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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不怪我

2007-01-01 00:00:00
福建文學 2007年2期

1

我們A州大學有一萬多名學生,每天都生出許多事,人們習以為常,誰都不怪。

可是那天發(fā)生一件事,大家都說,這事怪我。

事情的發(fā)生有點意外。

那是期中考的前一天晚上,我從教室出來,跟中文系的一位男生(我不想透露他的名字,以免受到牽連)去了一趟竹林,回宿舍晚了點,過了規(guī)定的熄燈時間。我在黑暗中洗了一下澡,弄出了一點聲響,這很正常,誰回來晚了不弄出一點聲音?青青和蘭蘭一聲不吭,她們是通情達理的,就像我一樣,她們回來晚了,我也不吭聲,假裝睡著了。

而她,我的那個叫李小小的室友,卻不依不饒。她每次都是這樣,只能別人順著她,不能別人扭著她,她是誰?不是戴安娜不是劉曉慶不是鞏利不是趙薇不是安妮寶貝,她誰也不是。她說,你就不能小點聲嗎?我推了推洗澡間的門,努力把聲響降到最低點。洗一半,她又大聲喊叫,姓羅的,你讓不讓入睡覺。我怎么不讓你睡覺了?我不應她,把水開得更大一些,我的本意是想快點洗完,省得與她啰嗦??墒撬珷C,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水氣彌漫,仿佛間,我又看到了竹林深處的那一幕,是的,剛才我差一點踩到人家的一條腿,這條腿和另一條腿是纏在一起的。不知怎么的,我的腿也被拉開了,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啊啊——啊,我一邊叫著,一邊使勁地搓著自己的身子。就在我如癡如醉飄飄欲仙之際,洗澡間的門被撞開了,小小站在門口,說,你讓不讓人活?

腿不見了,白色的霧氣中露出了小小那張變得有點猙獰的面孔。我大吃一驚,說,怎么啦?她說,你不讓我活,我也不讓你好過。我火了,說,去死吧你。她說,你可別后悔。我說,去吧,去死吧。我把門狠狠地關上。

這時,我聽到青青和蘭蘭驚惶失措地叫道,小小,快別這樣小小。我以為她又想來撞我的門,或是要摔什么東西,這個人喜歡摔東西。我才不怕。我還是洗我的身子,只可恨我再也找不回剛才的感覺了。我聽見青青喊,小小,別這樣,別干傻事。蘭蘭也跟叫起來,小小快下來,那不是鬧著玩的,求你了。小小說,我要讓她后悔一輩子。

一剎那間,我預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我愣了一下,心慌慌的,手忙腳亂地擦拭著身子,青青撞進來,上氣接不到下氣地說,她真的跳下去了。

我的心反倒冷靜了下來,這算什么事?你做事想賴我?沒門。我穿了衣服走出來,看到蘭蘭軟癱在門邊。我跨過蘭蘭,走到走廊邊,青青跟出來說,她爬上去,從這里,她瘋了,她不要命了。我探出頭去,模模糊糊地看到小小趴在樓下的水泥地上。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青青就在我的身邊哭了起來。

這時,整座樓一下子變得亂哄哄的,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來。

我聽到有人喊,快給毛老師打電話。毛老師就是我們的輔導員毛彬。不一會兒就傳來一陣警車聲,我想公安局來了,要把我抓走了。我下意識地拉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我還沒穿外衣哩。小時候看電影江姐,她走出牢門時就拉了拉衣角,我覺得這個細節(jié)很真實很人性很生動很鮮活。女孩子任何時候都得注意自己的形象。但我錯了,來的是醫(yī)院的救護車。

我探頭看著白衣白帽的醫(yī)生和護士把小小抬上車。青青緊緊地拉住我的手。她不知是害怕還是擔心。我覺得她很可笑,回頭看了一下蘭蘭,她還坐在地上,我走過去,摸摸她的頭,渾身軟軟的。我說,蘭蘭,嚇暈了吧。青青跑過來,說,快快,給她一點水喝。這時,宿舍里的燈亮了。明晃晃的,把蘭蘭的臉照得死人一般的白。

這就是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這事本來很簡單,很正常,一個女生與一個男生約會,回來晚了在洗澡間弄出了一點聲響。雖然這事發(fā)生在考試前夕,但還屬于十分正常的范圍,不是嗎?更何況整個過程我都十分理智十分克制。本來我洗完澡可以在床上睡一個舒舒服服的好覺,第二天考個好成績。事情全讓小小搞糟了。

可是,大家不怪李小小,全怪我。青青蘭蘭怪我,毛彬是個溫文爾雅的紳士,平時對我總是微笑(私下里我也十分喜歡他),也紅著臉朝我大聲嚷嚷,你啊你,你就不能少說一句嗎?更不用說我們數學系黨總支的章書記了,事情發(fā)生后,他跑到我們宿舍,陰沉著一張烏龜臉對我說,這事你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系。

沒想到這事還驚動學校領導,管學生工作的何書記(憑良心說,她是個好人)把我叫到辦公室說,這事你有責任。我說,我有什么責任?是她自己跳下去的,當時我還在洗澡間。她說,你怎么這么冷漠?她快要死了。我說,真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們宿舍的青青和蘭蘭都看見了。她說,你難道連一點內疚一點不安都沒有?我說,這事不怪我,真的不能怪我。她嘆了一口氣,說,你回去好好想想。我說,我沒什么好想的。她跳下去是她自己的事,她是成年人了,她有自己的思維自己的判斷自己的選擇,是她要對自己負責而不是我。

她無話可說。我說的是真話。

2

第二天的實變函數,青青蘭蘭和我,我們全考砸了。蘭蘭一回來就哭,我倒想得開,砸了就砸了最多補考,反正補考也不是第一次。蘭蘭是三好生,她還想要一等獎學金。她的毛病是要的太多,所以她活得很累。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我說,蘭蘭,憑你的實力,隨便考都不會太差。她說都怨你。我說你怎么這樣說話,整個過程你們都看到了,能怪我嗎?她說,你明知她有毛病,又用話去刺激她,這在心理學上叫誘導,你懂嗎?我說為什么要懂?我說去死她就去死,她那么聽話?她又不是我女兒我又不是她媽。我叫你去死你去嗎?青青說,好了好了,事情都過去了。我們還有好幾門課沒考哩。蘭蘭說,怎么就過去了?才剛開始。不信,你們走著瞧。蘭蘭說著拿書走出去。

蘭蘭一定又到圖書館去了。她說過,宿舍就是宿舍,不是讀書的地方。臨走,她說,你當時要順著她就沒事了,哪怕說一句軟話也好。天下太平。青青躺在床上看《概率統(tǒng)計》,這是明天要考的,也是她最怕的一門課。她與蘭蘭不同,胸無大志,只想門門60分,混個文憑,找個輕松體面的工作,再嫁個溫柔體貼的好丈夫,平平安安,舒舒服服過一輩子。她說,巧巧,你說小小會不會死?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她?我說,管她哩。蘭蘭不是說學校不讓看嗎?學校平時教育我們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前一陣時,管理系一個男生得了白血病,何書記號召我們獻愛心,大家捐錢,輪流去醫(yī)院看他,這事還登了報紙上了電視。我們何書記很上鏡頭,乍一看有點像倪萍。當然這次不是病,是事故。所以不讓看。

青青說,也真是的,怎么說跳就跳,生活還沒開始哩。我說,她是怎么爬上欄桿的?不是睡得好好的,說起來就起來,有病。青青說,我也沒看清,迷迷糊糊的,就聽到她撞你的門。你沒聽說她過去就有這毛病,動不動要死要活的。讀中學的時候,有一次差3分和她們班的數學老師急,老師說了句不好聽的話,她就跳,從二樓往下跳,那次,她跳斷了一條腿,你沒聽說嗎?我說沒聽說,我真的沒聽說。我要聽說了就不會說那句話。那個老師說什么啦?青青說不知道。我說,她有病,這事不怪我。

青青說,也是,這事不怪你。但不怪你也不行,你畢竟說了去死吧,你當時要不說就好了。再說,她跳樓,學校有責任,他們得找一個理由來推卸這個責任,所以就找到你了。你就是理由。我說我成替罪羊了我。也可以這么說。青青說著,爬起來看我,又說我是有嘴無心,你別往心里去。我說你放心我不是小小。青青說,你看小小的被子都沒疊哩,就這么走了,鬼催似的。小小的被子掀一半,這不是她的風格,她每次起床,都要把被子掖好,哪怕是起夜。我有一次就看到她半夜跪在床上拉被頭,說你干嘛,她說上衛(wèi)生間。看來她確實氣急敗壞了,她急不可耐地跳下去,沖到洗澡間,我現在有一點點可憐她了。青青愣愣地坐在床上,她們同是上鋪,我和蘭蘭睡下鋪,青青在蘭蘭上面,小小在我上面。

我說青青你沒事吧。青青說,沒事,你說我們要不要把她的床鋪整理一下子。我說,那就整理一下。我就從我的床爬上去,和青青一起把小小的床鋪整理一下。青青說,萬一她回來了,跟我們急怎么辦?她從來不讓人家動她的東西的。我想也是,就住了手,跳下來。青青看我害怕的樣子,反而在小小的床上笑了起來,說,她怕是回不來了,從六樓跳下去能回來嗎?哎呀,她叫了起來,我說怎么啦,她從小小的枕頭下摸出一把剪刀,她把剪刀放枕頭下干什么?我們對看了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我想,昨晚,要是她拿著剪刀沖到洗澡間來,我怎么辦?我十分慶幸我昨晚說的是你去死吧,要是我說的是,你能把我怎么樣,說不定她就用這剪刀把我給捅了。要真那樣,如今躺在醫(yī)院的就不是她而是我了。

青青說,我想起來了,她這是自衛(wèi),她說過,要是有誰敢碰她,她就和他拼了。我還以為她是說著玩的,原來她什么都當真。我說,她那個樣子,還有哪個男孩子敢碰她?青青說,你這就錯了,追她的男生可不少。誰?青青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我們班長就是她的崇拜者。

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在空空曠曠的一片白色中,一顆黑色的腦袋在空與白當中晃來晃去。我明白了,那就是我們班長那顆智慧的頭顱。在我的印象中,他沒有眼睛沒有鼻子沒有嘴巴,只有一顆擠滿數學細胞的與身材很不相稱的大腦袋,他沒有感情,從不笑,說話的聲音是沙啞的。那一年我們可憐的班長,以一分之差從清華脫落,陰差陽錯掉到我們A州大學。他無疑是個數學天才,很可能是陳景潤第二,我們系的教授們爭著讓他考自己的研究生,他卻對誰都沒有明確表態(tài),很明顯,他瞧不起A大,他是想考回清華。我姨父說,天才就是超常,就人的本質而言,天才與瘋子只有一分之差。這一分不是數量是距離。我突然想起惺惺惜惺惺,瘋子愛瘋子,自己便笑了起來。青青說,你笑什么?我把自己的想法說了,青青也跟著發(fā)瘋似地笑了起來。

這時蘭蘭氣急敗壞地回到宿舍,紅著臉大聲叫,你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我們于是就住了嘴。青青說,到點了嗎?我搖了搖頭,蘭蘭不到點是不回來的。蘭蘭說,簡直不讓人活了。我們問到底怎么啦。她說這日子沒活過。

原來她到圖書館,人們便用異樣的目光來看她,指著她竊竊私語,聲音越來越放肆,最后干脆就跑過來圍住她,問昨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睡著了。他們都說不可能,你和她一個宿舍,而且當時剛熄燈,你一定還沒睡著,你一定什么都知道,我們會替你保密你不用怕。一個政法系的男生說,你是目擊證人,你說不說都逃不了干系,從專業(yè)的角度來看,你越不說,越證明與你有關。一個中文系的女生說,別以為你不說我們就不知道,是因為那個,那種事,不是嗎?蘭蘭一頭霧水,什么事?就是那種事,她和一個男生正在做那種事,黑燈瞎火,你們回來了,拉開燈,看到了,她又羞又惱,就跳下去。那男生說,不可能,據說,她是穿了衣服的。那女生說,干那事就一定不穿衣服嗎?少見多怪。于是大家就小小有沒有穿衣服爭了半天,一定要蘭蘭做出裁決。蘭蘭就跑回來了。

蘭蘭說,明天還考,我到哪里去復習好?我說到竹林去,那里幽靜得很。蘭蘭說,聽說那里談戀愛的不少。我說這正是對你考驗的最好機會,看你敢不敢去,去了又考得如何。蘭蘭說,你去試試。說著又抓起書包走了。青青說,看來昨晚的事已經有好幾個版本了。你說那些學歷史的,多沒勁?昨晚的事都說不清了,幾百年幾千前的事能說得清嗎?還是我們學數學的實在一些,1+1=2,沒什么好爭議的。我突然想起我姨父的話,他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他說這是感悟,不是發(fā)現。我姨父是個作家,為寫歷史小說,讀許多史書,正史野史一大堆。用現代觀念解釋歷史,很出新意很來錢。人們要用什么觀念來解釋昨晚發(fā)生的事情呢?看來,我得回去一趟。

我說我得回去一趟。青青說,明天還考哩。我不理她。我說回去一趟實際上并不是對她說,是自言自語。我有時會把心里想的事自言自語地說出來,我姨父說我的這種習慣和我的外婆有點像。我外婆得了老年癡呆癥,離家出走,不知所終,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已經三年了。青青在我后面說,明天還考哩,你來得及回來嗎?我沒應她。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慌亂。但我不考我回家不關她的事,她慌什么?我覺得好笑。

我走到校門口,發(fā)現我們的輔導員毛彬站在大門邊。一定是青青搞的鬼。

他說,羅巧巧上哪兒去???他像平時一樣地對我微笑,他的微笑對我極有殺傷力。我說回家呀,他說不是明天還考嗎?考完再回去吧。我說好啊,我聽你的。他便和我一起往回走。

毛彬把我送到宿舍樓前,說我就不上去了,你好好復習吧。說實在,我有些依依不舍,與他在一起走路的感覺不一般,比和中文系的那個男生好多了。那是一種醉感,心搖搖,腳飄飄。我說你真的走了?你走我也跟著走。他微微一笑說,要聊天我們以后有的是時間。說著他就轉身走了,讓我一個人站在臺階上心跳了好久。

3

一個星期考下來,大汗淋漓,焦頭爛額,精疲力竭。

這期間我收到幾條短信息,全是黃段子。我讀一條笑一陣,黃是黃了點,還有些意思,叫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聽說這話在中文系很經典,類似我們的1+1=2。

這些短信來路不明,我開頭以為是中文系的那個男生發(fā)的,他死不承認。出了小小的事之后,那男生再也沒找過我,是怕受到牽連吧。我當然也不會找他,沒勁。感情這東西說來有點怪,有時藕斷絲連,有時說斷就斷。斷了與中文男生的來往,我越在乎越牽扯毛彬。會不會是毛彬毛老師?這人就是這樣,神秘莫測。有可能。因為發(fā)短信的人對我很了解,也很善解人意。這是專做思想政治工作人的拿手好戲。我回了個短信,說你能不能來點正經的,主流的,催人向上與時俱進的,達不到何書記的水平,也不能辱沒了為人師表的形象。這是試探的意思。我立即就收到回信,說前面是轉發(fā)的,這一條是自己的:一切順利。

我掃了一眼,太俗,太缺乏創(chuàng)意了。不像是毛彬的風格。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又悟到這是他對我的關心和提醒。他為什么不明說?又一轉念,他不能明說,當老師的能給學生發(fā)黃色短信嗎?他是想逗我樂,分散我的注意力。他知道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煩。一片苦心。我于是有些感動,不管是不是他,先回個短信報平安:我沒事。

我真的沒事,我能行,不就是那天晚上的事嗎?說一千道一萬,我還是那句話,這事不怪我。他們想讓我內疚,讓我承擔責任,沒門。是的,我說過去死吧。那是氣話,人生在世誰不說一兩句氣話,在那種情況下誰都會生氣,生氣了就說氣話,既然是氣話,就是沒有道理的話,就是不經過慎重考慮嚴密思考科學論證的話,誰和這樣的話較真誰就是傻子,誰就是神經不正常。我不和她計較,她畢竟已經遭到不幸,和她沒法計較,她說過她要讓我后悔一輩子,她的動機本身就有問題。我才不后悔哩,我后悔了內疚了不安了睡不著覺了就上了她的當了。

是的,她正在醫(yī)院里搶救,她可能死,可能終身癱瘓,但這不關我的事,是她自作自受。他們,包括何書記和章書記都對我的表現表示不可理解都說我冷漠,冷血動物,特別是章書記,也就是我們系那位總是陰沉著一張烏龜臉的總支書記,對我更有些恨鐵不成鋼和苦口婆心。他說,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俗話說,好死不如歹活。活著,作為一個人,是多好的事啊。

我想起他的一個外號,叫“活得像個人”。有點現代氣息。聽說幾年前他到縣里掛職當副縣長,人家問他有什么感覺?他說,到了地方,才覺得活得像個人。我不禁“撲哧”一聲笑出來。原來在學校里,他并沒有人的感覺。自己沒有做人的感覺卻要趕時髦,和我們大講以人為本,可見他活得很累。一個活得很累的人來講人生的美好,是不是有點黑色幽默。

他說你笑什么?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我說我沒笑,我不能承認我笑,這種時候是不能笑的。他認真地看了我一下,說,我怎么就覺得你笑了呢?我便做出很冤枉很委屈很無辜的樣子,他苦笑了一下,認了。

我想這是女生優(yōu)越于男生之處,章書記絕不允許男生裝出冤枉委屈無辜的樣子來糊弄組織。章書記接著剛剛斷掉的話頭說,活著是美好的,沒有重大的不可克服的不可抗拒的原因,誰會去自殺呢?你們之間一定發(fā)生過什么,所以你的話才會對她造成那么大的刺激,逼得她非走那條路不可。我說,我們能發(fā)生什么?章書記說,比如戀愛什么的。我笑起來,同性戀嗎?我們A大還沒那么新潮。他說不是同性戀,她不可能愛上你你也不可能愛上她,這是我們充分調查了的。我冷笑一聲,你們還調查了什么?章書記說,那就看的態(tài)度了,比如,你們同時愛上一個什么人,或者一個什么人同時愛上你們倆。

這是我沒有想過的問題。難道她愛上了中文系的那個男生?他不像是那種腳踩兩只船的男生,雖然他整天趕時髦寫一些半死不活的詩歌和酸溜溜的散文,總是在詩文中表現出被許多女孩子纏得喘不過氣來的無奈,但小小看不起他,他也看不上小小,這我知道??偛恢劣谒詾槲铱瓷狭宋覀兡莻€大腦殼班長吧。惡心。難道她愛上了我們斯斯文文的輔導員毛彬?這就難說了。知人知面不知心??蛇@又和我有什么關系?難道她看出我暗中喜歡上毛彬?一時想不開,就把我的一句氣話當真,這也太沒道理了吧,按一般的邏輯,應該是她讓我去死才對啊。

我有點茫然地看著我們的系書記章老師。他是名副其實的領導。他的名片寫著:全國高等院校思想政治工作研究會會員、某省高校思想政治工作研究會理事、《高校思想政治工作動態(tài)》特約評論員、A州大學學生工作領導小組成員、A州大學數學與信息科學系黨總支書記(正處級)。

章書記很親切地微笑著。他認為他擊中了我的要害,他等待著我的檢討。我的檢討會使他們的工作實現突破性進展。

我說,章書記,你們能不能再仔細調查一下,我想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我們不可能同時愛上一個人,也沒人會同時愛上我們。

章書記很不高興,說,你不想說也沒關系,我們今天就談到這里。你也不必對別人再提起。這是對你的愛護,懂嗎?我說我懂,連章書記的這一片苦心都不懂,我還是個人嗎?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走了。

4

章書記走后,我越想越不對,我得把事情搞搞清楚,不能蒙受不白之冤。我于是到毛彬的宿舍里找到了毛彬,我對他說,毛老師我想找你談談。他微笑地說,好啊。我說這里不方便(我說的是真話,他的宿舍常有人來),我們找個地方,這事很重要。毛彬看了一下手表說,要不我們到來來來,我請你吃飯。我聽說過來來來。來來來是個有點檔次卻又不是太有檔次的酒家,很適合工薪階層消費。

我們一前一后走出校園,在校門口打的,很快就到了來來來。一進來來來,便有一位小姐沖著毛彬笑道,毛老師來了,還是老地方嗎?毛彬說還是老地方。于是她就把我們帶到一個叫去去去的包廂,我一看就笑,來來去去的,是讓人來還是讓人去?毛彬說,這你就不懂了,有來有去才叫生意興隆。進了包廂,毛彬很隨意地做了個手勢,又象征性地挪了一下靠背椅,很西方很優(yōu)雅,我一時不知所措,愣愣地站在那里。他微笑地說,請坐。我說不,老師先坐。他說今天這里沒有老師只有朋友,女士優(yōu)先,請。聽到朋友兩字,我突然很感動,也很害怕,聯(lián)想到那些來路不明又有點那個的短信,臉上更是熱烘烘的。

主食是北方餃子,還有幾樣菜,小姐上菜時說了菜名,很好聽,可我聽過就忘了。還有一瓶酒,是時興的長城干紅。吃了餃子,毛彬端起高腳杯說,來,我們干一杯,祝你一切順利。我想起那條來路不明的短信,也是一切順利,很感動。我說毛老師我最近常常收到一些來路不明的短信。我還沒有說完,毛彬就說,既然是來路不明,就不用去管它。我急了,脫口說我以為那是你發(fā)的。他說是嗎?都說些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別再想那件事了,才不會把自己搞得太緊張,風聲鶴唳,疑神疑鬼的。放松,絕對的放松。他這么一說,我又懷疑起自己來了。短信的事也就不說了。我說沒想到會出事,這事不能怪我。他說,我知道,這事與你無關,看我睜大眼睛,他再次強調說,這事不怪你。我說你真這么想?你那天為什么也沖著嚷嚷?他說那天他不能不這樣做,但他一直認為,一個人想死,與另一個人是沒有關系的。一個人想死是她自己的事。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來,我太激動了。知我者,毛彬也。毛彬說,現在我們喝酒,不提那件事,好嗎?我一口氣把一杯酒喝了,樣子很聽話。他又給我倒了一杯,說,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一直沒有機會說。我脫口說,我也是,只是不敢說。他說,我們現在都說了,這就好,不是嗎。我想,那些短信一定是他發(fā)的了。他既然不想說破,也好。留點神秘,留點浪漫,留點肆無忌憚的想象空間,更有詩意。

我說,毛老師,人家說你考了研究生,是真的嗎?他有點無奈地說,考是考了,不知能不能考上。我說,當輔導員不好嗎?他說好什么,沒底。我又說,聽人說你和小小好,是真的嗎?毛彬說,誰說的,胡扯。我怎么會喜歡她呢?我說,沒人說,是我想的。

毛彬看著我的眼睛說,不對,一定有人說。是章書記說的吧?我大吃一驚,說你怎么知道?他說,我想就是他。我說他也沒明說,是我從他的話語中揣摩出來的。我把章書記的原話重述了一下,他問你怎么說,我又把我的原話說了一遍。他說你說得好,你是個聰明的女孩。

我很少受到姨父之外的長輩和師長的夸獎,心里有些得意,說,我只是實事求是地說罷了。毛彬一臉嚴肅,說他是在暗示,設圈套讓你鉆。我說這對他有什么好處?他說也許對他沒什么好處,但對我卻是天大的壞事。

我說,你真的一點也不喜歡小小嗎?就沒有一點,一點點,零點零一點點,或者一剎那間的喜歡。他說你在乎這個嗎?我說,我在乎。他說,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我說,在你們男生,不,男人的眼里,她可愛嗎?他說,一點也不。但她很特別,很有吸引力。他還說據我所知,很多男生都把她當夢中情人,是夢中的情人,不是我們通常說的那種夢中情人,那種夢中情人是在現實中想追求的情人,理想的情人,而她,只能是夢中的,現實中沒有一個想去追,也沒有一個敢去追她。她很可怕,誰都不敢惹她。我說我們班長不是在追她嗎?毛彬沒有正面回答,只說那個人不是正常人,他只屬于數學,沒有七情六欲。我說,毛老師你是說,男生們都知道她會自殺是嗎?他笑而不答。我大聲喊,我太冤了毛老師。

毛彬說,喝酒,我們喝酒,就我們兩人。

我忘了我們是怎么結束的。我醒來時,已經躺在我自己的床上了。我問青青,他呢?青青說誰?誰讓你喝成這個樣子?我說,誰也沒讓我喝,是我自己去喝的。我不糊涂,我清醒得很,既然毛彬不讓人知道我與他喝酒,我就不能出賣他。但我一定要問他,他是怎么把我送回來而又不被人發(fā)現的。他是個西方紳士,又是個東方高人。但是,他這樣一個高人會不會在暗中愛上小小而又讓人沒有感覺哩?章書記是不是感覺到了一點什么,想把他牽扯到小小的自殺問題上去呢?要不毛彬怎么會說那樣的話,如果是的話,章書記也不可輕看。我得小心,人生無處不陷阱。

青青說,你不必太當回事,你看把自己醉成什么樣子。我說我不當回事,別人卻要當一回,讓我不清靜。我這樣說主要是為喝酒找理由,并不怎么當真。蘭蘭爬起來,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說你喝多了,你是聽說小小的父母親和弟弟來了才去喝酒的吧?每次考試之后,蘭蘭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很隨和,很關愛別人。顯然,她考得很好,小小的事對她并沒有什么影響,我沒聽說,我搖了搖頭,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她又說,他們想來找我們,當然主要是找你,學校硬是把她們擋住了。青青看了一眼蘭蘭說,找我們做什么?巧巧說得對,這事與我們無關。蘭蘭說,我想也是,她現在不自殺,將來也會自殺的,她就是這樣的人。青青說,我想也是。

我吃了一驚,大家都這么想,我怎么沒看出來。我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小小的抽屜。我知道那里藏著一本日記本子,她每天都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在上面寫什么,一看到我們進來,便急急忙忙鎖進抽屜里。幾乎是同時,青青蘭蘭也看了一眼小小的抽屜,合謀似的,我們都有同樣的一個愿望,可我們都不說話。

5

這時,章書記和毛彬一起走進我們宿舍。我特地看了一下毛彬,他看上去一點感覺也沒有。但我知道他是裝出來的,我現在才明白,他是一個天才的演員。不是說人生就是一出戲嗎。我也許是個本色演員。章書記吸了吸鼻子說,喝酒了。青青為我掩飾,說考完了,放松一下。章書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毛彬一眼,說,小小的父母弟弟來了,等一下,準確地說是九點半,他們想到宿舍來收拾一下她的東西,學校的意見,讓你們回避一下。

他說這話時臉部沒有半點表情。我們三個對看了一下,什么也沒說。不過我的心尖跳了一下,小小是不是已經死了?毛彬說,你們把自己的東西集中一下,不要和她混在一起,省得拿錯了。青青說,她的東西從不和別人放在一起,我們也不動她的東西。章書記拿眼睛看了一下小小的床鋪。青青知道他的意思,說,被子是我疊的,那樣子不好看。不是每天都檢查嗎?聽說每天檢查宿舍評星級是章書記的一個發(fā)明,他還寫過這方面的論文在全省高校政工年會上宣讀。章書記什么也沒說。我想說她有一本日記,也許對你們有用處,想想又沒開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蘭蘭問要我們回避多久,章書記說要不了多久,我們會和他們一起來的,你們放心。我們一人拿一本書,默默地走出自己的宿舍。

我在走出宿舍時竟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感覺。平時進進出出無數次,一點感覺都沒有。這種依依不舍的感覺怪怪的,搖搖晃晃,酸酸的。我明白了,這是我們第一次在非正常的情況下離開自己的窩。小小那天晚上沖出宿舍時,難道沒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青青說我們上哪兒?我說隨便。蘭蘭說,我還是上圖書館吧。青青說,我們去竹林,說不準能看上幾出好戲,我們來到竹林,果然成雙成對,你擁我抱,景色相當秀麗。我們對看了一下,青青小聲說,看看能不能找到幾對認識的。我說積點德,給人家留點面子吧。于是我們就找一個相對清靜陽光明媚的地方坐下來。青青拿的是金庸,很快就進入江湖。我看的是日本小說《美麗與悲哀》。我受姨父的影響,染上一點喜歡文學的毛病,當然我不是真喜歡,比如這本小說,我只是沖著它的題目才借的。而我看小說,很少從頭到尾認真讀,都是隨便翻,挑著讀,挑愛情的場面讀??墒且环_這本小說,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這書有人認真讀過,在上面畫了許多杠杠。這是我們當學生的好習慣,畫上杠杠的大抵是重點,要記住,考試時用得著。我順著有杠杠的地方讀下去:

大木想起音子曾用安眠藥自殺的事。比起抱過的音子的身體來,倒是在生死線上揉過的音子的大腿,反而明明白白地浮在眼前,先生,那壘石比起先生或我的壽命,是太長了?;钪屯瑹o主孤魂一般不是?音子會因被迫離開大木而企圖自殺,但不能如愿以償,那時如果死得了,短促的生命是純潔的吧。把剃刀伸進慶子的脖子,慶子便會死亡。音子突然這樣想。那時萬一殺了慶子,自己當然也非死不可的吧。差一點殺了對方,自己也跟著自殺了。

我再也不敢讀下去了,這些杠杠是誰畫的?會不會是小小畫的?有可能。是的,我好像在宿舍里看過這本書,說不定我是在無意中受了她的誘惑才去借這本書的。我對青青說,喂,青青,你看過這本書嗎?青青低著頭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說,有病啊你。她抬起頭來說,什么?我說走火入魔了你。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難得輕松一下。我把《美麗與悲哀》遞去過,這本書你見過嗎?她說沒有。我說真沒有,你再想想。她說好像見過,記不得在哪里了。我說再想想。她說,也許是在宿舍里吧,不是你借的嗎?我說以前,不是現在。我把書翻開,把其中用藍筆畫出來的句子念給她聽,她說誰畫的,接著她又說,不會是小小畫的吧,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

于是恐怖向我們襲來,陰陰的。好在竹林上陽光燦爛,竹林下生機盎然。

我說你再仔細想想,以前是不是在我們宿舍見到過這本書,青青說,是的,越想越覺得見過,我們再問問蘭蘭如何?我們便急匆匆到圖書館,在第三閱覽廳找到蘭蘭,蘭蘭說,這封面好像見過,但記不清是不是在宿舍里。

我想,我應該到圖書館查一查借書記錄,如果小小借過這本書,我敢肯定,她早就有自殺的意識了。她想死,這是誰也攔不住的。我這么想著,也不告訴青青蘭蘭,獨自一人到圖書館。圖書館的老師不讓查。這當然難不倒我,我繞了個圈子,找了個在圖書館當管理員的老鄉(xiāng),還是查了一下。結果讓我很失望,小小從沒借過這本書。借過這書的大多是中文系的,看到那個男生的名字我一點也不吃驚。讓我吃驚的是,我們的章書記和毛彬都借過。我在吃驚之余,腦子里閃過這樣的念頭:也許是他們把書轉借給了小小,杠杠還是小小畫的。這不是不可能。

6

星期三晚上,蘭蘭早早就出去了,她不是去圖書館,而是去家教,她家在鄉(xiāng)下,學費交得很吃力,平時吃飯和費用全靠她自己掙。青青看蘭蘭走出去,對我說,她謀生去了,看來我也得找個謀生的地方,我說你的錢這么快就花完了,你不是說這個學期可以搞定嗎?青青雖然父親下崗,但母親在縣工商局當會計,還供得起她上大學。她說,本來沒問題的,只是出事前不久,小小向我借了1000元。這下你慘了,我說,死無對證,找誰要去?青青說,你可不敢對別人說,說了,人家會想,她的死是不是與我有關,是不是因為我向她討錢討急了。我說別擔心,對誰我都不會說。

說這話時我的腦子來個急轉彎,她既然不想讓人知道為什么告訴我?是不是她想向我借錢?與其讓她開口不如主動出擊,便說,要不要我這里先拿去救救急,要多少盡管說,青青也不客氣,說,先拿400吧,找到家教再還你。我把錢給她,說先用著吧。

蘭蘭回來時,青青說,蘭蘭,你做家教有經驗,能不能幫我也介紹一家。我想蘭蘭會推一陣子,她這人就這樣,事不關己,都是高高掛起的。沒想到她答應得很干脆。

我把錢給了青青,自己也沒錢了。不是我們家缺錢,我們家不缺錢,是我自己沒錢。在錢的管理問題上,我們家很不現代化,別人三千五千都在卡里,不管是建行農行中行工商行什么行都有,而我的錢在姨媽那里,由姨媽管著,什么時候我缺錢了,就找姨媽要。我不知道父母親給姨媽多少錢,姨媽也從來不問我拿錢做什么。

我們家在離A州300公里的一座縣城里,聽說爺爺當過那個縣的縣委書記,父親現在也是縣委書記。我母親是縣司法局副局長,聽說去年局長退休時,幾個副局長誰上,母親的口碑最好,呼聲最高,就是父親不讓上。母親對姨媽說,看來我得到市里,在他的陰影里,永無出頭之日。說歸說,母親還是把那個副局長當得有滋有味的,因為不管誰當局長,在局里,說話算數還是她。

我決定找姨媽拿錢。姨媽家在江錦花園。姨媽在A市老干局工作,主任科員。我一直弄不清姨父的工作單位在哪里,他整天在家里寫東西,日子過得很悠閑。我有一個表哥,在北京大學讀物理,屬于碩、博連讀的那一種。聽說這種人將來大都要到國外去發(fā)展,所以我對他沒有什么好感,在這個問題上我比較愛國。

我進門時姨媽剛吃過飯,姨父還在喝酒。姨父餐餐酒,一餐三杯,雷打不動。這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姨媽說他將來一定會死在酒上,不是肝癌就是心肌梗塞。我開門時(我有姨媽家的門鑰匙)聽姨媽說巧巧來了。我關門換鞋時姨媽說,巧巧吃了嗎?我說吃了。姨父說巧巧陪姨父喝一杯。我說好。姨媽給我拿酒杯時說,我妹妹要知道你把她培養(yǎng)成酒鬼,一定饒不了你。我說將來進社會搞公關免不了要喝酒,不如現在就適應。她用手指在我的額頭上點了一下,意思是我強詞奪理。我很放肆地笑了起來。我喜歡姨媽家,在姨媽家比在家里更自由??梢詠y說,可以撒嬌,有時姨媽摟住我的時候我會以為是媽媽,她們倆長得很像,連聲音都像。姨媽說她把表哥生錯了,換個女的就好了,我說找個好表嫂就彌補過來了。她說再好的兒媳都不能這樣摟著。我說那就不摟唄。她說,摟著貼心。

姨媽給我倒了一杯酒鬼灑,姨父只喝這種酒,聽說改革開放以前他只喝四特酒,不喝其它酒,改革開放后,一個北京的朋友給他帶了一瓶酒鬼酒,他從此改喝酒鬼。那個朋友也是作家,名氣很大,我們在報紙上經常可以看到他的名字。姨媽說,喝四特時還有點救,畢竟只是有點特別,一到酒鬼就沒救了。

我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姨父說我喝酒的姿勢很優(yōu)雅,很有盛唐風韻。姨父還說,那個時候長安人喜歡喝三勒漿,是一種波斯甜酒。關于酒,姨父有講不完的話題。他喜歡酒,因為酒使人自由。姨媽說,巧巧只許喝一杯。我說知道了。姨父說,巧巧學校里有什么新聞?每次來,姨父都這么問。我說有,大新聞,還和我有點關系。

姨媽聽了嚇一跳,說,你出了什么事?說著把我的臉扳過去,細細端詳,生怕我有半點閃失。從我家坐車到A州最少要半天,她負有監(jiān)護我的責任。我說小小跳樓了。姨媽的手在我的臉上僵住了。我們宿舍的幾個女孩子,姨媽姨父都見過,大一的時候,我?guī)齻儊磉^。平時,我也常常提起她們,姨父姨媽都喜歡聽。特別是姨父,喜歡了解青年人的生活,表哥每次回來,他也是問個沒完。作家嘛。我于是就把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說了。

我說,這事能怪我嗎?姨媽摟著我說,不怪你不怪你,發(fā)生這么大的事怎么不回來告訴姨媽,嚇死了。得給你媽打電話。說著便要去打電話。我說姨媽你別打,我不是好好的嗎?姨媽說,萬一學校再找你麻煩怎么辦?我說我不怕,這事不怪我。姨父說,當然不怪你,也不怪其他人。姨媽說小小這孩子,怎么想的,她父母親一定哭死了,養(yǎng)這么大容易嗎?我說哭也沒用,也沒聽說他們怎么哭,怎么鬧,這事怪她自己。

姨父說也不怪她。她是受害者,怎么能怪她呢?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說,毛病恐怕出在我們的傳統(tǒng)上。如果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審視“舍生取義”“殺身成仁”,我們就會發(fā)現一個問題:對個體生命的蔑視。中國人太不愛惜自己的生命,自殺有傳統(tǒng)啊,不管是自己要自殺的還是別人讓自殺的。我說,我們學校的領導們要是有姨父的觀念,就不會那么累了。他們搞得多緊張啊。姨父笑道,我當領導也一樣,高明不到哪里去。

姨媽說,你姨父就這樣,拿別人的手臂掘石頭,不酸。我還是得給你媽打電話,這么大的事,不說不行。我走過去,搶過她手中的話筒說,姨媽你別打,當我沒說,行嗎?姨媽說,這孩子,怎么能當沒說呢?姨父說,讓孩子自己做主,要打也得讓她自己打。姨媽說,看你把她寵壞了。姨父對我說,壞了嗎?我說沒有。姨媽便呵呵笑。不打就不打。

姨父說,電話可以不打,但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我看姨媽向姨父擠眼睛,姨父說,是時候了,我說什么事?姨父說,你爺爺,也是自殺的。

姨父說,那是1966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天很黑,抬頭不見星光,街燈昏黃。你爺爺從縣委大樓樓頂跳下來。他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為了自己的尊嚴。士可殺不可辱。他常常自認為自己是真正的共產黨人,但他的骨子里卻很傳統(tǒng)很儒家,為了某種東西,他可以輕而易舉地舍棄自己的生命。

我感到很吃驚,從來沒人告訴我。姨父說,你爸爸媽媽委托我,在你讀大學期間,找個適當的時機把這事情告訴你。他們說,你和我投緣,談得來,這事由我來說最合適。姨媽看著我,仿佛有些擔心,我向她微笑,表示我已經長大了,特別是經歷了小小的事,我能理解許多事。她走過來,情不自禁地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姨父說,再給巧巧倒一杯,我說我自己來。姨媽說,我也來一杯。姨父笑著說,每次說到你爺爺的事,她就想喝酒。姨媽說,雖說幾十年過去了,一想起來還心跳,得用酒把心鎮(zhèn)住。

我說,爺爺不是沒讀過書嗎?姨父說,沒讀過書不等于就不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是無所不在的。在我看來,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是落后的人群有時越傳統(tǒng)。中國民間習俗中,無處不滲透著我們的傳統(tǒng)。所以,那些越是沒有文化的女人,所謂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越是想當烈女,想為傳統(tǒng)獻身。她們?yōu)榱艘粋€自己也不明白的觀念,就投河,就上吊,就跳樓,就吃藥,就拿剪刀抹脖子。她們沒把生命當回事。

姨父說,我理解他,但不贊成他,從現在的角度來說,更不欣賞他。生是一種偶然,由父母,至祖父母,高祖父母,你想,有多少偶然才能落到你頭上成為人。上天既然偶然地生了你,你就要善待生命。你說呢?

我點了點頭。

我在姨媽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拿了錢就走。臨走時姨媽反反復復地交代,有什么事就回來說,千萬別自己撐著,我說知道了。我又抱住她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那事兒不許告訴我媽。姨媽順勢拍了一下我的屁股,這孩子。我知道她不會告訴我媽,在很多事情上,我媽聽她的。

7

新近學校為了改進學風,各種講座不斷,有外來的名家,也有本校的教授,很熱鬧。聽說今早在南區(qū)還有一個講座,是北京來的一位文學博士開的,題目叫《女權主義視野中的身體寫作》,很有爆炸力,計劃去聽的,可惜與高教授的撞車了。我從姨父家趕到大梯教時,青青從座位上站起來,她用筆記本給我占了一個好位子。

高教授是我們學校的一個亮點。他在位勢論方面的研究在國內甚至國際數學界很有影響,聽說美國的《數學評論》和德國的《數學文摘》都介紹過他的論文。這是兩家世界最權威的數學雜志,被它們其中一家介紹過就十分了得,何況是兩家!他還到過美國日本德國西班牙,出席過國際學術討論會。他今天講座的題目也很有誘惑力:拓撲空間與人類的未來。

高教授微笑地用手示意我快坐下來,然后開始他的講座。高教授的平易近人是遠近聞名的。他只給我們上過一個學期的常微分方程,卻能叫出我們每個同學的名字。其他教授就不行了,就是上一年兩年三年,也叫不出一個學生的名字。聽說有的并不是真的叫不出來,明明知道也假裝叫不出來,以示自己的高深莫測。男生們對高教授另有看法,說高教授只記得漂亮女生的名字,這種說法讓我們宿舍四位女生很陶醉,因為高教授不但都能叫出我們的名字,而且下了課還會和我們聊幾句與數學無關的話題,比如家在哪里啊,幾個兄弟姐妹啊,父母親做什么工作啊等等,既親切又不失長者風度。

“也許,數學是一種預言。為什么不呢?難道那神秘的,不可理喻的分式,不是人類通往宇宙,走向未來的階梯?現代科學認識到,數學并不是自然所固有的,而是人類大腦的產物。只有那些具有天賦而又執(zhí)著追求的人,才有資格進入這一多維乃至無窮維的空間……”

高教授用詩一般的語言開始他講演。他的講演很精彩,既條理清晰雄辯有力,又深入淺出妙趣橫生。正聽得入迷,被一個意外的聲音嚇一跳。我立即意識到,那是窗外英雄花的落地聲。我們學校有許多英雄樹,也就是木棉樹,每到五月,便會開出一片英雄花,把校園的天空染紅,紅紅火火的一朵拳頭大的英雄花,從高高的英雄樹掉下來,摔在硬梆梆的水泥地上,叭地一聲響,驚心動魄。小小突然從我的心底跳出來,小小聽高教授的課,總是坐在最前排,每聽到精彩處,都會回頭看我們一眼,好像在炫耀著什么,開頭我沒有感覺,有一次蘭蘭說,風神什么,他又不是她老爸。閩南話風神就是神氣的意思。經蘭蘭點破,我才發(fā)現,小小看高教授的眼神確實有點不對頭。當然,學生崇拜老師特別是有成就有名望的老師很正常。

講座結束時,高教授朝我們招招手,我和青青有點受寵若驚,我們走到講臺前,他說怎么不見蘭蘭,我們說不知道,她昨天還講要來的。高教授“哦”地一聲說,小小的事實在有點可惜,她怎么樣了?我們說不知道,聽說還在醫(yī)院里。還在嗎?高教授又說。我們說,可能吧,老師沒說我們也沒敢問。高教授說,這事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應該讓大家知道,好吸取教訓?;ㄒ粯拥纳?,說沒就沒了。聽說那天晚上她和巧巧有點不愉快?青青說這不關巧巧的事。高教授說,那是當然。自殺自殺就是自己殺自己,與他人無干。高教授畢竟到過美國日本德國西班牙,見識廣,眼界不一般,學理科的能和姨父一般見識,難得。我說謝謝老師的理解。他笑了笑,說,其實應該研究的是小小的心理素質,聽說她每天都寫日記,要是能拿到她的日記本,許多問題就可迎刃而解。我和青青對看一下。小小寫日記從不張揚,連同宿舍的我們都捂得嚴嚴實實,高教授怎么知道?青青說,沒聽說她寫日記,我們都沒看過,巧巧看過嗎?我說沒有。就是有,也拿不到,她的父母親和弟弟拿走了。高教授感到意外,說怎么會讓他們拿走?我們說,他們已經把小小的東西全拿走了。高教授搖了搖頭,連聲說可惜,可惜。

8

從梯教出來,青青說,怎么大家都對小小的日記感興趣,真有意思。我說怎么啦?她說毛老師和章書記已經分別找了她和蘭蘭,打聽小小日記本的事,一定有什么名堂。我說他們不是在場嗎?青青說他們是在場,可是他們也沒有找到小小的日記本。我說是誰說小小寫日記的?青青說我沒說,她寫日記關我們什么事?我想蘭蘭也不會說。我說我更不會說了,這就怪了。一定有比我們更了解小小的人。那么這個人是誰?

我想,這日記是有人把它藏起來了,因為他害怕??梢钥隙?,藏日記的人就是那個知道她寫日記的人,也就是怕她在日記中寫到他的人,說不定,這人與她的跳樓有關。

我第一個想到毛彬。他和她一定有一種不同尋常的關系。他親口說過,她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子。與眾不同。他雖然也說過她是個沒人敢碰的女孩。但是沒人敢碰毛彬就不敢碰嗎?別看他外表斯斯文文的,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來的?他居然做得那么天衣無縫。連我都不明白。也許他就像章書記所暗示的那樣,和小小有染,小小把他們的風流韻事寫進了她的日記當中。當毛彬想脫身時(很特別的女孩玩玩可以,結婚可不行,上演的還是現代版始亂終棄的短劇??梢岳斫?。)小小拿出日記對他說,我要讓你后悔一輩子。這種事小小是做得出。也許那天晚上小小只是借我而起,實際上,她的跳樓是沖著毛彬來的。我對青青說,那天你整理她的床鋪時,枕頭下除了剪子,還有別的嗎?青青說,你是說她的日記嗎?沒有,不可能有,這你是知道的。是的,我知道小小不會把日記本子放在枕頭下。

章書記也不是好東西,他是不是也和小小有那么一點關系?她不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子嗎?沒有貓不沾腥。章書記是書記也是男人。他雖然在大多數時間顯得道貌岸然,但有時看女生的目光也會露出些許不安分。對了,我想起來了,那一次,小小生病,他在我們宿舍呆得很久,我和青青回去時,他顯得很尷尬。從那之后,小小便常常在我們面前罵他。我說,青青,你說為什么小小敢罵章書記,深仇大恨似的。青青說,不知道,你又想起什么了?你可別胡思亂想。章書記是很馬列的。我笑了笑。如果他們真有點什么,小小一定也寫進日記里。難怪呢,他們那么關心她的東西?說不定小小家屬到來之前他們先抄了她的東西,拿走了她的日記本子。

那么,高教授為什么也關心小小的日記呢?別看他是個名教授,名教授也是人,也是男人,他關心我們,他記住我們的名字,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小小一人,她很特別。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同樣,女人越特別男人越喜歡。高教授是名教授,喜歡幾個女生并不為過。中文系藝術系外語系這種事情還少嗎?不用說男教師喜歡女學生,還有女教師和男學生睡覺的哩。小小看高教授的眼光不是有點那個嗎?我想起來了,有一次小小在夢中大叫,把我們幾個吵醒,過后我們回憶她昨晚叫的是什么?我說好像是叫什么人慢走,青青說是別怕,蘭蘭說,她叫的是眼鏡。我們都知道眼鏡是高教授的外號。閩南話,慢走,別怕,眼鏡,喊起來沒多大區(qū)別。

這樣看來,高教授也好毛彬也好章書記也好,他們關心、尋找小小的日記,都有一點賊喊捉賊的味道。

這事兒變得有點意思了。

9

下午,何書記再次找我談話。這次比上次和風細雨得多,而且臉帶微笑,恢復了她的一貫風格。她說,你知道小小有寫日記的習慣嗎?我說怎么大家都關心這件事,小小寫不寫日記我實在說不上來,寫日記是一件十分私人的事,純屬個人隱私,她從來不告訴我。她說是的,我們不是為了窺探個人的隱私,我們只想進一步了解她自殺的動因。查明原因對你也有好處。我說我無所謂。我想我的話有點沖,不大給她面子。她顯得很有風度很耐心,輕聲細語地說,你想一想她是不是有一個本子,她每天,或者經常,在上面記點什么。我說,是有一個本子,有時也看她在上面寫什么,但她總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都是在我們不在的時候寫,看到我們進來就迅速合上,鎖在抽屜里。

她說,這就對了。那本子有多大,什么封面?我說,好像和課本一樣大,厚厚的,天藍色,硬皮。她提醒我,她會不會有忘了收的時候?我說絕對不會。那天,她說,也就是出事的那天,你看她寫過嗎?這倒是個問題,我認真地想了一下,好像沒有。何書記顯得更加和顏悅色,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她們,也就是蘭蘭和青青,她們拿了她的本子?當然不是故意的,收錯了,順手之間,我們有時會犯這種錯。我說這得問她們自己。何書記“哦”地一聲,若有所思。我想,她是不是也懷疑我藏了小小的日記?我等她問,她要是問,我就要讓她難堪。她終于沒有開口。

如果小小的日記落到何書記的手上,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局呢?不知怎么的,我自己也很想找到她的日記了。小小整天神經兮兮的,她會像瘋狗一樣地在她的日記中亂咬人嗎?她會咬誰呢?其中一定有高教授,有毛彬,有章書記,還有蘭蘭青青和我。小小啊小小,你太偉大了。我突然興奮起來。你讓人們吃不好睡不香,你讓那些平時很高尚很道德很完美的人坐立不安,你真的太偉大了。

我走在校道上,我發(fā)現人們對我的眼光有點不對。是的,由于小小的自殺,整個學校到處都彌漫著她的氣息,怪怪的。也許這世界本來就怪怪的,只是你沒有感覺到而已。

在宿舍樓的樓梯口遇見毛彬和章書記,習慣地叫了聲章老師毛老師。他們朝我笑笑,也是怪怪的?;氐剿奚?,見蘭蘭和青青的抽屜和衣櫥都開著,她們的東西全亂七八糟地扔在床上。我說我在樓梯口碰見章老師和毛老師,是他們來了嗎?她們說來了。他們想看看小小的日記本有沒有在我們的抽屜和衣櫥里。我說他們想看你們就開給他們看?我們又能怎么樣,青青說,看看就看看,省得讓人懷疑。我嚷道,這太過分了。蘭蘭說小聲點,我不想再惹事了。我們是來讀書的,明年拿了文憑走人,找個好單位,賺錢過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說,誰要想看我的,沒門。蘭蘭說我們和你不一樣。我說什么不一樣?蘭蘭不屑地說,這還用我說嗎?你爸爸是縣委書記,能和我們一個樣嗎?青青說,蘭蘭你說什么呀,巧巧你別往心里去。我說我不生氣。就是我爸爸是農民,我也不讓他們看。他們憑什么?我們又不犯法,現在是法制社會。要看可以,拿搜查證來。我大聲嚷嚷。

蘭蘭說,我們也不愿意啊。你以為我們沒有一點尊嚴?說著便哭了起來,她哭,青青也跟著哭,弄得我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學校的確對我客氣得多,何書記出面,是想讓我拿出小小的日記本子,只是她沒好意思直說,她有身份有涵養(yǎng),她比章書記和毛彬更陰險更狡猾更偽善。什么東西!

我說小小的日記為什么找我們要?她的父母和弟弟不是把她的東西全拿走了嗎?青青和蘭蘭對看了一下,說,是啊,我們也想不通。蘭蘭又說,小小也真是的,攪得我們不得安寧。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下,一看又是來路不明的短信,還讓我出去一下,說有個男生找我有話說。這個毛彬有事說事神秘兮兮的干嘛。我把短信按了,不理他。是他想見我,還是他想讓一個男生見我?我們學校有規(guī)定,男生進不了女生宿舍。這也是我們學校學生思想政治工作的成功之處,聽說何書記還向全省高校介紹過這方面的經驗。我對她們說,小小的日記說不定早已轉移了,她的家屬也沒拿到,所以他們著急。誰都著急不是?

我這樣說著,突然又冒出一個念頭:小小日記落到A州《太平洋都市報》記者手上,可是一條大新聞。想到小小神秘兮兮的日記登在《太平洋都市報》上,我竟然有點興奮,有點手舞足蹈。我這才發(fā)現我這人其實很不地道。她的日記一旦曝光,會有許多人遭殃。也許高教授會名譽掃地當不成博士生導師,章書記括弧里的那可憐的正處級會被刮掉,毛彬會被處分,會因此而葬送如花似錦的前程。也許還會有人走上與小小一樣的道路:跳樓。

我的手機又響了一下,還是來路不明的短信,這個毛彬!我再次把它按掉。

蘭蘭說,她能轉移到哪里去?她對誰都不信任,她就知道她自己。青青說我想也是。會不會她父母親拿走了日記又說找不到日記,以此來要挾學校,多要點錢?蘭蘭說有可能,人沒了,錢最重要。我說會不會小小在外面有朋友,我是說學校之外的男朋友,她把日記給了他或者他拿走了她的日記。蘭蘭說不會吧。青青說那太可怕了,我們怎么辦?是的,我們怎么辦?她的日記中不可能沒有我們啊。

我的手機再響了一下,我說了句討厭就按掉了。我說對于小小,什么事都可能。青青蘭蘭邊說話邊收拾東西,聽了我的話都停下手中的動作。我們對她了解多少?我們誰會想到她就那么沖出去,跳下去?蘭蘭說,別再說,太可怕了。我常常夢見她沖過去拉門的動作。青青說我也是,常常夢見她趴在地上的樣子。我甚至看見她的血,黑色的。我說,她其實沒有流血。蘭蘭說,好在我沒看見。我說,什么事都可能,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這時,青青的手機響了一下。青青打開瞄了一眼,對我說,怪怪,是誰呢,怎么知道我的號碼?讓你看短信。我說不看,沒什么事。蘭蘭說還是看看吧,要不,我也要遭殃了。話沒說完蘭蘭的手機就響了,蘭蘭看一下遞給我。上面是:請你幫個忙,讓巧巧看短信。是毛彬,他知道我們的手機號。我只好打開短信:事關前途和命運。十萬火急。我冷笑一下,這個毛彬也太惡作劇了吧。既然在樓下,既然還沒走,有話干嘛不當面說?上來說,你是老師你有特權門衛(wèi)不敢攔你你能上來,你剛才不是上來了嗎,有種你也來翻翻我的抽屜和衣櫥試試!

青青和蘭蘭看著我笑,笑得有些曖昧。我說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們說,不管怎樣還是去吧,免得我們遭殃。

10

我下樓,卻不見毛彬,我四處張望。說實在,我還是希望見到他,我有點懷念我們在一起喝酒的時光。如果他真想看看我的抽屜和衣櫥,只要他求我,我也會向他打開。在我的深層欲望里,想向他開放的何止是抽屜和衣櫥?我了解我自己。我很悲哀,很看不起自己。

這時,一個男生向我走來,不是中文系的那位。這男生很帥氣,有點面善。他很有禮貌地向我鞠躬,說,實在對不起,你是羅巧巧同學嗎?我說,是的,你是誰?剛才是你發(fā)的短信嗎?他仿佛愣了一下,短信?沒有啊。我在這里等了你好久,可沒有給你發(fā)過短信,我不知道你的手機號碼。我說你是誰,找我什么事?他說我們能不能找個僻靜的地方談談。請相信,我絕無惡意,他向我靠近一步,一臉真誠,我回首看了一下進進出出的女生們。人多眼雜,我不想展覽似地和一個陌生男生站立在眾目睽睽之中。好吧。我轉身走人。他很安靜地在后面跟著。走到僻靜處,我說有什么話你說吧,他有些為難地說,一時半會說不清,這樣吧,我請你喝茶,就在你們校門口的“甜卡車”,好嗎?我再一次把他從頭到腳看一遍,看不出有什么危險,說,好吧。

這“甜卡車”我以前來過,外面很亮,里面很暗,有十幾個相對封閉的小包廂,里面有燈,紅的,綠的,藍的,白的,黃的,隨你挑,全開也行。每個包廂內的墻上都釘著一本最新的現代派詩歌刊物,后現代,后死亡,后朦朧,后吶喊,后呻吟,后高潮,等等。

那男生帶我走進一個小包廂,顯然是他事先訂好了的?;璋抵形铱醋郎弦呀洈[了好幾碟點心。我的心動一下,順手開了幾盞燈。因為是熟地方又在校門口,也不怎么害怕。坐定之后,那男生給我倒了一杯茶,然后給自己倒一杯,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又向前躬了一下身子,很有禮貌地說,實在對不起,沒有事先打招呼,冒昧請你,是有件事想求你幫忙。這做派有點日本鬼子,讓人惡心。見我不說話,他又說,讓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李小一,是李小小的弟弟。我“啊”地一聲,差點站起來走人。他再次向我行鞠躬禮,說,請不要走,我沒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想請你幫個忙。

我想,這是一個陰謀,一定是個陰謀,是毛彬一手策劃的。我說,是毛彬讓你來找我的嗎?他怎么不來?小一仿佛愣了一下,說,沒人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我直視他的臉,他真誠的表情使我相信他沒有說謊。那么,我說,有誰知道你想找我嗎?他想了想說,我向章書記和毛老師報告過,他們說不行,學校不讓。是我自作主張在樓下等你,實在對不起。我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么說,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是章書記還是毛彬?如果那短信不是毛彬發(fā)的,就是章書記了。

我說,我早就說了,小小的事不能怪我,我說過好多次了,這是她自己的事情。

小一說,我知道,這事不怪你。我只是想請你幫個忙。姐姐的事給你添了許多麻煩,我在這里代表姐姐向你道歉,他的雙手放在腿上,再向我一鞠躬。他一定是日本電影看得太多了。我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說,不必這樣,小小的事,我也很難過的。她還好嗎?他含含糊糊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笑,說,什么事盡管說,我盡力而為。

小一說,姐姐從小就有寫日記的習慣,她不喜歡與別人交流,喜歡和自己交流,她相信薩特,他人就是地獄,日記是她的知心朋友,是另外一個她。除非她愿意,她不許別人窺視她的心靈。小時候,有一次,我偷看了她的日記,其實里面也沒寫什么,無非是對父母的一些牢騷,她發(fā)現了,拿針刺我,她是很極端的,上大學后她還堅持寫,寫得更勤更多,有一次她不知為什么高興了,把她的幾篇日記抄給我,寫你們宿舍生活的,寫得真好。我就是從她的日記中認識你的。在她心里,你和她一樣。所以我說,這事不怪你。

他的話讓我很吃驚,在小小心里我和她一樣,什么意思?小小把我當朋友,可我平時怎么看不出?她處處與人過不去,很難相處。不過我還是感激她,沒有在日記里寫我的壞話,萬一日記落到學校當局的手里我也好洗清自己。我說,沒想到小小這么有情。小一說,姐姐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的情放在心里,從不外露。我想,不外露不等于沒有,反而會更強烈,更豐富,那么她對于男人的情感一定也會在日記中表現出來,這就是所有男人都在關心她的日記的緣故吧。

小一說,很意外的是,我們收拾她的東西時,竟然找不到她的一本日記,我估計,最少有十本。十本!我又是一驚,這可是一大疊啊。這一大疊磚頭一般沉甸甸的日記怎么就不翼而飛了呢?她是平時一本本地往外拿?還是一起拿出去。她在學校,在A州一定有一個她十分信任的人,這個人不會是女的,一定是男的。那么他是誰?毛彬?章書記?高教授?還是一個我不認識從沒見過的男人?

我說,這么多的日記本子會到哪里去呢?我們平時倒沒有覺得。小一說,最大可能是放在你那里。我跳了起來,你怎么能這樣武斷,憑空誣人清白!

李小一站了起來,向我深深地一鞠躬,實在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只是這樣想,因為在姐姐的心里,和你不分彼此。這簡直是強加于人。我說,對不起,我走了。我們沒什么好說的,你要是真認為在我那里,你讓學校來抄好了,讓公安局把我抓走好了。我沖出包廂,沖出“甜卡車”。

11

晚上,我一個人來到竹林,我得散散心,把自己的心緒理一理,要不,我會發(fā)瘋,說不準也像小小那樣,去跳樓。月很亮,銀色的月光把竹影剪裁得十分明麗,清秀。我看著鋪滿竹葉的月光,感到十分傷心,孤立無援。他們居然想得出,表面上不讓小一找我,暗地里卻設計讓李小一找到我!我不上當,我絕不上當,盡管我對李小一的印象不錯。

對著如水的月光,我突然淚流滿臉地對自己說,我沒有她的日記,真的。

可人們不這樣認為。是的,只要我把自己的抽屜和衣櫥統(tǒng)統(tǒng)打開,和青青蘭蘭一樣,他們就沒話可說了,但,我不能這樣做。我要保持我的人格。再說了,即使我把人格丟了,讓他們來看來查,看不到查不著他們還會說,你早就把東西轉移了。

我不能被動挨打,我得主動出擊。

我越來越認為,小小的日記在毛彬那里。他找日記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有也好,沒有也好。而章書記就不同了,他顯得很焦慮很不安,與其說他希望我把日記交出去,不如說他更希望沒有那些日記,或者是我把它們毀了燒了。有一次他就暗示過我,他說,我們知道日記在你那里,你或許已經把它們毀了,燒了,這也可以理解,但你得說實話。真的毀了燒了,也不能讓你再生出一本日記不是。我想,章書記一定對小小說過什么,做過什么,他害怕小小把他寫進日記里。

而毛彬顯得胸有成竹,他對小小什么都說了,什么都做了,他也知道小小把他們的事詳盡地寫在她的日記里了,或許,她高興時,他們還在一起溫習他們的功課,就像看黃色小說或三級片一樣地來欣賞他們自己的演出。他不怕,因為這些日記在他的手里。小小把心交給他了,她寫一本就交給他一本,一共十本,也許更多。今后,他還可以拿去出版,題目就叫《一個少女的日記》,他可以因此成名,當作家。章書記啊章書記,別看你當書記,你玩不過你的部下,你多可憐啊,你沒有小小的日記,你整天提心吊膽,你活該!

好幾天不見班長了,每次上課,同學們都先看一下他的位子,然后相互對看一下,讓疑問順著目光流來流去。幾天前我就發(fā)現他有點反常,靜坐,發(fā)呆,有時會突然冒出一兩句不明不白的話,比如,1加1等于2,1減1等于0,1加1就一定等于2,1減1就一定等于0嗎?我想笑,不敢。在我們班,我可以笑任何人,唯獨不能笑他,不是因為他是班長,而是因為他特別。他是一個天才。我對青青說,看來班長要出事了,她不信。果然,第二天他就沒來上課。問男生,都搖頭,是不知道還是不想說弄不清?星期天上午,關于班長,終于有了說法。有人說,他到醫(yī)院看小小了,還帶了一束花。醫(yī)院說沒有小小這個人。他不信,在市立醫(yī)院住院部門口吵,鬧了半天,人家告訴他,小小早轉到678醫(yī)院了。那是部隊的野戰(zhàn)醫(yī)院。他又到678醫(yī)院,那里有站崗的,不讓進。他又在那里大喊大叫。有人故意搗亂,這事馬虎不得,事關穩(wěn)定,穩(wěn)定壓倒一切。后來看他的眼神不對,都說瘋了瘋了,就把他送到西郊的精神病醫(yī)院去了。

真沒想到。這樣看來,小小的日記本很可能在班長那里。要不要告訴毛彬,讓他們也去開開班長的抽屜和衣櫥?這主意不錯。

為毛彬著想,我主動找毛彬,對他說,你們怎么不找班長?他可能知道小小日記本的下落。毛彬笑了,說,找他?笑話。我說,他不是去醫(yī)院看過小小嗎?他們的關系不一般。毛彬說,誰說的?都是瞎編,胡扯,根本就沒那回事。我早對你說了,他只對數學感興趣。小小更不可能對他感興趣。我說他人呢?他說到北京去了,科學院數學所有人看上他。我才不信。天方夜譚,真有這等好事,學校早就喜報頻傳了。毛彬說,好了,我們今天不談小小的事,我請你吃飯。我說為什么?他說你找我你關心我,我得謝你。我說還想把我灌醉了,讓人抬回來?我可不會寫日記,寫了也不會學小小的樣子,拿去討你的歡心。毛彬笑起來,笑得很古怪。他說,巧巧,小小的事你沒有什么責任,日記的事也只是一種猜測,有也好沒有也好,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事情實際上已經過去了。你不要再往心里去。學校實際上也不愿意把事情擴大化。鬧大了對誰都不好。

我說小小死了嗎?毛彬沒想到我會這么問,愣了一下,說,我也不太清楚。我說,為什么不讓我們去看她?他說,我也沒有去過。自從那晚送到醫(yī)院之后,我就再也沒去過。一切由學校處理。這種事學校舍得花錢。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問過她弟弟,他也不說。毛彬又是一愣,說你見過小小的弟弟?這是不允許的。對誰也不能說,懂嗎?我是為你好。

我心里想,不就是你安排的嗎?嘴上卻說我對誰都不會說,就對你一個人說。他說他說了什么,小小的弟弟?我說也是日記的事。他“哦”了一聲,不再說什么。這更證明了日記一定在他的手里。但是,他為什么要安排李小一去見我?或許真不是他,是章書記。當然不會是何書記了,她是高級干部,不會如此下作。糊了,一切全糊了。我說,吃飯的事就免了,我怕你再給我下套子。他說,你不能把人都想得那么壞,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我說,你也算一個?他說,當然,你,我,我們系我們學校的絕大部分師生都是好人。我想也是,沒有哪個人把自己當壞人。

我說,小小的日記在你那里吧,毛老師。毛彬顯得害怕極了,說,你不能亂說。我怎么會有她的日記呢?說實話,連她寫不寫日記我都不清楚。他注視著我,你認為我和她好過是嗎?我說豈止好過,是好得不得了,說不定,他就是為了你才跳樓的。毛彬笑了,他十分老練。他剛才只是一時慌亂,現在已經看出了我的底氣不足,我沒證據,只是猜測。他說,我和你說過的,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同時又是一個很可怕的女孩,男人,除了有十分把握的男人,誰都不會去惹她。

我說,誰是有十分把握的男人?難道你不是?章書記不是?你們是領導,你們掌握著我們的命運,我們系900多個學生,哪個不想方設法接近你們、討好你們?毛彬說,這你就搞錯了。你們的命運掌握在你們自己的手里。我們是為你們服務的。官話了不是,我說,你不要給我說官話,你不是把我當朋友嗎?他說,有些話不能一味地說都是官話。我說的是實話。在高校,真正有把握,自我感覺好的人不是處長部長們甚至不是校長書記們,而是那些在學術上拿得起來的教授們。

我愣了一下。我突然想起高教授,他不但是教授還是我們學校少有的幾個博士生導師之一,聽說還是省里的什么委員,他在學術界有著獨特的不可替代的地位。毛彬是不是在向我暗示,小小的日記,有可能在高教授手里?是的,有可能,他不是也向我打探過小小的日記本嗎?

但我對毛彬仍然不放心。如今的政治輔導員一個個都跟外交官似的,說起話來滴水不漏。也難怪,如今大學生法制意識越來越強,動不動就上告,他們得自己留點后路。

晚上是星期三,青青和蘭蘭都家教去了,宿舍里有點冷清。自從小小出事之后,我就有點害怕冷清??傆X得小小坐在她的鋪上看我,但我不怕。我是個很有膽量的人,根本不相信有鬼,而且,種種跡象表明,小小還躺在醫(yī)院里,有一種叫孤獨的東西從四周向我包圍,向我逼近。還是到姨媽家去散散心,反正看不了書做不成作業(yè)。

12

我在校道上碰到高教授。碰到他的時候我的心格登一跳,我知道,這不是偶然相遇,這是有預謀的。高教授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出現在校道上。我上學3年,從來沒有在這個時候在校道上遇見他就是最好的證明。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小小的日記不在我這里,小小的事與我無關。我倒是要看看,他和小小到底有什么瓜葛。我勇敢地迎上去,爽爽朗朗地說了聲,高老師散步啊。

他明明想找我,卻裝出很意外的樣子,散步,散步,我每天晚上都散步,隨便走走。巧巧怎么沒去自習?哈,此地無銀三百兩,做賊心虛了吧。我在心里說。我說我也是隨便走走,頭有點昏。他馬上就上鉤了,迫不及待地說,還是小小的事嗎?不要老放在心上,還是學習重要,別再想了。我說,不想不行啊,人家老向我要小小的日記本子。

日記本!他在一棵棕櫚樹下站住了。他是大學教授,很有學者風度,他背著手,直挺著腰身。我不知為什么會想起他在美國,在日本,在德國,在西班牙開會的情形?!叮林荽髮W報》上有一篇關于他的報道,說他在會上侃侃而論,他的英語水平、邏輯力量和出人意外的科學結論讓出席會議的那些白皮膚藍眼睛的外國專家驚嘆不已。他什么時候都沒有忘記他是一位名教授。日記本,他再重復一句,她果然有一本日記本。我說,不是一本,是很多本,她從小就有寫日記的習慣。我說,高老師不是早就知道小小寫日記的事嗎?高教授說,我原以為,那只是一種傳說。當然,如果她寫日記,如果能拿到她的日記,我們就能從中了解她的內心,找到她自殺的心理依據。我們不能憑空去揣摩,我主張思想工作也要建立在科學分析的基礎上。說多了,這不是我的工作。走吧,我們邊走邊談。說著他就走出那棵棕櫚樹。我們校道兩邊都是棕櫚樹,去年來了寒流,差點沒凍死。

我們就從一棵棕櫚樹走向另一棵棕櫚樹。夜很靜,很美。遠處是教室的燈光,草坪上星星點點地散落著一對對情侶。大都是校外來的。A州市民很把我們A大當回事,所以把我們校園當公園。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英雄花落地的聲音,使校園的夜晚更寧靜。我說高老師,萬一真有小小的日記,一定會給許多人造成許多麻煩。他看了我一眼,說,是嗎?我說,比如她把和某個老師,某個同學的交往,毫無保留地寫進她的日記里……我還沒有說完,他就打斷我的話,急切地說,你看過她的日記?你一定看過她的日記,你們同宿舍,她既然每天都寫,怎么能瞞過你們。她都寫些什么?

看樣子,日記不在他手中,毛彬錯了。我說,高老師,她能寫什么?無非是生活中的小事,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對那些瑣事感興趣。我這是釣魚,手段很不高明,目的很卑鄙。高教授卻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來。他說,不能小看小事,在許多情況下,細節(jié)是決定一切的。我們搞數學的,就更不能忽視細節(jié)了。小數點以下的數,能忽視嗎?不能。你想想,她都寫些什么?我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很一般,所以我想不起來。他說一般的事是記不住的,這很合理,很正常。不過,我說,她對您,高老師,是很有好感的。我有點惡作劇了。他“啊”地一聲,停下腳步,她寫進去了?我說沒有,不是在她的日記上看到的,是她說的,她很少說老師的好話,對您是唯一的例外。他仿佛松了一口氣,繼續(xù)往前走。她說您很有魅力,您的魅力來自于您的學識。他搖頭說,胡扯。有一次,我說,她還在夢中喊您的名字。什么?他有失風度地張大嘴巴。我說,您放心,那時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說著,我就走了,把他一個人扔在棕櫚樹下發(fā)呆。一想到一個具有國際知名度的數學家在一棵棕櫚樹下發(fā)呆,我就十分開心。

我想,我也寫日記吧,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寫進去。有朝一日我死了,把日記留著,也讓人們?yōu)槲揖o張為我失眠。

顯而易見,小小的日記不可能在高教授那里,也許在章書記的手里。裝得越像的人往往危險性越大。我為什么不敢像對待高教授那樣來對待章書記?說到底我還是有點怕他,俗話說不怕官只怕管,他是實實在在地管得著我們的人。我是個俗人。

13

姨父家去不成,太晚了,只好回宿舍。

青青在宿舍里,我說怎么這么早回來。她說,不教了,教不了了。我說怎么啦?她說太可怕了,我想,肯定遇上了風流家長,許多同學遇到這樣的問題,聽說有的同學還真的和學生的家長好上了,有女的也有男的,弄出許多風流韻事。還聽說,有人請家教,不是教小孩而是教大人,這大多是有錢的老板,專挑漂亮女生當家教,教著教著就教到床上去了。有一次,一個老板的老婆甚至打到藝術系的女生宿舍,成了學校的一大新聞。

我說,蘭蘭不是說是個老實人家嗎?青青的家教是蘭蘭介紹的。青青說,不是家長的問題,你別往歪處想。我笑了,歪才好,歪打正著,證明我們青青有魅力啊。青青說,蘭蘭不是個東西。我說怎么啦?她說,其實,我第二次上她家就知道這是她原來教的那一家,我還以為她風格高,讓給我。她原來是把麻煩轉嫁給我。什么麻煩?青青說,那個女孩子和小小一樣,動不動就想自殺。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她才多大?青青說十三歲。我說你怎么知道她也要自殺?青青嘆了一口氣說,是她親口告訴我的,她說,這次再考不進前十名,我就自殺。我說,她是說著玩的吧,就像我對小小說,去死吧。這只是一句的氣話,實際上和說著玩沒什么本質區(qū)別。

青青說,她不是說著玩的,她是認真的。她是這樣對我說的,青青,第二次到她家輔導之后她就不管我叫老師了,她母親說,這樣也好,顯得親切,有利于交流和學習,反正你們也差不了多少歲,我也不計較,反正我們做家教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當老師。她說青青,她就這么看著我。青青把眼睛對著我睜得大大的。很可怕。就這么看著,很嚴肅,很正經,一點也不像說著玩的。她說,這次再考不上前十名,我就去死。從這里,她指著窗門,你想想,她家住的是8樓,從這里,也就是從她家的窗門跳下去。這一下去非死不可。我想起小小躺在水泥地上的情形,渾身發(fā)抖。我說你可別嚇我,我有心臟病。她說,你們這些大學生真沒勁,動不動就拿心臟病來唬人。我說,真真,這是她的名字,考第幾名都無所謂,你已經努力了,你在進步不是嗎?她說她受不了父母的嘮叨,受不了老師和同學古怪的眼神。她說死并沒有什么可怕的,她還說,上個學期,她們學校就有一個男生從“三好樓”跳下去,因為差1分沒考上清華。我說真真,你不能干蠢事,你跳下去,你痛快了,別人怎么辦?你的父母親怎么辦?她說我不管。誰讓他們整天讓我難受,他們活該。她看我有點發(fā)抖,笑了,你真有心臟病?我說完全是被你嚇的。她說,蘭蘭和你一樣,你們大學生怎么都這么膽小?我這才想起,原來蘭蘭不是在幫我,她是把一個想自殺的發(fā)了瘋的女生交給我,把一個可怕的包袱甩給我。

我看著青青,無話可說。難道她們都瘋了嗎?青青又說,我不去了,下個星期真的不去了。我說你是輔導一半跑回來的嗎?萬一她今天就跳下去,不就是你的責任了嗎?青青剎地鐵青了臉,說,不會吧,她講的是考不上前10名才跳的。我說,你一走,她更覺得沒希望,想想與其進不了前10名丟人現眼還不如現在就跳下去。你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青青說真這樣的話,我也從這里跳下去。我突然笑了,我不想笑的,不知怎么地就笑了起來,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那種,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笑得很開心。

青青拉著我的手,說,巧巧,你別笑,你笑得很可怕。我還是笑,開心地笑。青青慌慌張張地拿過一面鏡子,你看看,你笑得有多難看。我看到我笑的樣子,我從來沒有看過自己大笑的樣子。以前,我只在鏡子里對自己微笑,甜笑,淺笑,羞笑,樣子十分可愛??晌覐膩頉]有對著鏡子大笑,我想,大部分人,除了演員,都沒有對著鏡子忘乎所以地大笑過。我現在的樣子的確有點猙獰,有點癲狂,有點讓人惡心。我一下子就止住自己的笑。鏡子里的我恢復正常,我有一張看起來不怎么讓人討厭的臉。以前中文系的那個男生為了討好我,常常說我的臉很金看。閩南話的金看,就是越看越好看。

青青拍拍我的臉,說,你沒事吧。我說我沒事,我推開她的鏡子,我不能再看了,否則我會笑出來,這一下是微笑,是男生們很喜歡的那種淺笑。我說你有事,你的事沒完。她一下子就哭了,說怎么辦啊巧巧。就在這時,蘭蘭回來了。

蘭蘭開門時,仿佛愣了一下,但她馬上就跟著哭了起來。我說蘭蘭,你把青青坑苦了,你哭什么?她說,我遇到大麻煩了。青青天生是個好人,一聽蘭蘭遇到大麻煩便止住了自己的淚,關切地說,怎么回事,快說,別哭。蘭蘭說,他說要是我不答應,他就去自殺。我們說誰,誰又要自殺?蘭蘭說就是那個人。我冷冷地問,哪個人?蘭蘭說,他父親,我家教的那個男孩子的父親,他愛上我了。

我和青青對看了一下,我們都不相信她的鬼話。我想,她是想用自己所謂的不幸來減輕對青青處境的責任吧?蘭蘭說,我知道你們不信,我也沒有一定讓你們相信的意思。我們每個人都為自己活著不是?我為什么一定要你們相信我。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說著,她崩崩崩地到洗澡間洗了臉,就拿起一本書,躺到自己的床上去了。只要不到熄燈時間,她躺在床上一定要看書,這也是她的好習慣。

我想再說,青青動了一下我的手,讓我別說。我想,蘭蘭也許真遇到大麻煩了,這麻煩不是那個男孩子的父親愛上了她,而是她愛了那個男孩子的父親,因為她說過,他是A州數得上的民營企業(yè)家,有一棟小別墅,在東郊的桃花山莊,還有一部小轎車,寶馬。

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蘭蘭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小小跳樓的那天晚上,她軟癱在門邊,也是刻意做出來給人看的。

14

這幾天過得真平靜,沒人再講小小的事,小小的日記也沒人提起。青青聽了我的話,從醫(yī)院里打了一張患肝病的條子,到她家教的那個女孩子母親的單位找她,那個當母親的看到那張條子,立即松開自己的手,青青說那病條從她的手指間落到地上的樣子有點滑稽,扭扭捏捏地像戲臺上裝腔作勢的媒婆。她從坤包掏出幾張偉人票子放在桌上,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你不用再來了。青青沒拿她的錢,不是因為她不喜歡錢,而是因為她讓她惡心。我對青青的表現表示贊賞。她有進步,上一次她為了洗清自己,把自己的衣服連內褲和胸罩,全都從櫥子拿出來,放在男人的眼皮下。

沒人提小小的事不等于小小就沒事,她依然在醫(yī)院里躺著,是死是活誰也說不清。學校還是不許我們去看她。她的日記到底在哪里,還是一個謎。為了這個謎,我?guī)滋鞄滓钩圆幌闼缓?。我甚至懷疑小小是否真寫過日記。我進而懷疑我所見到的那個自稱李小一的人是否真是她的弟弟。自從那天之后,那個自稱是小小弟弟的李小一便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我得做點什么,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只是不停地做夢。晚上做,白天也做,中午躺在床上,剛合眼,小小就從她的床上爬過來,對我說,巧巧,你和我一樣,我們是朋友,不是嗎?來吧,來吧。每當這種時候,我的眼皮一跳,就醒了。青青和蘭蘭都睡得很好,可以聽到她們微微的鼾聲。偷偷地睨了一下小小的床鋪,空空如也。有時,我會說,小小,別來煩我,不知為什么,我不再那么恨小小了。我甚至有一點點內疚,小小把我當知己,我卻對她說,去死吧。

我不停地做夢,我已經習慣了,也不怕了。可昨晚的夢卻讓我驚出一身冷汗。我夢見我爬過一條長長的隧道,我渴望光明,可是當我爬出隧道時,我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暗,黑暗中一個人朝我走來,在我的面前站定,我說,你是誰?他說我是你的爺爺。聽聲音,有點像爸爸。我說,我的爺爺早已不在了,他在文革中自殺了。他哈哈大笑。我定睛一看,果然不是爺爺是爸爸。好久沒見爸爸了,我說爸爸你怎么在這里?他說,孩子,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說去哪里?他指了指前面。前面沒有路,有濃霧從深深的山谷向上翻滾。我說,爸爸你不能向前走,那里是懸崖。爸爸哈哈大笑,在他的笑聲中,我看到一座高樓從霧中升起,瞬間,爸爸站在欄桿上,那姿態(tài)與小小一樣。我大聲叫,爸爸,別跳。

我被自己的叫聲驚醒了。黑暗中青青說,巧巧沒事吧?我說沒事。青青說,做夢了?我說是的。她說,我也做夢了,正喊著讓小小別跳,就聽到你的叫聲。我說,我也是。蘭蘭也醒了,說,我也做夢了,夢見小小來取東西。青青說,是不是小小死了,來托夢,要不,我們怎么就一起夢見她呢?她的話說得我毛骨悚然。

第二天,我給爸爸打手機。我說,爸爸你沒事吧?那邊傳出爸爸爽朗的笑聲,我能有什么事,怎么想起給爸爸打電話?你沒事吧?我說我沒事。他說,沒事就掛了,我正開會哩。說著就掛了。我不放心,又給姨父打電話,說我家里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姨父說,巧巧做夢了吧。我知道你要做夢的,什么事也沒有。

前一陣子,常常聽說某縣長某書記,“雙規(guī)”了,出事了,貪污受賄了,腐敗了,跳樓了,自殺了。當時沒當回事,現在居然會做這樣的夢,都是小小的事鬧的。

要是爸爸真有事,他會不會也像爺爺一樣,從他的辦公樓上跳下去?

15

我沒想到小小的事很快就有了了結。那天早上,毛彬問我,下午沒課?我說有事,我開始對他感到煩。他說有事也得擱一下,何書記要找你談話,下午3點在她的辦公室。我說又是小小的事?毛彬說我也不知道。

我準時到何書記的辦公室,她見到我,顯得十分高興,拉著我的手說,本來想到宿舍找你,怕說話不方便,就讓你來。坐坐,坐下來再說。她把我拉到沙發(fā)上坐下來。我想,她是領導,是廳級干部,對學生不必這么客氣,這讓人感到有點假。我剛坐下來,她的秘書就把兩杯茶放在茶幾上。她有專用杯子,她給我們做報告,這杯子就放在講臺上,紅的,很顯眼。我的是一次性杯子,紙的,上面印一朵薔薇花。

她說,這是綠茶,喝得慣嗎?我說還行。她說,今天讓你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小小沒事了,讓我們救活了。她出院了?,F在,學校已經派專車把她送回家了。

小小沒事了,回家了,我感到很驚訝。她微笑地向我點頭。是沒事了,你安心學習,一切都過去了。我說小小真的沒事了?她說,沒事了。她活著。事情發(fā)生后,學校黨委專門開了一次常委會,統(tǒng)一了一個思想,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救活她。這也是我們貫徹以人為本的具體措施。你的表現也很好,沒有讓事件擴大化,復雜化,為校園穩(wěn)定做出了貢獻。

她親切地看著我,你表現真的很好。還有,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爺爺和我爸爸是老戰(zhàn)友。她見我張嘴說不出話來,便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什么也別說,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們共同來守住這個秘密,好嗎?

我點了點頭。我是一個很一般的學生,以前從沒引起人家的注意,是小小讓我在學校出了名,也許何書記正是在對我進行全面調查的過程中,才了解到我的家庭情況。

從何書記的辦公室出來,我有點云里霧里的感覺。一切都有點不可思議。老實說,我不把她的秘密當回事。我的腦海里總是閃著小小的影子,她真的沒事了嗎?

小小還活著。然而,一個活生生的小小好像已經離我們很遠了,我甚至不記得她的模樣了。我的心尖微微地顫了一下,酸溜溜的。是的,她是個不合群的女孩,她相貌平平,她我行我素,她神經兮兮,她讓人心煩,她令人討厭,但她大部分時間是安靜的,與世無爭的。如果,那天晚上,我早一點回來,我不弄出水聲,我在她提出抗議的時候,寧人息事地離開洗澡間,悄悄地躺到床上去,那么,一切,一切的一切就不會發(fā)生。小小,我在心里暗暗地說,對不起啊,小小。

回到宿舍,我把小小活著,已經回家了的消息告訴青青和蘭蘭。青青和蘭蘭都顯得很平靜,說,活著就好。她活著我們就沒事了。我想,是這事把大家搞得太累了的緣故吧。青青摸了摸小小的床鋪,說,她怕是不會回來了,回來也不會和我們住在一起了。我說,我不喜歡再來一個新的。蘭蘭冷笑一聲,誰還會來?誰還敢來?

我想也是。也好,剩下來的一年時間我們可以住得寬敞一些。

不久,我們便聽說,我們系章書記調走了,調到校辦工廠去當書記。我說為什么?青青說,那還用說,出了這么大的事,他當書記的能沒有一點責任?我想起他的外號,說,這一下他就更活得不像個人了。青青說,他會不會也去自殺,不像個人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想象他從樓上跳下去的樣子,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說,不會吧,他吃的飯比小小吃的鹽還多,他過的橋比小小走的路還多,他不會干這種蠢事。青青說,難說。我突然想到我的爺爺,便一聲不吭了。

章書記調走后,我在校道上碰見毛彬,我說毛老師,怎么好幾天不見了。他說,以后別再叫我老師,我和你一樣是學生。我說別拿我們當學生的窮開心。他說,是真的,我已經考取了高教授的研究生。自從小小出事后,高教授對我特好,是他到省里為我爭來的名額,特招。毛彬因禍得福,我為他高興,我畢竟喜歡過他。

那天我到姨媽家取錢,姨父說,學校里有什么新聞,我說,小小的事完結了。接著就把事情一件一件地對他說。他說,我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我說,你怎么就知道小小不會死?他說,只要當時沒斷氣,學校就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她活下來。以人為本嘛。我說姨父這事我總覺得怪怪的。好像與我無關,好像又不能說無關。我總是想著小小。姨父說可惜不知道小小當時是怎么想的。我說,大家都關心著她的日記,就是找不著。

16

放假的前一天,我突然收到小小的弟弟李小一的電子郵件,我想我的地址一定是毛彬告訴他的。他說,姐姐還活著,我決定服侍她一輩子。姐姐還堅持每天寫日記,只是她自己不能寫,她高位截癱,除了脖子,其他都不能動。但她的嘴能說,她說我記。你很難想象,她的日記寫多好,多生動,她是一個天才。姐姐說,她以前的日記本子就放在你的櫥子里。她還說,你的櫥子就是她的櫥子,你就是她,另外一個她。

我十分震驚,連忙打開自己的櫥子。果然,她的幾本日記本都塞在我的一大堆衣服的后面。后面是冬天的衣服,我已經好久沒有動了。她是什么時候塞進去,怎么塞進去?難道她偷了我的鑰匙?或者是趁我洗澡的時候塞進去?我這人做事大大咧咧的,有時開櫥子拿了衣服就進洗澡間,不像青青她們,隨手關櫥。

但是,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啊。退一步說,她信任我,把我當成她,可我畢竟不是她,她不能強加于人啊??偛恢劣冢阉娜沼洷痉诺轿业臋蛔永?,我就變成了她!

青青和蘭蘭都不在,我把小小的日記本一字擺開,放在桌上。我指著本子對著小小的床鋪說,就當她像平時一樣,坐在床沿,兩只腳在我的蚊帳頂晃悠:

小小,你把你的日記本子放在我這里,你是要向我敞開你的心扉,還是想把我這里當成一個避風港,躲開人們的追逐?不過,有一點你是看準了的,在我這里,你是安全的。

可是,既然你對我如此信任,你為什么會因為我的一句氣話而跳樓呢,你這不是害我嗎?也許你自己也沒想到吧。

要解開這個謎,唯有閱讀你的日記。

我對著小小那天藍色的日記本子出神。是的,全是天藍色的,沒有一本例外。小小為什么會在眾多的顏色中選擇天藍色?我好像有點明白了,那是天空,那是宇宙,那是一個無比廣闊無比深邃的空間,小小在那里自由地飛翔。

我突發(fā)奇想,如果把小小的日記全部輸入電腦,再把有史以來在中國大地上發(fā)生的所有自殺事件也輸進去,然后按人物,事件,時間,地點,動因,過程,結果,進行分類,量化,排列,組合,分析,比較,歸納,演繹,然后寫成一部書。

有意思,有點意思。這一定是一部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曠世杰作。

我終于沒打開小小的日記。我怕在小小的日記里看到一些人的真面目,我也怕看到小小赤裸裸的靈魂,我更怕看到小小心中的我,看到一個小小認為和她一樣的我。我想,這些日記本子還是交給姨父吧,讓它變成小說,變成一個真真假假,亦真亦假的藝術世界吧。

當我把小小的日記本子擺在姨父的書桌上時,姨父“啊”地一聲,興奮得臉頰發(fā)紅。連聲說怎么來的怎么來的。我說了它們的來歷,姨父說了句,真沒想到,便不再吭聲了。

姨父坐下來,伸手撫摸著小小的日記本子,像平時撫摸我的頭發(fā)那樣溫和,那樣輕柔。他把日記本子一本本地翻開又一本本地合上,最后說,巧巧,我們還是把日記本子寄還給小小吧。尊重一個人,比窺視一個人更重要。

姨父說得有理,我慶幸沒有看小小的日記。但我還是有一點擔心,我說,姨父,小小說我和她一樣,把我當成她,你說,我會不會像她那樣,也……我還沒說完,姨媽就摟住我說,別胡思亂想,小小是小小,你是你。這事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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