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家里,約略都有一個鑲著全家人照片的鏡框,掛在最顯眼的地方。
照片的最上面,大多是祖父,氈帽頭,對襟紐襻上身。祖母則大襟衣服,挽疙瘩鬏兒,有的裝備一枝長桿煙袋。父親的形象一般說來是這樣的,白襯衣,掖在褲腰里,襯衣兜里,別一支老式的抽水鋼筆。如果穿了外套的話,應該是中山裝,領子規整地繞脖一周,白襯衣在領子四周很是小資地露出淺淺的白邊。鋼筆別在上衣口袋里。那時的父親們有一個奇怪的發式,從脖頸子四周向上貼皮削出圓形平面,而頭頂卻留有灌木叢一樣的濃發,有這樣的發式,父親們一般都十分挺拔。母親的情況比較簡單,五號頭。什么叫五號頭?有沒有六號?——現已無處考證。
敘述這些時,我身處的情境,是在一九八二。
在時間的河流上,生活表面上的連續性是靠著時尚的連綴完成的。比如祖父的氈帽頭,民國剪了辮子后,就有了。而解釋父親們的發式很費周折,這城鄉之間普遍流行的發式,后來我意想不到地在很多本書上看到了,不光是在國家領導人的腦袋上,還從胡適先生的腦袋上。這讓我十分狐疑,看來政治只關乎腦袋,而與頭發無關。——顯然,這些時尚經受了時間的過濾。
沒有在時間中沉淀的時尚,不像看一張照片那么清晰,當我們身在其中,就會發現正在身邊涌動的一切過于紛雜。如果我們從身邊事開始陳述的話,那么一九八二年,帽子是時尚之一。那時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我們為什么要戴帽子,今天想想,更讓人匪夷所思。在我的印象里,只有日本的中學生才無論大小都戴帽子,難道是偽滿洲國風尚的遺存?說不清楚。但是文革以后,戴軍帽一直是風行全國的時尚,這個時尚同時帶動了另外一個充斥著暴力的時尚——搶軍帽。
不管鐘愛軍帽的風尚源于文革還是發自軍人情結,無非是帽子而已,并且是帽子的一種變異。因為一九八二年,我們遇上的是藍帽子的潮流。
在帽檐里側襯上紙板,使帽子堅挺,而不是趴在腦袋上,是這個時尚下的一個支流,算是一種求新動機下的一種修補。真正的變化則在于,有的人從下身開始革命。讓褲子在胯部緊繃,褲腿從膝蓋向下豁然張開——喇叭褲在縣城出現時,被視為異端——先驅者的命運古來如此。在校園以及校園的邊際上,這樣的青年傲然橫過街市,周遭皆是敵視的目光。就我而言,除了驚詫,似乎有些許的崇敬。但喇叭褲由此濫觴的結果并沒有使其保持住險絕的意義。喇叭褲因為最先普及到了貌似小流氓實則淘氣包子身上。他們往往站在街口,斜著身子靠在墻上,叼著煙,把帽遮壓在眉毛上,一條腿虛在那里,讓喇叭狀褲腿昭然。他們喜歡干的事情是,等到一個女孩子走過來,他們就集體死塌塌地看,直到她走過去,他們起哄,同時夾雜口哨。最壞的是,他們一起和著女孩子的步伐,大聲喊著一二一,直到把女孩子的步伐搞亂——他們的行為和褲子一起遭到了敵視。
一九八二,時尚的變化似乎加快了節奏,因為喇叭褲在漸漸消失的敵意中普及時,帽子被歷史性地終結了。人們在陽光下袒露了腦袋。取代帽子的是平頭,但平頭是保守人家的發式。它體現為時尚時,則是長發,霍元甲和陳真式的長發,中分向后,鬢角從上面向后抹至耳根,從后面看像大嬸。此時的革命者更進一步,干脆燙成大波浪,穿上花格子襯衣,從后面看像壯美的大妹子。
——這是一九八二,一個生活在縣城里的學生所看到的時尚急流。在這之外,其實生活像大河緩慢地抹過寬闊的河灘。除了戴上海牌手表,看影院電影,乘火車外出,晚七點睡覺,聽《說岳全傳》以外,平常中有著不平常。補丁作為一種持久的時尚,在一九八二年意外地終結,好像一條河流遇上沙漠。凡里丁、卡其布以后,的確良一統天下。的確是涼快,何況壓出的褲線像好鋼煅就的刀鋒。大人們中山裝或人民服,搞不明白名稱的含義,總之里面的兜現在開始拿到外面,領子掛鉤掛上,煞是莊重。那時,整個縣城都混合著草木的香氣和煤燃燒后稍稍刺鼻子的化學氣味。在糧站買糧,把糧食放在自行車后座上。排隊買自行車的年代過去了,永久牌、鳳凰牌在街上多起來。一九八二年,我們把買回來的自行車小心地擦拭干凈,在車尾燈四周系上紅布條,或者在車輻條上夾上彩色塑料片,人騎上,帶起風來,頓生一種奇怪的美。等到青年男女能夠騎在一輛自行車上,愛情的事情就基本定了。在戀愛中,推自行車散步最常見,即使不推自行車,在一九八二,拉手只是在月下或燈影里的景象。至于杜丘和真由美式的攏肩或深吻對于大多數的人來說還是不能預測的險途。
縣城迎娶新娘時,組織一個騎自行車的隊伍,何其奢華!和這比起來,鄉下的時尚就要慢得多了。比如接新娘,常見的還是膠皮轱轆大馬車,倘若道路難行,則步行翻山越嶺花花綠綠而來。一九八二年的鄉村,很多時尚早已沉淀為風俗,比如新婚夫婦,幔帳還是一個道具,兒子兒媳還得孝敬父母。——所以如此,原因是,鄉村鮮有縣城里那種敢穿喇叭褲的時尚先驅。在那里只有權威才能領導時尚——大隊書記戴藍色帽子,于是全村藍色帽子,大隊書記掏出大前門香煙時,一九八二年過年送禮的品牌就定了下來。至于他披著衣服所呈現的風度由來已久,不在一九八二年的框架之中了。鄉村女教師和大隊醫務所的女醫生是女性時尚的把握者,但我不知道她們以什么樣的方式傳遞。雪花膏、蛤蜊油,雙辮獨辮馬尾辮,及至衣領翻開向下擴張時,才知道那也是一股從來沒有停頓過的潛流。——現在我知道了,那個時候,很多事物已經走到終結的邊緣,時尚把自己扮演成了文化的終結者。比如過年寫春聯,每個村子都有一個會寫字的人,年關里為村里每一家寫春聯,這似乎已經有了幾萬年的歷史,但是一九八二年,春聯可以在大街上買到啦。
在一九八二這個時間的截面上,那一年的大學校園里,我們的衣著是父母衣著的縮影,色調也是藍灰與黑。衣服的樣式當然還是抄襲了國家領導人的樣子——中山裝。西裝還沒有上身,西裝革履,在這個帶著資產階級背景的符號面前,我們時而明白時而糊涂。不糊涂的事情也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還起作用,異性同學之間沒有交流。跳舞是那一年忽然興起的時尚,即使在這樣美好的時尚里,我們爭取不摸女同學的手,爭取不被男同學摸到手,因為摸手了就能直接懷孕,這事情比天還大。那時,夏天我們穿白襯衣,但是下擺不掖進褲子里,我們的時尚在冬天里,是清一色的軍大衣——在一九八二,這和軍帽——單的或棉的,都是那么呼應著。這一年,有很多事情和今天截然不同,逃課、看老師沒有規定的書目、和老師爭論得臉紅脖粗、滿校亂串開詩歌朗誦會、逃課后和老師成為朋友。當然還有每天都重新宣布一次和一切戒律告別。
——一九八二。
我的時尚敘述所以選擇了這個年份,動機源自兩個更重要的時尚。時尚之一:一九八二年是一個絕對蔑視文科的年景,伏在文科班書桌上的我們在學好數理化走遍全天下的口號下,感到自己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鄰里鄉親,更加之有男女老師各一人,在課堂上冷言冷語。男老師說:這么簡單的題都不會,回家……算了。在“回家”和“算了”之間他常常停頓一下。在吾鄉,這句話完整的意思是:回家抱孩子算了。鑒于班上女同學多,老師沒有下死手。女老師常說的是:寫作文不能當飯吃。言簡意賅,于我們,就像八步斷腸散。及至上了大學,才算上一次勝利逃亡,可我還是常常想起他們的話,仍然為自己的將來惴惴然。時尚之二:一九八二年,是一個詩歌的年代,換句話說,是一個理想的年代。詩歌在有點文化的人之中衍成一場全民精神運動。規模堪比今天的網絡、炒股、追尋明星隱私、校園同居、打麻將和染彩發等諸運動。
酒精度換算法
喝羊湯,是吾鄉一項持久的群眾運動。過去,喝羊湯,換句話說殺一只羊,是極其奢侈的行為,一年殺一只對于一般家庭來說幾乎是白日夢。而現在好了,有飯店殺,去喝湯或者吃肉就行了。我發現,現在身邊有很多人喝過吾鄉的羊湯,說起時,都當成一次重要的人生閱歷,其滿足和曖昧的樣子,仿佛那不是吃,而是一次命里桃花。
我對吾鄉的羊湯很是滿意,因為經歷著大眾化的過程,還沒有淪落風塵,簡直不可想象。因為有些東西仿佛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淪落風塵才存在,淪落本身就是目的。但是我有隱憂,前不久,我在一家最鐘愛的羊湯館里,看見一幅照片,畫面上的事物如下(從左至右):老板、案板、副省長、羊肉火鍋、商業廳什么長、羊雜、秘書、羊肝和一摞盤子。因為透視關系,還有模糊的部分,隱約可見陳醋、食鹽、胡椒粉等。畫面上老板謙恭中糅十萬分的驚喜,表情讓人警惕。他想干嗎?會不會向他們的員工傳達領導的指示?組織羊倌開三個層面的研討會?或者干脆讓羊群們自己統一思想,提高覺悟,努力讓自己的肉鮮美無比,并以此投身農業產業化,并自己拉長產業鏈?
吾鄉羊肉味道之美妙自有來由,但肯定和省長沒有直接關系。即使省長來了,也一樣,和肉有關系的可能是草,吾鄉的草扶搖于山岡之上,想想都好。這和陜北一樣,延安的羊肉好吃,是因為羊吃一種草,肉就不膻。那種草叫地角草。吾鄉有沒有地角草,我不知道。但如果不是因為草,那就是因為水或者別的什么,我會繼續研究。
但面對一鍋蒸騰的羊湯,我期待一個事物,即搖曳于鄉下田園里的香菜。羊湯的四周,鹽、味精、辣子、胡椒粉、陳醋、蔥花都在,那是一個班子,常設機構,但是點睛的卻是香菜。在蒸騰的熱湯中撒上綠色的香菜,如同天上掉下了林黛玉,暗夜里點亮了北斗星。
這時的羊湯,嘿嘿,喝吧你。
但貪口舌之歡的時候,還需要兩樣東西,即朋友和酒。沒有這兩樣東西,如同小米兒不遇龍吟,羊湯永失香菜。而一旦有了,前兩者就可以淡出了,如:來喝羊湯吧之類的,只是與朋友喝酒的借口。
最近,和朋友喝酒,連這點兒婉約的理由都不要了,表達直接為:來喝點吧。回答就是,好,喝點。一盤子咸蒜,五斤白酒倒一桌人的可能是有的。——不管桌上什么菜,上來就喝,是全新的風尚,很讓人欣喜。
——這回和水有關系了。酒,吾鄉的水和糧食相遇而生,也像一場愛情的產物,化學變化范疇。最近,在吾鄉喝酒,每每像上數學課,壓力不小。大概因為酒事頻仍的緣故,吾鄉六十度的白酒已經斂跡遁形,酒桌上都是三十五度或者三十七的,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數字?這讓人疑惑。所以喝起來也小心。呷上一口,不能不揣摩它通過口腔、喉嚨、食道直至抵達胃部的感覺,像一個秘密盯梢。但這總被識破,并遭奚落。這酒和朋友們,猶如車輪大路,他們說:像我這樣,看著看著,就這樣。然后他們一口把大約四兩白酒喝了下去,把空杯子斜著給我看。
他們規勸我,用數學方法。他們說:四兩三十五度的,相當于六十度的幾兩?不等我回答,他們說:不到二兩吧。二兩你行不,不然我來。數學加自尊傷害法。他們說:慢點也好,一半。一半是多少,二兩吧,換成六十度是多少?不然換算成十一度啤酒,幾瓶?喝啤酒?渴了才喝的玩意兒。諸如此類。我通常是在顛來倒去的換算中醉去,不醉是不可能的,因為心里其實也暗自期待這個結果。吾鄉的酒醉人時,有一個標志,即轉瞬之間掠過的一絲甜。抓到了,就知道已經在臨界點上,一旦忽視了,嘿嘿,嘿嘿。
我很喜歡宿醉醒來,天地混沌,心靈靜謐的感覺。那感覺伴隨著一種空虛,人世間規矩盡失,仿佛一場大錯已經于昨夜鑄成,無可挽回。那時,朋友早早衣冠楚楚在外面等候,神情嚴肅,使我感覺大錯不僅鑄成,而且是群體性的。
所以午餐性質徹底改變了,像一次中醫會診或者道教的儀式。一大杯白酒倒滿了。朋友說:必須把這個喝了,往回勾一勾。勾?一個東西掉了狹小的空間里,伸手不及,用一個鉤子鉤回來?本來已經到了目的地,結果走過頭了,往回走一點?朋友說:這么說吧,透一透。透?仿佛昨晚的一場酒事,導致身體里的河道淤塞。朋友說:要不這么說吧,就是下坡酒。下坡?看來我們昨天夜里摸黑不知不覺上了高處。
再端杯時,酒已是一味中藥,以酒解酒,場面莊嚴如一次會診。朋友說:喝一口酒,馬上喝一口狗湯。白酒,狗肉湯送下。如同某某膠囊,溫開水送下。
——作為藥引的狗肉湯,正沸騰于鍋里,鍋坐在桌子中央,吾鄉的豆腐和吾鄉的干白菜隱約其中,正午的我們圍定了它。這是我想說的,狗肉湯護送著白酒下肚,如同水潤澤干涸的土地,酒的難咽,和狗湯的醇厚與鮮美,構成了一個讓人百感交集的過程。但我周身開始感覺溫暖和放松,像稻田正在緩緩地注滿春水,虛無也像漸漸散去的晨霧。天地一片明亮。仿佛錯誤已經得到了修正,我又回到了正確的人生道路上啦。
——也仿佛,狗肉湯直接抵達人的精神和思想。
以上所說,是我不斷往來于沈陽和家鄉之間的動機,不高尚,時有可恥感。不過喝上狗肉湯以后,事兒就又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