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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潘旭瀾先生始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期。那時,他和曾華鵬、范伯群等復旦學子已在文壇上嶄露頭角,受到人們的重視。我則在作協上海分會《文藝月報》(《上海文學》前身)當理論編輯,因工作關系,對文學評論界的新人比較注意。1959年春天,他和曾華鵬合寫了《論杜鵬程的小說》一文,投給《文藝月報》。文章對杜鵬程小說的藝術特點作了深入細致的分析,指出:杜鵬程善于把握、選擇不同時期具有重大意義的矛盾沖突來表現革命歷史的發展;它塑造的正面形象都是具有遠大理想的無產階級的先進戰士,同時又是具有鮮明個性特征的有血有肉的活人。文章還指出:杜鵬程在描繪廣闊的生活圖景中,對所描寫的生活現象總是進行深入的思索,并伴隨著洶涌的戰斗激情,哲理和詩情的結合是他作品最顯著的特色。這些分析十分精辟,特別是哲理和詩情的結合一點更是說出了我略有感覺而又說不出來的話。因此,對這篇文章我十分贊賞,即送領導復審,建議盡快采用,領導同意我的意見,因文章較長故希望作者自己動手,略加壓縮,以省篇幅。
于是,我就帶著稿子到復旦找他,他那時住在集體宿舍里,很熱情地接待我。我告訴他:文章決定刊用,但太長,領導上希望作適當壓縮。他很配合,欣然接受,沒有過多少時候就刪改好寄我。那次見面,我們做了一番暢談。他告訴我:他是南安人,1956年畢業,進復旦之前在泉州培元中學讀書。我告訴他:我是惠安人,1956年畢業于廈門大學中文系;初中畢業時,我也曾報考泉州培元中學且被錄取,后因別的原因未到培元就讀改為直升惠安一中,否則,我們將成為同學,說不定還同班呢。因為有了這層關系,兩人就無拘束地亂扯一通。我問他:華鵬在揚州師院工作,你在上海,兩人怎么合作?他告訴我:華鵬既是老鄉,又是同學,關系甚好,寒暑假經常在一起,一起學習,一起討論,就產生了合作的意向。他說,他喜歡在學校里工作,有寒暑假,比較自由,可以利用假期搞點東西。我則說:學校不僅有寒暑假,而且學術空氣比較濃厚,有自由探討的環境,文化機關雖然也屬文化團體,但既是行政單位,學術空氣就不如學校,搞學術研究還是高等學校條件好些。
《論杜鵬程的小說》發表于《文藝月報》1959年8月號,反應不錯,杜鵬程本人也甚贊賞。此后,老潘就以此為起點繼續對杜鵬程的創作進行深入的研究,不管政治風云如何變幻,不管杜鵬程境遇如何,這項工作老潘始終沒有放棄,執著地搞,終于寫出了一本研究杜鵬程創作的專著——《詩情與哲理》。此外,他還寫了許多研究、評論其他作家創作的文章,以及許多分析、總結前輩作家創作經驗的藝術隨筆,在讀者中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五六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大多有壯志凌云、報效祖國的豪氣,留校的畢業生,或者以政治取勝,或者以業務見長,都想從本人的實際出發,揚長避短,有所作為。老潘深知,像他這樣所謂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如果不在業務上有所建樹的話,不可能留校,留了也難以立足;要為社會所承認就得加倍努力,別人付出一分勞動,他得翻番才行。他認為不管自己和家庭受過多少磨難,自己總是建國后國家培養出來的大學畢業生,應當盡量用自己學到的知識來報效祖國。在他看來,潛心學術研究、多出成果,是他報效祖國的有效手段,也是他力所能及的最佳選擇。
遺憾的是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隨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大張旗鼓的宣傳,特別是反右傾運動的開展,左傾思潮愈演愈烈,學術上的自由討論逐步為尖銳激烈的政治斗爭所替代,高等學校里出現了所謂“興無厭資”、“拔白旗、插紅旗”和學術批判風潮,復旦校園里一些知名學者如劉大杰、朱東潤和蔣孔陽等先后受到沖擊。老潘屬青年教師,雖未被列為對象,但有些人也對他竊竊私議,什么“只專不紅”啦,什么“走白專道路”啦,等等,有的還把它同家庭出身聯系起來。盡管他課上得很好,科研上也出了不少成果,可是職稱升遷上卻沒有他的份,行政上也沒有任何職務,被戲稱為“民間政治家”。從1964年起十多年間,老潘沒有在報刊上發表過任何一篇文章。他這么做,一是出于良知,不愿加入極左思潮的大合唱,二是擔心“言多必失”,日益緊張的政治形勢使他不得不多一點自我保護意識。他的“敏感”和“謹慎”并非多余。“文革”爆發不久,他就被復旦中文系列為對象,成為眾矢之的。于是,挨批判、蹲牛棚便成為家常便飯。面對那些無中生有的指責、不講道理的批判,他冷靜思考、沉默以對。造反派找不到他的把柄,就說他“思想陰暗”,這更是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須知“文革”期間,極左思潮發展到登峰造極,“血統論”到處肆虐,當權者已不是一般的頭腦發熱,而是發昏,有的近乎瘋狂,在這種情況下,有什么道理可講?坦承自己的觀點,對他們所作所為提出質疑,那無異于飛蛾撲火、自投羅網。不少有識之士不是這樣而無謂犧牲了嗎?他本來身體就十分衰弱,患有多種毛病,胃被切除四分之三,經如此反復的折騰,病情越嚴重,被懷疑為得了晚期肝癌,正像他的學生所說,一個人失去了生的快樂,對死也就無所畏懼了。“文革”期間,有個時期他被安排參加《魯迅年譜》的編寫工作,條件艱苦,處境艱難,他仍嚴肅對待,兢兢業業地工作。那時,在復旦校園里多次碰到他,碰到時,大家點點頭,雖然沒有講什么,但卻心領神會。他樂觀自信,對未來充滿信心,相信總有一天,被顛倒的事情終會再顛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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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新時期以后,經過撥亂反正,落實了有關政策,潘先生的境遇大大改善,沉重的思想負荷卸去不少。他猶如枯木逢春,積極性被大大調動起來,在教學和科研上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上面提到的幾本著作,除《中國作家藝術散論》、《藝術斷想》若干篇什寫于“文革”前外,大多數都寫于新時期,而且這些書也只有在新時期才能得到出版。值得一提的是《潘旭瀾文學評論選》一書的問世,這是“當代文學評論叢書”第二輯的一種。這套叢書由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和湖南人民出版社共同編輯出版,主編馮牧、閻綱和劉錫誠,是當代文學研究會的負責人,也是《文藝報》編輯部的負責人和重要成員,馮牧是中國作協領導和《文藝報》主編,閻綱和劉錫誠則是《文藝報》編輯部的重要成員。這套叢書共兩輯,第一輯專收老一輩評論家的集子,如潔泯、羅蓀等;第二輯收中青年評論家的,14位都是評論界的后起之秀、佼佼者,其中大多在中央文藝部門和研究機構工作,上海只有老潘一人入選,可見他的評論文章影響多大,得到廣大讀者的好評和專家學者的認可。因此,當我收到老潘的贈書時,不能不為他取得的成就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潘先生視野開闊、治學嚴謹、工作踏實。他帶教青年教師和研究生時,不僅給他們上課,給他們知識,教他們如何治學,而且還以身作則,身教重于言教,以自己的行動去影響他們。講授《中國現代文學史》,涉及的作品很多,不可能一一讀過,但大多數作品他卻是瀏覽過的,重要作家的代表作品更是認真研讀,有些詩作還能背出若干段落,他的博聞強記、嚴謹治學,使跟隨他的青年教師嘆為觀止。在談及撰寫作家論時,他說:“我臉皮薄,如果這個作家的書還有一本沒有念過,就不敢隨便寫研究文章,怕被人家提出質疑啊。”這實際上是以自己為例告誡青年遠離浮躁學風,靜下心來,扎扎實實做學問,不要浮夸,不要急功近利。他對青年愛護有加,總是在力所能及范圍內,為他們的成長提供必要的條件。1982年5月,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在海南召開年會,老潘因事未能出席,陳思和剛留校任教,老潘就委托他代表,并給籌備組的馬良春寫了信,說由陳代他出席并旁聽理事會,使陳有機會進入現代文學研究的高層會議,接觸王瑤、唐弢、李何林等著名學者,聆聽他們的教誨,為以后的學術活動拓展空間。陳思和對此感念不已。1983年,潘先生應中國作協創研部之邀,參加作協在香山舉辦的學習班,撰寫當代作家評論,他珍視這個機會,就提出申請并經審批,把他所帶的三位研究生也一并帶去,使他們能夠參加這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除了校外的學術活動,老潘帶研究生,更主要的是讓他們參與自己的研究工作,一道做課題,一道搞研究。他主編的幾本書,如《十年的文學思潮》、《新中國文學詞典》等,都邀他帶教的研究生、進修生和青年教師參加,這不光是為了合理地利用人力資源,而且是為了讓他們在實際工作中得到鍛煉,更有效地提高研究能力。在工作中,他放手讓他們獨立工作,又不時給以指導,成稿時嚴加把關,該改的就改,必要時親自動手,甚至于親自抄寫。他不像有些搞學術腐敗的人那樣,把助手當作廉價勞動力,占有他們的勞動,而是明確地向讀者交代,誰參與其事,哪位出力最多,讓他們分享勞動成果和勝利的喜悅。以《新中國文學詞典》為例。這部書共收詞目四千二百多條,180萬字,從1986年確定選題到1992年出版,歷時七年,主編嘔心瀝血,編寫者也都付出艱辛的勞動。扉頁上除了注明主編外,還清楚地注明主要撰稿人,而且非常醒目。前言中又交代編寫中誰出力最多,哪些人先參加,哪些人是后來參加的。這樣,責、權、利分明,大家也就合作得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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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以后,潘先生既不接受原單位的返聘,也謝絕外單位的邀請,沉湎于他所說的“清理一下自己的文化雜貨堆”,亦即當自由撰稿人,寫自己本想寫而又尚未寫就的東西,其中最主要的是他掌握的有關太平軍的資料及想法的清理。老潘寫《太平雜說》并不是先從馬克思的論斷出發,而是從他過去所看到的大量史料出發,特別是《賊情匯纂》、《李秀成供辭》和《太平天國天京觀察記》,對所掌握的史料進行認真的梳理,從太平軍造反的目的、“建都”南京后的“新政”及太平軍內部關系等角度,對太平軍的所作所為作了根本的否定,揭露他們反人類反文化的暴行比腐朽的晚清王朝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們那么干不是推動歷史的前進,而是延緩中國社會的近代化。全書35篇,可以單獨成篇,合起來又是一個整體。其中《寶座爭奪》、《大渡河鐘聲》、《復調挽歌》、《流星明滅》等篇什,對太平軍的主要人物、事件更是寫得準確生動、令人難忘。太平軍造反,建國以后一直被主流意識形態當作農民起義的典型加以贊頌,因此,《太平雜說》問世后反應不一,有些讀者覺得這么寫不合適而持保留態度,有識之士則認為這是恢復歷史本來面目而給予高度的評價。袁鷹在《世紀回眸的匡正》一文中說,世紀結束之前思想戰線“走出了一些長期來思想觀念上的誤區”,有兩件事給他以深刻的影響,令他“心懷歡快”:二是實事求是地評價了陳獨秀的功過是非,推倒了過去強加于他的許多不實之詞,“讓他坐在應該坐的位置上”;一是糾正了對太平軍造反的錯誤認識,潘旭瀾教授的《太平雜說》“不僅內容翔實,有根有據,更重要的是觀點鮮明,有膽有識”,“他努力糾正了多少年來人們對太平軍的誤解,還它以本來的面目”。在他看來,這兩件事都是思想解放運動的成果,也是撥亂反正的題中應有之義,值得大書特書。
潘旭瀾是泉州人,他離開家鄉后,拼命攻讀,努力攀登,最后成為知名的學者、評論家。他如果不到上海來,如果沒有復旦那種比較寬松的學術環境,如果沒有鮑正鵠等名師的指點,他的文學天賦、學術造詣也就不可能得到那樣的發展,他又怎么能成為一位有相當影響的學者?據說,1952年他報考復旦,既是為了解決吃飯問題(那時大學生食宿及醫療均由國家負擔),也是為了避開可能把他“壓成肉泥”的政治空氣。他收到錄取通知后,恰好十二指腸大量出血,仍然冒著生命危險,火速而又艱難地趕到學校,為的是“怕誤了報到日期,更怕有人寫信或發公函給學校,隨心所欲地給我編派罪名,被取消入學資格”。照這么說,他不來上海,生存都成問題,遑論發展、成才。這里倒值得深思:那時他是位二十左右歲的青年學生,即便家里有什么問題,同他有什么關系?何至要把他“壓成肉泥”,使他為此膽戰心驚。這里有沒有“血統論”和“株連”政策在起作用?往者已矣,重提這些事并不是為了追究誰的責任,而是為了分清是非、提高認識,吸取教訓,以利于和諧社會的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