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黑影“嗦”地一下從我眼前閃過,很快就落在邊上的一個窗臺上。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只渾身披著金黃色毛發的貓,它躥出很遠,重新回過身來,用綠瑩瑩的眼睛盯著我。
我松了一口氣,朝它做出張牙舞爪的樣子。它疑惑地看著,轉眼就嘶啞地叫一聲,徹底消失在遠處。我呆呆地看著剛才貓呆過的那個地方,現在已是空空如也。它會到哪里去?我不知道。夜很深,也很靜,可以聽到掉落的樹葉被風吹著走的窸窣聲。我站在陽臺上已經有段時間了,可以這么說,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在這深夜的陽臺上,想一些問題。可有些問題不是那么容易想通的,于是我的腦子里總是充斥著這樣那樣的疑惑。
一個人,像個鬼魂似地坐在陽臺上,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來了個小偷呢!爸有一次起夜,發現我的樣子,大驚小怪地叫起來。我淡淡地說,我睡不著。爸摸摸我的后腦勺,說,你小孩子怎么會睡不著?快去睡。我不情愿地回了我的房間,可等他傳出鼾聲,我赤著腳躡手躡腳地重新回到了陽臺上。后來,爸和媽都發現過我這樣的舉動,也阻止過,可看沒有什么效果,最主要是看我沒有什么異常,便也作罷了。他們告誡過我,叫我千萬不要胡思亂想,小心腦子想壞了。我想這怎么可能呢?
如果說以前我想的都是一些漫無邊際的雜亂問題的話,那么今夜我想的就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我要走,到一個爸媽找不見的地方去!我考慮這個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為此還作好了必要的準備。比如,前一陣子,我偷偷拿了媽藏在枕芯里的幾張銀行卡,我采用螞蟻啃骨頭的方式,分許多次地從柜員機里拿了大約1萬多元錢;比如,我確定了要去的地點是浙江嘉興,因為我曾經到過那里,那個地方給我留下了較為深刻的印象,再比如我想上學——所有的這一切,都源于我對自己先前的生活厭倦了,對爸媽厭倦了。我想逃離這個令我窒息的空間。逃得遠遠的,我再也不想見到我的爸媽了。這不是我的第一次出走,兩年前,我也有過一次,那一次,把我的爸媽嚇得夠嗆,我在外游蕩了幾天,最后我身無分文,只好回到了老家江西上饒壺山鎮。我爺爺把我回家的消息打電話告訴我的爸媽時,他們那時候在福建,連夜租了一輛車趕了回來??吹轿野踩粺o恙的,他們泣不成聲。問我為什么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走開了?我輕描淡寫地說,我迷路了。那你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媽提出了她的疑惑。我咧開嘴笑了,嘻嘻,我想試試一個人能不能安全回來。你看我現在不是做到了嗎?我在鍛煉自己。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她嗔怪道,丁丁,以后,不許你再這樣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媽會被嚇死的。爸卻拍著我的肩說,丁丁,好樣的。老子佩服你!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連縣城是個什么樣子也不知道。他說是這樣說,但自那以后,他看管我就看得比較緊了,我隱隱覺得我的背心里老是有一只眼。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走,那次出走,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天,我卻飽受折磨,好像全世界的苦一下子全落到了我的頭上。在垃圾箱里揀東西吃的情形,現在我一想起來就鼻子酸。還有,我和一群流浪兒爭一只我率先看到的錢包而被人打翻在地,然后被人按著在水池里喝水,最后肚子脹得像面鼓,又叫他們擠壓著,水紛紛從我的嘴巴里沖出來。那些小兔崽子還高興得直喊,看,鯨魚噴水嘍,鯨魚噴水嘍!大家快來看嘍!我那時五臟六肺就像被擠破了似的,喉嚨口腥腥的,好像沖出來的不是水,而是我的血。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屈辱,我發誓一定要報仇。我終于找著一個機會,將一塊石頭砸在那個打我最狠的叫坦克車的15歲男孩的頭上,血流出來,把他的臉都蓋住了,他像一只陀螺一樣地翻著跟斗,嘴里發出慘叫聲。我飛快地逃走了。
爸媽看我安分下來,對我便放松了,他們放松了,我還是不想走,呆在爸媽身邊有多好啊,幾乎我想要什么,他們就答應我什么。我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約有兩年多一點,直到那件事出現。那件事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割得我體無完膚,血流出來了,肉流出來了,筋也流出來了——我哀求爸媽,算了吧,我們不要再難為人家了,他們也不容易。爸睜著血紅的眼睛,那模樣像是要把我一口吞下去。你小子再說一遍,再說一遍,老子割了你的頭!我沒有被他的兇相嚇倒,我據理力爭。人家已經死了一個人,你還想怎么樣?“啪”我的頭上落了一巴掌,不是爸打的,是媽打的。媽唬著臉嚷,丁丁,你爸為這個事已經焦頭爛額了,你還添亂,太沒道理了!我捂住被打痛的地方,不敢相信地看著媽,媽從不打我,但這一回她打得很堅決,出手也重。好像打的不是她兒子,而是一個冤家對頭。
他們死了一個人哪,那事是我們不對呢!我嘟囔著說。
爸一個掃堂腿把我踢倒了,吃里扒外的東西,你以為我們容易啊,我們也是沒辦法。這世界就這樣,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他罵罵咻咻,邊罵邊用胳膊肘子搡著我。我被他搡得像風口浪尖里的一只小舢板,我終于哭了。爸不為所動,他咬牙切齒地說,讓你長長記性,想不到你會和我們生二心!他顯得很生氣,媽也同樣如此,她不停地數落著我的不是。
我的淚流干了,他們依然我行我素,他們加緊了對那戶人家的索賠,全然不顧他們家正在辦喪事。他們辦喪事和我們有什么相關呢?他是自殺,又不是我要他去死的。賠償款是一分錢也不能少的,少了,我就他們沒完。爸不以為然地說。
我的心底里升起了一股仇恨,我恨他們沒有人性,簡直豬狗不如。想到這么些年來我一直做著他們的幫兇,我就心虛氣短。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特別討厭,好像渾身上下沒一處干凈的。我采取了各種措施來和他們對抗,比如,故意逃學,故意和他們作對,不理睬他們,在他們喝茶的杯子里吐唾沫,甚至撒點尿進去——可這一些都無法改變爸媽,他們對我的這些小伎倆報之以冷笑,好像不屑一顧似的。我氣壞了,在經過無數次的輾轉反側以后,我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想到上次我離家,他們悲痛欲絕的樣子,我想這次我一走,他們肯定要把腸子都悔斷了。我的嘴角閃過一絲冷笑,別怪我不客氣,誰叫你們不把我當回事。我叫你們嘗嘗我的厲害。
做出離家出逃的決定后,我表現得很冷靜,我可不能露出這方面的破綻來。我像什么事也沒有地生活著,但我在悄悄地做著準備工作。等萬事全都妥帖以后,就在今晚,我要離開了。我再一次看了看我熟悉的陽臺外面前那些東西,然后,我回我的房間,背起我的書包,就像去上學去那樣,拉開門去出去了。在關上門的那一刻,我聽到了爸的火車進隧道般的鼾聲——
我說出來,你很難相信我們一家所從事的就是這樣一個職業。是的,我們就是靠它來斂財的。在說這個職業之前,有必要把我的爸媽介紹一番。我爸的大名叫陳云生,陳云生在三十歲以前,一直是上饒壺山鎮紡織廠的機修工。
需要說明的是,他不喜歡這個行當,每每有人喚他修機器時,他總是愁眉苦臉,好像不是去工作,而是去打仗。他喜歡做的事,是輪不到他來做的。我上三年級那年,有一次我寫作文,講到了理想什么的,他看后深有感觸地說,我的理想就是當一個演講家。有一群人,圍繞著我,聽我講話,然后他們對我鼓掌。我當時“撲哧”一聲笑了,那你是喜歡當領導,領導都是這樣的。我這樣說,陳云生的臉皮就有些紅,但也只是紅了紅,隨后他就不當回事地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這輩子沒希望了,就指望兒子你能來繼承我的衣缽。我說我最討厭演講,被一群人圍著,就像一只猴子似地跳來跳去,沒勁。陳云生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好久他才憋出一句,你小子別以為了不起,有種你就給我掙點臉回來。陳云生五大三粗的,一看模樣就像個工人,但他卻能說會道。用我小叔叔陳云杰的話說來就是他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他只要一開口,別人基本上插不上嘴,即使偶爾擠上去了,但不消幾分鐘,那話語權保險又被他奪了回來。陳云生嘴皮子厲害,這在年輕女人成堆的紡織廠是有點魅力的,想嫁給他的紡織女工很多。陳云生原來也打算從中找一個算了。想不到這時候有個人死乞白賴地要嫁給她。那人就是后來成為我媽的嚴芳芳。
嚴芳芳是越劇團的,但不是演員,是管服裝的。也許是成天對著一堆戲服太寂寞了,因而她說話的欲望很強,可惜愿意聽她說話的人不多,演員嫌她不會唱戲,說話不投機,嚴芳芳便很痛苦,有許多回,她就悶悶不樂地對著那些服裝自言自語。有一次,她所在的劇團到壺山鎮演出。演員們在臺上起勁地表演著,她百無聊賴地坐在后臺,對著那些服裝,因為演員一場戲要換多次服裝,她無法離開,只能堅守陣地。這時候,她突然發現有個人偷偷地貓到后臺的臺下撒尿。嚴芳芳當即警告他不許在此小便。那人說,你怎么看見我小便了?嚴芳芳說,我當然看見了,看見了才和你說的。那人咦了一聲說,奇怪啊,你怎么可以看我小便呢?嚴芳芳急了,誰看你小便了?你不看我小便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小便?那人口齒伶俐地說。嚴芳芳沉下臉來,你別給臉不要臉。誰給臉不要臉?你能找出那泡尿來嗎?那人嚷起來,結果你一句我一句,兩人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響,結果把前臺的戲都給蓋了。結果是沒有結果。那泡尿早就沒了蹤影,嚴芳芳查無證據。嚴芳芳氣歸氣,但有一點收獲,她沒想到那人這么會說話,那么會強詞奪理。她有一種不打不相識的感覺。后來她知道他叫陳云生,是個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人。她當時拍了一下腦袋,說媽呀,這真是奇了,他怎么比我還會說?這不是緣分是什么?后來接觸過幾次,兩人有棋逢對手的舒適感覺。
嚴芳芳嫁給陳云生,讓紡織廠的許多女工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嚴芳芳很自豪,她們能說得過我么?
陳云生和嚴芳芳的日子一直過得平平淡淡,如有什么改變的話,那就是他們有了一個大名叫陳驥,小名叫陳丁丁的兒子,嚴芳芳從越劇團下崗了,其實也不存在下崗不下崗的,因為越劇團解散了,嚴芳芳成了退休人員。那一年,她三十一歲。她無所謂,情緒上沒有那些演員激烈。她主動找到了一份營業員的活兒,專門售化妝品。銷售業績還不錯。陳云生依然干著機修工,但他有了幾個徒弟,現在機器壞了,不需要他親自出馬了,只要動動嘴巴指揮指揮就得了??伤麡芬馊?,去了以后,就作評點。好像那機器是他修似的。嚴芳芳取笑他,說你這張嘴啊,要是去當法官或者律師,那是掙大錢了。陳云生說,說我干什么,你去當,不同樣掙大錢?兩人說笑著,但說著說著就有些傷感,因為他們倆的文化水平實在不怎么樣,要想通過學習走上律師或者法官的道路,那等于蜀道之難。當然,他們也不會傻到這種程度。陳云生說,人么,要自知,開開心心過日子,有什么不好呢?這一點倒是實情,因為兩個人都會說,一丁點兒的小事,讓他們一說,便化大了,便有趣了。所以他們家的笑聲要比別人家多一些。
記得有一年過年,陳云生喝了一瓶紹興黃酒后,深有體會地說,時勢造英雄啊,上天給我這么一張利嘴,一定有道理的,我生來就是要干這樣的活的,要不然,我這張利嘴不是白生了嗎?你想想,那個事不落到東,也不落到西,偏偏要落到我的頭上來。這就是命??!當然,你媽也是,我們走到一起,是強強聯合。以后,我們希望你也有我們這樣的本事。那我們是強強強聯合了。到時候,你弄得法官或律師當當,那我們就威風了。他濃重的酒氣,熏得我直想打噴嚏,但我忍住了。我屏息凝神地聽著他的教誨。看得出來,他對那件影響他后半輩子的事件充滿了感恩之心。
那年我八歲,上小學三年級,陳云生為了讓我能早日當上法官或律師,花錢把我送進了學校大門。早讀就是為了早成材。那天,我正等待著嚴芳芳來接我去少年宮練書法。但久等她不來。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嚴芳芳總是提早在學校門口等我,我一出來,她像迎接一位英雄那樣把我摟在懷里,事無巨細樣樣都得打聽清楚。我很茫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來是我的爺騎了一輛電瓶三輪車來接我,他一臉的焦急,說你爸出事了,你媽跑派出所處理事情去了。一路上他哀聲嘆氣。我預感到一場風暴要降臨到我們家了。我破例地嚴肅起來,不像往日那般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問爺,到底是什么事?爺的頭低下去,他有些不大情愿地說,你爸干了壞事,被別人抓了起來,抓到派出所去了。我大吃一驚,想不通爸做什么事要被抓到派出所,抓到派出所那大抵都是壞人了。我說我也要去派出所,我要當面問問爸。爺說,你不能去,那種地方你不能去。我拉開嘴巴號啕大哭,說你不讓我去,我就不走了。爺被我纏得沒法,只好和我實話實說,人家說你爸在超市偷東西。那爸是小偷?!我頓住了。這個恥辱并不是我這個年紀所能承受的。我又一次號啕大哭,像是天要塌下來一樣。
我回家,作業也不想做,書也不想看,腦子里全是問號。陳云生和嚴芳芳是后半夜才回來的,那時候我已經睡了。第二天,我看到陳云生就反感,我意外地沒有叫他爸。嚴芳芳送我去上學時,我的臉像刷了一層糨糊。她和我說話,我也愛理不理的。到校門口,她要我叫她一聲媽,我哇地一聲哭出來,我說我不叫,你們都是壞蛋,爸是小偷,你包庇爸,是包庇犯!媽的臉白了,她尖叫著說,不對,你爸不是小偷,是超市弄錯了。他們冤枉你爸了。我將信將疑。嚴芳芳哭天咒地地說,這是真的。你爸一點事也沒有了。上課的鈴聲響了,我含著熱淚跑進了學校。我在心里巴望著媽說的全是真的。同時,又提心吊膽,生怕有某一個同學知道了我家的秘密。
這事發生后的第三天,媽喜形于色地對我說,丁丁,今天你不要去上學了,超市和派出所的人都要來,他們都是來賠禮道歉的。你爸沒錯,他是被冤枉的。我的心升到了喉嚨口。果然,沒多久,我看到派出所的警察來了,超市的人也來了,他們不住地說著好話。說因為他們的工作失誤,給陳云生同志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希望得到他的原諒。爸的臉漲紅了,他反復地搓著自己的手皮,說,事情都過去了,算了算了。以后你們得細心一點。不要再冤枉好人了,這種罪名是人都承擔不起的。對方點著頭說,我們以后會注意的,謝謝你的提醒。他們留下了一大堆東西和一個紅包走了。爸和媽拆開那個紅包時,他們愣了一下,因為里面有整整1萬元人民幣。
這歸我們了?爸不相信地問。
媽笑不攏嘴,當然。你手里握著哪。
爸和媽頓時抱住一團,然后又把我團進去,我們三個人忘乎所以地笑著,跳著。我懸著的一顆心徹底地落了下來。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給了陳云生很大的刺激,一下子得到1萬元錢,對他來講,是一件開天辟地的大事。他必須細細琢磨這其中的每一個關節。那些天,他不停地和嚴芳芳討論著什么,商量著什么。從他們的表情來看,似乎找到了一點什么。是的,我發現他們似乎越來越喜歡跑商場,跑樓宇,當然,跑得最多的還是超市。當我進入四年級學習的時候,陳云生辭職了。他說那個紡織廠半死不活的,一點勁都沒有。他的四個徒弟都挽留他,說師傅,到哪不是干活呢?何必走極端呢?有口安穩飯可吃,足夠了。這些話都是當年陳云生教給他們的,他們學會了,陳云生卻忘記了,但他這時候哪有心思聽這些徒弟的,他偷著樂還不及呢!是的,一個偶然,讓他抓到了一絲商機。他后來完全是把這種嗜好當作產業來經營的。他不只一次地當著我的面說,時來運轉鐵變金。他們怕我什么呢?他們不怕我,他們是怕法律。法律真的好??!當我跨進四年級教室那年,陳云生帶著我們一家來到了浙江的嘉興。
在許多個城市里,爸和媽都是以民工身份出現的,但他們的興趣不在打工上,他們找工作常常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別的民工要是半個月找不到工作,會像一條瘋狗似地在城市里亂竄,可爸和媽很沉得住氣。他們一如既往地出現在各種各樣的職業中介所門前,看材料,聽介紹,很忙乎的樣子。碰到有合適的工作,他們也會去應聘。頗有順其自然的意味。爸是紡織機修工出身,對于修理紡機自然是行家里手,可他不會去應聘這些工作,他應聘的是全都是家政類的。他一米78的身高,再加上滿臉的絡腮胡子,應聘這樣的活兒十之八九要落空,他一點都不氣餒,反而笑呵呵地說我不能干細活,難道還不能干粗活?他說他有的是力氣,什么都可以干的。這方面,媽找活絕對比他輕松,隨便一站,人家都會喜歡上她的。媽應聘上了,爸和她同時上崗。好像人家付的是雙薪。她去菜場買菜,他賠著她去。
他們看上去好像非常關心菜價,往往一蹲就是大半天。但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他們關心的是什么。在一個城市的日子里,爸和媽會把所有大大小小的商場、超市、菜場都跑遍,然后從中挑選出對他們來講比較合適的單位。待這些單位確定下來,他們就會多次地跑到那些地方去,一遍遍地進行勘察,就像踏點似的。如果你把他們當做小偷來看待,或者是以為他們想從這些地方拿到點什么,那你肯定是大錯特錯了,我的爸和媽怎么會干這種下三流的事呢?在這里,我必須說我其實挺佩服我爸的,他一個喜歡耍嘴皮子的初中畢業生,居然能琢磨出這樣的辦法來,那他絕對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當年,他是這樣倒過來考慮這個問題的,他想,要是我真的是一個小偷,那我就脫不了干系了。那次,他一個人逛家家樂大型超市。他看中了其中的一把剃須刀,她將它抓在手中,后來,他又看中了一塊電子手表,手表是準備給兒子的,他也抓在手中,再后來,他想還應該挑一樣東西給嚴芳芳,他選中了一條絲巾。在挑絲巾的時候,他突然想到出來時換了一件衣服,而把皮夾子留在了家里,挑選物品的興趣驟減。他把所有的東西都留在了那個區域。然后空著手出來。由于他出超市必須經過手表區和剃須刀區,那里的服務員都注意到了他。他們都記得這個身高馬大的男人剛才拿走了什么,現在卻兩手空空。他們對他起了懷疑。有個營業員甚至特地去他走過的線路跑了一陣,沒有發現他丟下的那些物品。于是他們用對講機一聯絡,然后在門口堵住了他。陳云生暴跳如雷。他拒絕保安接近,然后大搖大擺地準備離開。保安沖上去,想把他摁住。陳云生奮力反抗,但寡不敵眾。他被人摁住了,他不同意隨他們去樓上接受檢查。只同意去派出所檢查。相持不下,人越圍越多,一時超市秩序大亂。有人報了警。在派出所里,一切水落石出,原來不過是一場誤會。保安委屈地說,你當時講講清楚,我們再去絲巾處查一查不就得了?陳云生冷笑著說,沖著你們的惡劣態度,我就不說,看你們能把我怎么辦!你們也太狗眼看人低了。那時候陳云生是不可能想到追究名譽損失什么的,他要恢復的是一個人的尊嚴。等派出所和超市道了歉以后,他的氣就消了,以為事情就此了結了。想不到卻得了一筆數額不小的名譽損失費。他莫名驚訝,原來受了氣還可以要他們賠啊,不但是精神上的,還有物質上的。他茅塞頓開。
陳云生和嚴芳芳幾乎屢戰屢勝,他們很快就變得有錢起來。全中國有那么多的城市,而每個城市里的超市和商場又多如牛毛。這些超市和商場里的保安或者營業員,在那么多的顧客面前,又怎么不看走眼呢?可以這么說,從陳云生一踏進超市或商場的門,就非常惹人注目了,而他故意裝出來的一些舉動,讓訓練有素的他們更加懷疑他,也更加注目他,他們看著他不停地挑選商品,他像一只蝴蝶那樣滿場飛,有時候,他們甚至看到他將商品往口塞,他們暗暗高興,又一條魚要落網了,當陳云生走到出口處,他們會像老鷹抓小雞似地撲過去。但他們失算了,他們上了陳云生的當。陳云生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據理力爭,信誓旦旦地說,他可以用人格保證,決不偷東西,他不是那樣的人??杀0矀冊趺磿嘈潘??他們搜他的身,但卻一無所獲。他們只看到他拿東西往口袋里裝,卻沒看到他躲在某一個區域,又將裝進去的東西隨意地放下了。這時候,陳云生就發威了,他口若懸河地訴著自己的苦,然后他報警,警察來了,保安自然輸了。商場或超市吃了啞巴虧,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他們趕快花錢消災,將矛盾消滅在萌芽之中。商場和超市都是窗口單位,他們可得罪不起顧客,要是信譽壞了,誰還會來購物?陳云生心安理得地得到了一筆名譽損失費。
陳云生有這個本事,嚴芳芳也不含糊,她照樣能讓超市和商場、商廈的服務員和保安們上當。然后就是賠錢。這年月,名譽問題越來越重要,因為在一個法制社會里,誰會對名譽無動于衷呢?他們倆在開始的時候,都是單獨行動,但慢慢地,他們發現單獨行動的難度系數越來越高,因為超市和商場里的攝像設備愈發完備,他們可以通過監控錄像來判斷他們到底是不是拿了東西,只要有拿的嫌疑,他們指望從那里拿錢的希望就落空了。他們必須裝作是無辜的,是清清白白的。于是,他們兩人就聯手行動,這樣成功的幾率就更高了,因為嚴芳芳用背擋住陳云生的手,陳云生故意將手在口袋里動彈,這樣給人的感覺是他在裝東西。而攝像頭里出現的也是這樣一幕,雖然營業員和保安們看不到他的手,但那動作是顯而易見的。他們一般都是不動聲色的,等他們一走到門口,他們就一擁而上??珊芸?,他們就發現自己錯了,那兩個看上去很像小偷的人身上根本沒有東西。他們傻了眼。
陳云生和嚴芳芳得意極了,想不到他們這么容易上當。接下來就是超市或商場賠禮道歉,然后是關于錢的補償。他們在得到錢的同時,還不停地聽著好話,看著那些老板們誠惶誠恐的樣子,陳云生很多次地拍著嚴芳芳的肩神采飛揚地說,你瞧瞧,你瞧瞧,這世界遍地是黃金,關鍵是怎么去發現。嚴芳芳一臉的嫵媚,她把頭點得像雞啄米。
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一次,那是在福建的泉州。在一個超市里,他們如法炮制以前屢試不爽的辦法——用皮帶將衣服束得很緊地進去,然后將皮帶抽去,放進自己的口袋里,然后穿著寬松的衣服出來,這樣給人的錯覺是衣服里面有內容,特別是那些保安,是很注意進出人員的衣著的,看到他們進去時是一番模樣,出來時又是一番模樣,疑竇油然而生。再加上嚴芳芳用身子擋住陳云生,而陳云生又不停地將東西拿來拿去時,他們的疑惑更多了。他們出來時,他們理所當然要攔住他們。陳云生照樣要拒絕,不讓他們近身。保安圍上來,他裝作不情愿地讓他們搜身,卻一無所獲,所能看到的只是一根皮帶。這根皮帶是他自己的。保安們沮喪不已,忙乎了一陣,居然全是空。陳云生突然大吼一聲,你們以為我們是民工就好欺侮嗎?他唾沫四濺地說起來,他一開場,吸引力是很強的,超市門口很快被圍得水泄不通。報了警后,警察也趕來了,一切都按照陳云生和嚴芳芳設計好的方案進行著,但這時候有個人跳了出來,跳出來的是一個小女孩。他指著陳云生和嚴芳芳說,我看見他們了,我看見他們了!我以為他們在演戲——!她把自己所看到的全都說了出來??邶X伶俐的陳云生一下子啞巴了。他和嚴芳芳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小動作居然被一個小女孩看得正著。他們想不起來她在哪一個地方看到了他們的所作所為。超市老總很氣憤,拉著警察說,快把這兩個詐騙犯抓起來,我差一點點上了他們的當。警察把陳云生和嚴芳芳帶到了派出所。但陳云生和嚴芳芳矢口否認是為了詐騙錢財。那你們是為了什么?警察問。嚴芳芳脫口而出,是為了刺激。由于尚未涉及錢款,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走出派出所,嚴芳芳奇怪地問,那個小女孩一直盯著我們,我們怎么沒發現呢?
陳云生皺著眉頭說,也許我們太專心了。
還是少個人啊,有三個人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陳云生感嘆地說,說完這句話,他駐了腳。
嚴芳芳問他怎么啦?他笑嘻嘻地說,我想到丁丁了。
我苦口婆心地勸他們放棄這種職業,這種職業等于是在懸崖峭壁上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我可不愿意看著我的爸媽摔下去,可我無法說服他們,他們的理由很充足:沒有錢,淚汪汪。這是電影《洪湖赤衛隊》里的插曲,爸媽平時最喜歡哼這首歌。他們說,等有了錢,就不再帶著我全中國跑了,要回到上饒去,要讓我讀上饒最好的學校。讓同學們都羨慕我。我說你們現在帶著我到處轉,我哪有心思學習啊。
爸沉默了,我和你媽也不想這樣的,可我們得掙錢,不掙錢,那怎么行?我們可不想看你受苦,只有有了錢,想做什么事都容易了。從他們讓我成為幫手的那一天起,他們就很少說讓我做法官或者律師的話,媽有時候甚至會說,其實,現在換什么工作,我都不想,我就想干這個。我看我們丁丁干這個也很內行的,一招一式不會比我們差。爸說,丁丁當然要超過我們。不過,他不會干這個的,干這個算什么。以后他是要掙大錢的。他們開口錢閉口錢,我很反感,好像離了這個詞,他們不會說別的了。他們拿到錢時那種喜形于色的表情也讓我厭惡。許多次,我拒絕和他們一起出去釣魚。爸媽喜歡把他們干著的活兒稱釣魚,那魚餌就是他們自己。爸說,丁丁,我知道你在為我們擔心,可這又什么好擔心的,我們干的是光明磊落的事,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們不干這個事,肯定會有人干這個事。媽語重心長地說,你不想,以后你念高中、大學、工作了買房子、結婚娶親——哪一樣不需要錢?趁爸媽現在身體還硬朗,替你掙下點,這也是為了你好。
我反駁他們說,我的事,我會自己管的,不用你們來操心。
媽哈哈大笑,屁大的一個人還鬧自立,你以為你是誰啊,別跟自己過不去,你只要把書念好就行了。
我委屈地說,你們讓我這樣,我哪來心思念書?爸搔搔頭皮說,丁丁啊,爸也不想你參與進來,可現在那活兒不好干,得需要你配合配合。有你在,效果還不錯呢!事實也正是如此,有我在,那戲演得就更生動了。爸會將戲推向高潮,他的那些詞就像臺詞一樣,我都能背了——“你們想想,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居然誣蔑我是小偷,我人是窮,可志不窮,我是帶著兒子一起來的,你說我沒關系,你說我老婆,也沒關系,可你不該在我兒子面前這樣,他還是未成年人哪,這會在他幼小的心靈上留下多大的傷痛!你們評評理,這世道難道沒有法了?!……”
我低著頭,不安地扭動著十指,配合著爸。眼淚在我的眼眶里打轉,仿佛時刻要掉下來。那一幕,的確是很撩撥人的,圍觀的人會把同情拋向我們。我們獲得的賠償比平日會多上一些,因為我是一個未成年人,需要重點照顧。雖然他們需要我配合的次數一個月也只有幾次,但我總是集中不了精力來念書。當然,長年打一槍換一個城市的經歷,也讓我的書念得斷斷續續。從離家那天起,我就不知道我的學習成績到底怎么樣了,我很少參加考試。爸有他的理由,丁丁,你放心,你反正早讀2年,大不了耽擱2年,等這2年我們掙夠了錢,你就一門心思念書。趁現在這還是獨門生意,好好做一做。
想到爸媽的不容易,我的心又軟了,尤其想到有一次,媽因為一個疏忽,而被一直注意觀察她的保安識破了伎倆,那保安對她大打出手,媽在地上胡亂翻滾,卻不敢報警,生怕一報警就露了餡。后來是一個三輪車夫把她送回來的,爸心疼得不得了,媽卻沒事一樣地說,云生,你放心,打死我,也不會把你咬出來的。
我巴望著那2年時間快點過去,好讓我重新去過原來的生活,是的,我想我的同學了,想我的伙伴了,想我養的那只賽虎黑狗了??砂謰岒_了我,2年時間到了,我催促他們回去,爸說,現在生意正好,過段時間再回去吧。我只好耐心等待。又是幾個月過去,他們還是那句老話,再等等。我氣憤填膺,我發現他們現在似乎越來越喜歡上這個行當了,就像上癮了似的,一星期不去做一次,手就癢得不得了。我恨得牙齒發癢,多次和他們鬧別扭。他們根本不當回事。爸還揪著我的鼻子說,嗨,小子,還生你爸的氣,不要生氣,掙錢是世上最愉快的事。
那我一個人回去。我賭氣地說。
爸一把揪住我,好像怕我逃走似的,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們一家子就不像一家子了,生意肯定要大打折扣。
我說我不想干了。爸瞪圓了眼睛,你小子不是說胡話吧,現在還有誰會和錢過不去?他千方百計哄著我。我心里委屈,可無計可施,我只能乞求他們的生意不好,但這哪是我能作得了主的。一直到那件事出現,我忍無可忍了。
——啊,這位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肯定是我老婆看錯了。以前我們這里發生過好多次這樣的事,我老婆都被他們偷怕了。那個矮小的超市老板說。
那家超市規模不算大,是一個品牌超市的連鎖店??吹降昀锏娜藛T不多,陳云生動了心思。這家超市事先他沒來過,他完全是臨場發揮。那時候是黃昏時刻,我們一家三口剛剛從客飯店里吃完客飯出來。陳云生說,我們在這里過過手吧。嚴芳芳很驚訝,說,現在?陳云生點點頭說。對。
我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因為那個時候,我正想去看一個電視節目。
陳云生卻堅決地說,我們可以來試試,行就搞,不行就撤。他帶著我們走了進去。
超市里人不多,只有十來個人在挑選著什么。我們三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我們先是分散走的,后來就匯集到一起。嚴芳芳說,到衣服區去吧。那里營業員少,又有一個角落。保安現在只有一個,既要管東區,又要管西區。我們過去了,然后,拿了兩套裙子,晃到了角落。我開始望風,媽用身子擋著爸的手。爸將兩套裙子塞到了邊上的一只紙箱里,然后,我們若無其事地走開了。保安沒有發現我們的舉動,但老板娘卻發現了。她坐在收銀臺上,眼珠子一錯不錯地看著電視屏幕。他清楚地看到我們的動作。在出去前,陳云生還特意拿了三盒酸奶,他付完牛奶錢后想走,老板娘聲音很大地喊,你別走。
陳云生聽話地站住。
把東西交出來,快一點!別以為我沒看見。老板娘說。
嚴芳芳微微一笑,魚上鉤了。
陳云生顯得慌亂地問,什么事啊,老板!
老板娘雙手叉腰,怒目圓睜地嚷,別假模假樣了,你衣袋里裝的是什么?
沒有什么??!陳云生說。接著他又開始他拿手的一套。
老板娘喚起過了保安,胸有成竹地讓他們搜陳云生的身。陳云生警告他們,說不要冤枉好人。老板娘說,我專門捉你們這些十惡不赦的老鼠!她當然上當了,陳云生的口袋里怎么可能有兩套裙子呢?老板娘的臉刷地一下白了。她哆嗦著說,不好意思,弄錯了。她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陳云生理直氣壯起來,他又搬出了我,又重復著他說過不下百遍的演說。
老板來了,警察來了。他們都想和解,說愿意賠償損失。想叫陳云生說個價。
陳云生昂著頭說,這個價怎么能是我說呢?應該是你說。老板誠懇地說,還是你說吧。陳云生支支吾吾地說,這種價當然是無價的,可以是2萬,也可以是5萬6萬,還可以是幾十萬!他的話音未落。在邊上偃旗息鼓,裝出一副可憐相的老板娘“騰”地一下沖出來,就像汽油桶被燃爆一樣,她說,你存心想欺詐啊!陳云生也惱了,他都占理了,那個老板娘還敢這樣。他對著警察說,你看看,好像錯的是我,他手一揮,對著圍攻上來的人說,這個人的良心叫狗拖去了。他聲淚俱下地說著。老板娘則拍手拍腳拍屁股地嚷著,要賠錢,沒有,要么賠命。這場糾紛并沒有得到立刻得到解決。老板娘堅決的態度叫陳云生摸不著頭腦了,但他冷笑著說,我看你敢不賠!一直鬧到半夜,還是沒有結果。警察說,今天到此為止,明天大家坐攏來再商量。陳云生說,明天你不拿出合理的解決辦法,我和你沒完。他絲毫沒有想到,他這句完全是威脅性的話帶來的竟是一個他壓根兒沒有想到的結局。第二天,他趕到那里時,得到的消息是:老板娘當晚吊死了!他目瞪口呆。怎么會是這樣呢?這個老板娘也太脆弱了。
嚴芳芳沒有見過這架式,勸陳云生算了,不要再和這家超市計較了。陳云生卻理直氣壯地說,他家死人,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要的是我的名譽損失費。他不管不顧地上門去討要。他被人轟了出來。他又去。說不多要,就拿1萬元錢來。老板給他下跪了,說實在拿不出這么多現錢了,如果要賠,也得等到他把喪事辦完以后。陳云生要他立個憑證給他。超市老板終于被激怒了,他哭著喊,你他媽的,都是你,沒有你,我老婆會自殺嗎?我今天不活了,跟你拼了。那個人顯然不是陳云生的對手,陳云生等他撲上來,抓住他的手說,我不跟你打架,我是來討公道,我只不過要回我該要的東西!他報了警。警察也很難處理。后來就調解說,先讓死者家屬辦喪事,辦完了,再作處理。辦完后,事情還是沒法解決,他們鬧上了法庭。進了法庭,陳云生、嚴芳芳和我才知道,老板是個殘疾,家境很不好,超市是由殘疾人協會幫助辦起來的。嚴芳芳也愣了,沒有想到碰到的是這么一個主兒,她要陳云生放棄,算了,他也不容易。我也說,爸,他們是無辜的,就當我們沒有做這個生意好了。陳云生一聽,眉毛都豎起來,他把嚴芳芳和我痛罵了一通,你們都是吃里扒外的家伙,你們同情他,誰來同情我們。我們退卻,別人還以為我們真的見不得人。不行,我要討回公道。法院后來進行了調解,由超市賠付給我們三千元錢。錢拿回來,陳云生笑逐顏開的,我卻難受得要死,感覺那個老板娘不是吊死的,而是被我勒死的。我感到了恐懼,我對爸說,我們回家吧,我受不了了。爸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丁丁,做人要狠一點,你懂不懂,你不狠,別人就會到你頭上拉尿拉屎。他顯然是答非所問。我再說這個話題,他板著臉說,你再胡說八道,小心老子揍你!
我無言以對。我覺得爸變了,特別爸自這場經歷后,再也不提讓我好好學習的話,每每我說到學習的話題時,他總是不耐煩地說,丁丁,你放心,等爸有了錢,你隨便學學,照樣可以上重點大學。有錢能使鬼推磨,有了錢,什么事辦不到?
我聽了,難過得真想號啕大哭一場,可奇怪的是,我連一滴淚都擠不出來,我整天沒精打采的,人也像是在云里飄。有幾次,他們在干活時讓我望風,我都心不在焉的,爸敲了我好幾個毛栗子,我才如夢初醒。我反抗著,可我的反抗蒼白無力。
我連夜出逃,目的就是為了擺脫爸媽對我的控制,可到了火車站,我卻猶豫了。因為這時候,我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很想知道,我突然離去后,爸媽會怎么樣。
天亮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貓在離我們的那個出租房不遠的地方。我看到他們匆忙地奔出奔進,好像發生了什么大事。隨后,我又看到一輛警車來了,下來好幾個警察。警察離去后,爸媽意外地沒有出門。幾乎一整天,他們都呆在屋里。我不清楚他們在干什么。他們是在想我么?我說不上來。臨近晚上,我看見他們出了屋,他們進了電視臺和報社。我知道他們一定去登尋人啟事了。我的內心一陣感動,我想我在他們心目的地位還是高的。后來,我在地下商場的電視機里看到了尋找我的啟事。那張照片還是我離開家鄉時照的,和現在完全是兩碼事了。第二天,我特意去買了一份報紙,果然,在中縫里,我看到了和電視上同樣內容的尋人啟事??吹侥菃⑹?,我突然淚流滿面。我覺得爸媽還是愛我的,不愛我,他們根本不可能登尋人啟事。我知道做廣告是很費錢的,還有,警察過來,說明他們報了警。
可能是我淚流滿面的樣子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馬上有人問我,小朋友,你為什么要哭?那是個中年人,戴一副眼鏡,很和藹的樣子。我說我迷路了。那人關切地問,你能說出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搖搖頭,這是我騙了他。我怎么會不認識我的家,盡管是出租房,但我閉上一只眼睛也能找到。可我還不大好意思自己走回家,我只能讓爸媽來接我。你知道家里的電話嗎?我點點頭,我報了爸的手機號碼。電話很快通了,那邊的爸異常激動,他的激動通過這位好心人的電話我也能感受到,他說,我馬上過來,最多十五分鐘!
看到爸高大的身影的那一刻,我全身像著火一樣地暖烘烘了。爸什么也沒有說,他擁著我說,丁丁,有什么事,和爸說,不要慪氣好不好?我有些難為情地把臉埋在了他的胸口,我小聲地說,爸,我們回家去吧。好的,好的。爸聲音軟綿地說。
他背著我走。我伏在他的背上,我發現我的心和他跳在了一起。媽見了我,渾身上下把我啃了個遍,好像我是個大蘿卜,她檢討著說,媽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給媽提。不要把心事悶在心里。我蕩漾在一片溫情里,于是我說,爸,媽,我們回老家去吧。爸和媽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他們像是下定決心地說,丁丁,再過三個月我們一定回去。回去了就不再出來了?我將信將疑。不出來了。保證。媽笑盈盈地說。不許騙人。我說。爸“撲哧”一聲,我們什么時候騙過你?我們可以騙別人,但從不會騙你!
那三個月,我非常樂意地和他們一起干那活兒,我想干完了就永遠不再干了,爸媽表揚我,說我有演員的天賦。在三個月結束的時候,我長松了一口氣,我想我終于可以回老家了,和我的賽虎黑狗一起去大洋河里去咬魚。我的賽虎就有這個本事,會抓魚。我等待著爸媽說,走,回上饒去??伤麄儧]有說,第四個月都過去了整整九天,他們還是沒有說,他們就像忘記了一樣。我憋不住了,便提醒他們得注意自己說過的話。我先是和媽說,媽說,我說過什么話了?我說回上饒。媽樂了,還真忘了。你去問你爸吧,他說什么時候回,就什么時候回。我便去問爸,爸拍拍我的后腦袋說,丁丁,讓我們再干一段時間,等生意清淡下來,我們一定回去。回去了,我們不再出來,爸陪著你,媽也陪著你!好不好?我的心冰冷冰冷,與此同時,有一樣東西悄悄地掉落下去,掉到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我什么也沒有說便走開了。這時候,我特別痛恨自己,那次為什么不走呢?
爸媽跟我說,有個特大超市,管理特別嚴,他們看到有好幾個小偷讓他們逮住了,他們逮小偷的積極性非常高。今晚我們準備行動。沒等我表示什么,他們就拉著我去了。他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的情緒變化。事實上,我對他們已經痛恨到了極點,他們怎么可以老是出爾反爾呢?那超市果然大,上下有三層。陳云生他們選擇在第二層。他們是在小家電的區域里活動。他們先是拿了三只MP3,又拿了兩臺小型錄音機。然后他們讓我望風,嚴芳芳作掩護,陳云生則像是在偷那些東西,因為他把那些東西從購貨籃里拿到上面,利用嚴芳芳的身體,似乎是把那些東西都裝進了衣袋,事實上,那些東西都留在那里。等一下,我會把那些東西都放回原處。保安們一定欣喜若狂,他們想這個小偷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偷東西。所以,他們有的尾隨在他身后,有的早早就集中在出口處,等著他出來。因而等陳云生一走近,他們全都涌過去,要他接受檢查。
陳云生胸有成竹,他微笑著說,我不會拿任何東西。保安們當然不相信。陳云生說,你們要搜也可以,但要負法律責任。
保安們認為他是外強中干,于是說,不要拿這個來嚇我,我們查的就是你。
陳云生冷笑一聲,不用你們搜,我自己來,他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脫了一件又一件,把背心都脫了,他赤裸著上身,把那些脫下的衣服里里外外都抖了一遍,當然什么也沒有。保安們沒有阻止他。陳云生說,那我脫褲子給你們看。保安們帶著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們等著他乖乖地求饒。陳云生風卷殘云地脫起來,脫到只剩一條褲衩的時候,他停住了,他帶著戲謔的表情問,怎么樣?需要我光著身子給你們看嗎?保安們驚慌起來,他們沒有想到這個被他們盯上了的人居然一件東西都沒有偷,這是怎么回事?人群中發出了喧嘩聲。
保安們的汗涔涔地下。他們打電話叫經理從辦公室里下來了。經理也沒碰到這個情況,他訓斥著部下,說他們瞎胡鬧。
這時候,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來,你們不要打我爸,他沒拿東西,是我拿了!那個聲音是我發出的。我討厭爸媽對我虛與委蛇,我早就決定好了要叫他們好看,出出他們的洋相。誰叫他們老是騙我,我要叫他們嘗嘗我的厲害。他們讓我還回去的東西,我留了一個,那是一只紅色的MP3,我把他藏在我的褲袋里——
保安們像救火一樣把我撲倒的。我聽到陳云生的眼睛睜大了,是的,他一定很奇怪。我甚至還聽到了嚴芳芳的尖叫聲。
從派出所里一出來,我就逃走了,我對警察說,讓我先走,不讓我先走,爸媽會把我打死的。警察同意了。所以,等陳云生交了罰款和嚴芳芳一起出來時,我早就坐上了去浙江嘉興的火車。
我喜歡嘉興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那里有肉粽吃,那肉粽的肉很多,這很配我的胃口。我在嘉興的日子幾乎天天吃粽子。需要說明的是,我在嘉興總共呆了有二個多月。我把嘉興所有的地方都跑遍了,得出的結論是很一般,因為除了肉粽,其余沒有吸引我的地方。我想家了。因為我沒有錢了,本來我是有1萬多塊錢的,但在火車上讓人偷去了一部分,又用掉了一部分,還有一部分被我弄丟了。反正有一天我準備買粽子時,發現錢沒有了。我只好乞討著回家。
爺告訴我,爸媽回來過,把小叔叔陳明杰家的紅波帶走了。紅波是我的堂妹,念小學四年級。爺給我的爸媽打電話,說我回來了。
爸在電話里破口大罵,讓這小子去死,不要回來了,回來干什么?我知道他還記恨著我。我說我要讓媽和我說話,但爸把電話掐斷了。我打媽的手機,媽一聽是我的聲音,也把電話掛斷了。我想她也記恨著我。放下電話,我的眼淚下來了。爺說,你去找他們吧。我咬牙切齒地說,我決不找他們,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呆在家里。
現在我上學了,念初一,我打算重新開始,我的腦子不笨,我想我會趕上去的。我給紅波打過一個電話,勸她回來念書。紅波一口拒絕了我,我回來干什么,我都會賺錢了。伯和嬸給我買了好多漂亮衣服。丁丁哥,你也來吧。我氣惱地把電話掛了。我勸不回爸媽,連堂妹也勸不回了。
爸媽聽說我勸紅波回家,他們在電話里把我狠狠地罵了一通,你這臭小子,再敢這樣,小心我們書也不讓你念,讓你去做流浪兒。
我嘆了一口氣,我不想勸什么人了,我的心思全花在學習上,我想我只要管住我自己就行了。我的眼睛不知什么時候悄悄地模糊了,那眼淚是為自己流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