是老師,我和田林都是學生,現在,田林成大老板了,我也成了小生意人,日子都過得不錯,飲水思源,還是得感謝老師。要是沒有知識,能在這城里混嗎?”
胡田林沒瞧我,把目光扎在我舅的臉上,似乎在斟酌詞句,半天才說道:“原來是老師,現在還是老師嗎?鄉下不錯,城里更不錯,可怎么張自軒先生一進了城,倒干上那種營生了?給錢就磕頭,還怎么拿你當個老師!”
我真想在桌子下面踹胡田林一腳,能這么揭人的短嗎?再說,如今他算落難,你不愛搭理,吃完飯走人也就是了,沒必要這樣挖苦人,再說,他終歸是我舅1我偷瞄了我舅一眼,卻見我舅仍笑著,似乎那挖苦是對他的贊揚。我立刻更明白了,我舅是真正的不要臉了,真正的不可救藥。
“我見過老師!”胡田林說,“大學的老師里都有我的朋友!看看人家什么樣子?您,丟我這當過學生的臉!哪個老師滿世界要錢?!”
我舅不吭聲兒,也不笑了,可臉上也沒露出尷尬的意思。兩眼反而溫和地看著胡田林,點著頭,像是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胡田林看著別處,“呼呼”地抽煙。
我舅見人家不再挖苦,便悠然著把筷子杵到了清蒸魚上,想想,又夾住了魚頭,聲音輕松得厲害:“肉,不錯,可更有價值的是魚頭。什么東西不是因為有了頭呢?有頭,才能有了屁股,有了腿,才能活動起來去干自己的事情。”
“你有頭嗎?”胡田林突然掉過頭來說,聲音之大,之尖銳,讓旁邊桌子上的人側目。
我舅又不吭氣了,把魚骨嚼得有滋有味兒。
我真恨我舅,怎么這么沒有廉恥呢?
“張自軒,你能有頭嗎?你真的日子很苦嗎?據我所知,你要錢不是為了吃飯!為什么我不管,只是不能這么丟人現眼!”胡田林說。
我舅又笑起來了,而且點著頭,可是沒說話。
“你滿街跪著!”胡田林說。
“沒跪!坐著!”我舅平靜地說。
“給你錢你就跪著!”胡田林說。
“那要看誰給了。”我舅說。
“誰呢?!誰給你你才跪著?!”胡田林怒不可遏地說。
“你!”我舅說。
“給多少你才跪下?”胡田林說。
“三千!”我舅說,“給三千,我現在就給你跪!”
胡田林更加憤怒了,為我舅的毫無廉恥,他好像忘了這是在飯館里,還當著那么多的人。胡田林狠拽過自己的皮包,掏出個信封,拍在桌子上,喝道:“這就是三千!我看你跪!”“先數數!”我舅說,“這事兒馬虎不得,馬虎了,連你死去的爹都得罵我!”
胡田林一聲冷笑:“我能像你嗎?我能跟你瞎說嗎?我上過大學,再怎么說也算個知識分子!”
我舅站起來了,似乎周圍沒有人,他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緩著,抻了抻中山裝的衣襟,便把兩腿彎了下去,同時嘴里也冒出一句話來:“我替你死去的爹謝謝你了!我們說好了,得修那廟,只要活著!”
胡田林沒聽見這話,他在我舅跪下去的時候,已經逃命樣的走了。
5
第二天,我舅對我說,他不想在這城里了,他要回鄉下去,他想明白了,那個廟,他修不起來!既然修不起來,就別在城里給學生們丟人現眼。
我沒吭氣。我不知道我能對他說什么。
日子過得很快,一晃就到了春節。我已經有五六年沒回鄉下了,我想看看故土,更想看看我舅。
鄉下的日子是十分的好了,至少比原來。
廟的遺跡還在,墻基的殘磚在荒草中逶迤,仍能看出當年的宏闊。可我舅卻不在了,別人說,他從城里回來就躺倒了,什么病,縣醫院沒查清,兩個月之后才死去。臨死告訴村長,他不要墓地,燒了,把灰撒進河里,因為當年救過他命的那個和尚是投的河。
我在河邊站著。那河不寬,水質倒十分清澈,蜿蜒著朝遠處大山的深處流去,或許,是從大山的深處流來。
我聽見那河水在唱歌,抑揚頓挫。再聽,又沒有了。
正當我茫然不知所往的時候,忽然看見不遠有一片灰黑,湊近了,原來是一群螞蟻,它們擁擠著,堆在那個胡桃核的下面,越聚越多,后來就成了團兒,漸漸的,胡桃核被托舉起來了,移動了,竟然是朝著大廟墻基的方向。我的眼睛朦朧起來,抬頭望望,遠處青山蒼翠,一輪太陽正在山巔上輝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