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愛情

我來忠仁鎮(zhèn)的時候是早春的三月，路兩旁還有很多尚存的積雪，或多或少的給人寒冬還沒有過去的感覺。沙土路上很少能夠看見人，荒蕪且鋪滿白雪的原野上也看不見那些給人生機的牛羊。

我想象著小鎮(zhèn)原來的模樣，我在那兒的一個哨所呆了整整四年，還就差那么一點，帶走那兒的一個女孩。

午后的陽光有些慵懶，照耀在遠近的積雪上很是明麗，走過福興屯的時候，就看到那片松樹林了，那片林子已經(jīng)不如從前旺盛，樹干稀疏，顏色也有些陳舊，我記得十幾年前那片林子可不是這樣，那片林子是很蔥郁旺盛的，樹干筆直，枝條翠綠，很惹人憐愛。我還記得順著那片樹林向北十幾公里就是黑龍江了，那兒有個漁點叫北口子，打魚的人管那段江水叫北江。

十幾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那女孩叫冬梅，是梅花的梅，她在縣港務(wù)局服務(wù)隊工作。不知道她爸爸是港務(wù)局長的時候，我們認識了，并且也談得來，冬梅還給我親手打了件毛衣。一年多過去了，我由縣城里的檢查站調(diào)到下邊的忠仁邊防哨所，來跟我辭別的不是冬梅，卻是她母親，一個體態(tài)稍胖的戴眼鏡的女人。她把我叫出客運站，在紅磚剝落的房山頭塞給我一本書說，冬梅去蘿北走親戚了，不能來送你，她叫我把這本書還給你。我知道那本書是我送給冬梅的，是涅克拉索夫的《河道上的人家》，扉頁上有我的題字，是兩句詩：同在一顆太陽下，誰心能不善良？我沒說什么，目送著冬梅的母親走遠，眼角突然間就濕了。

那時候我是一個士兵，在檢查站當(dāng)文書，跟冬梅是執(zhí)勤時認識的，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談理想談未來，還在一起交流讀書的感受。冬梅是個不善言辭的女孩，剛剛走出中學(xué)校門不久，參加工作的喜悅溢于言表。她讀《青春之歌》、《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我讀《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河道上的人家》，讀過之后我們就談讀后的感覺。終于有一天她捧起我正在讀的那本《河道上的人家》說，這書能送我嗎李巖？我說行吧，就拿過來在書的扉頁上寫了那兩句詩。沒想到在我被調(diào)往忠仁鎮(zhèn)邊防哨所的時候，冬梅和我的關(guān)系，其實還真就沒什么關(guān)系，被她媽媽知道了。她背著冬梅將我的那本書從冬梅的枕頭底下拿出來，給我送了回來。

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真是挺快樂的，我們在傍晚時分去江邊散步，還去小城的電影院看了幾場電影，那時候還是黑白電影，影院的空間不大，能坐兩三百人，頂棚是用木板吊的，暗淡的燈光下隱約可看到粉刷的紅漆。有十幾盞懸了線的照明燈，就在我們頭上，發(fā)出烏黃的光，既曖昧又慘淡。有的燈線繩上還結(jié)了蛛網(wǎng)和灰嘟嚕。

在汗味和土煙味中體會又濃又重的嘈雜氣息，我們是快樂的，那種既羞澀又朦朧的快樂。在最后一場電影的觀看過程中，我們自然而然地就將手握到了一起。冬梅的手是那么柔軟，我隱約感覺到她手心上那細密的汗珠，就像滑膩的魚，在我的掌心里游動。我記不得那場電影的名字了，只覺得冬梅在后來將身子靠在了我的懷里，再后來我的手也慢慢地伸進了她的胸衣里。

不知是誰發(fā)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好像把影院里的寧靜也刺破了一樣，我和冬梅都被嚇了一跳，快速的分開之后，我們在心里預(yù)想的影院的燈并沒有亮，電影依舊在放映著，抬起頭來環(huán)顧周圍之后，我們才知道剛才那聲尖叫是在正前方不遠的第三排發(fā)出來的，那兒也坐著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的頭仍舊是靠在一起，我想他們是做了什么過激的動作。

那是我們最后的一場電影，倒不是說冬梅的家里發(fā)現(xiàn)了她在和我來往，而是電影院從那個月底開始，對房子進行維修。我們在一個午后的細雨天氣里去那家影院時，看到整個電影院的樓壁都被工人們用網(wǎng)線打木架圍了起來，從四面圍成了安全網(wǎng)，剝落的墻壁剛刷了黃色的底漆，有幾個戴柳條編的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在樓頂上走動著。

我跟冬梅說電影看不成了。

冬梅說那我們?nèi)ソ呑咦甙伞?/p>

靠近縣城的江屬松花江水系，在我所服役的縣城叫擺渡段，江堤百多米長，用大塊的石頭砌了護壩。那時水很瘦，展開了看就像一尾寬刀魚銀白的肚皮，也就是那次散步，我們肩并著肩走的情景讓我們指導(dǎo)員的老婆看見了，她在晚飯后將她的發(fā)現(xiàn)告訴給了指導(dǎo)員，也就成為我后來被調(diào)往鄉(xiāng)下哨所的原因。

我什么都沒說，打行李去忠仁鎮(zhèn)哨所報到的時候，是想約冬梅見一面的，就寫了張紙條，讓去船站執(zhí)勤的戰(zhàn)友捎給冬梅。最終不知什么原因紙條卻落到了冬梅母親的手里，冬梅不但沒有來送我，她母親還將那本從我手里討去的書還給了我，冬梅在拿那本書時說過，她會將那本書保存一輩子的，所以我想這退書的主意絕不會是冬梅出的。

坐長途汽車往忠仁鎮(zhèn)走的時候，一陣從未有過的絕望和傷心籠罩了我，我感覺到了內(nèi)心從未有過的酸楚，一直殺將過來，直到把我的眼淚逼出眼眶為止。

后來我在忠仁邊防哨所一直呆了一年零三個月，到去廣州邊防指揮學(xué)校上學(xué)為止。

團機關(guān)設(shè)在煤城幾乎是市中心的地方，周遭是一片居民小區(qū)，我結(jié)婚的第二年，女兒出生了，妻子為了更好的照顧女兒，帶孩子回吉林老家了，剩下我孤單一人。

有天下午，正忙著起草一份文件，總機轉(zhuǎn)來一個電話說是找我的，接起來竟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我是不是李巖？我說是，問她你是哪位？電話那頭沉吟了半天才說她是秦冬梅。我被嚇了一跳，說你真的是秦冬梅？電話里的女人嗓音有些啞地說，還能是假的嗎？

我問清了她所在的位置，是市郊的港務(wù)局干部進修學(xué)校的門衛(wèi)室，就請假趕了過去。冬梅有些瘦了，她沒有在干部進修學(xué)校的門口等我，而是迎出來挺遠，獨自站在沙土路道邊的一棵樹下。那個夏天不是很熱，楊樹的葉子碧綠中透些鵝黃，樹蔭下的冬梅穿著一件紅白格子的短袖襯衣和一條米色長裙，衣著很是得體。冬梅的臉上沒有笑容，見了我有些害羞也有些顯得手足無措，似乎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我付了出租車錢，和冬梅在那條林蔭路上朝北走去，冬梅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胖了，比過去。

我知道她所說的過去是在那個小縣城的時候，那畢竟是七年之前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士兵，我們散步、看黑白電影，可時光畢竟是飛逝的啊，讓我沒想到的是冬梅離婚了，在兩年之前。

走到一片黃豆地附近的時候我問她，你母親還好嗎？我問她話時臉上是掛著些許笑容的。

冬梅說她死了，也是在兩年之前。

我突然間覺得我剛才的問話是那么的不得體，并且問那句話時臉上的笑容似乎都有著些許的惡毒。

好半天，我們誰都沒有說話，我在心里對她母親的離世懷有哀惋的情緒，但我同時也在想，也正是這個女人，用她世俗的眼光和一種說不清的心理埋葬了我和冬梅那段美好的愛情。

我拉住了冬梅的手，并且使勁地攥了一下說，七年了，整整七年我們都沒有見上一面。

我看到冬梅眼眶里有一大顆淚水，滾動著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

晚上她請了假，被我接到市區(qū)，我倆找了一家清靜的小酒館坐下來。

我們要了幾瓶啤酒，拿只杯子給冬梅倒上，送到她的面前。

冬梅一臉幸福的樣子，看著我不說話。我跟她說我老婆的情況，剛說了一句就被她擺手止住了，看我不解的樣子，冬梅說別提她好么？然后她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又給她滿上后，冬梅說，縣城里的那家電影院還在，有時間下鄉(xiāng)我陪你看場電影吧。我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在我的腦海里那家電影院漆著鵝黃的底漆，周遭的墻壁被網(wǎng)線和木樁攔護著，正在維修，而在里面我和冬梅手拉著手相擁著看電影的情景卻怎么也清晰不起來。

月亮升起來時，我倆從酒館里出來，冬梅主動說去你那兒坐坐吧，這些天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學(xué)習(xí)，都快憋悶死了。我?guī)郊依铮o她沏茶。冬梅說本來不想給你打電話的，知道你成家了，可我有難事了，在市區(qū)真的想不到還有什么更熟的熟人了，就找了你。

我說什么難事你說吧。

冬梅說她在培訓(xùn)班的宿舍里丟了錢，沒有生活費了，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家里又沒法寄。冬梅說著就低下了頭，她的臉上有一層紅暈，不知是喝了酒的緣故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立即從柜子里取出五百塊錢遞給她，問夠不夠？

冬梅說有三百就足夠了。

我說你都拿著吧，萬一。我說了個半截話，后面的半句覺得不妥被我咽了回去。冬梅卻說萬一什么？萬一再丟了是不是？其實哪還有什么萬一啊？人世間的事情是說不準的，她說著話就嘆息了一聲。

喝了一杯茶后她就說得回去了，要不大門會被鎖上的，我出門打了一輛車送她回學(xué)校，一直看著她進校門，朝左邊的宿舍樓拐去，才回家。

又一次來忠仁鎮(zhèn)，是去忠仁哨所調(diào)查一個違犯了紀律的排長的事情。政治處主任跟我說，要心細一點，將事情查實了，別冤枉了咱的同志，同時也別護短。主任姓解，比梁山好漢解珍解寶兄弟有頭腦，給了我一個不輕不重的政策。

臨行前，我看了檢舉信，那排長叫萬平，河北張家口人，錯誤的原因很簡單，將鎮(zhèn)里的一個百姓打成耳膜穿孔。

車進忠仁鎮(zhèn)時是快要吃午飯的時間，一條窄街上走著很多穿了各色衣服的小學(xué)生，在小艷農(nóng)機用品商店門口，我看見了小艷的兒子小陳虎，正站在店門口吃一根香蕉，就叫司機停了車下來問小陳虎，你媽在店里嗎？五歲多一點的小陳虎搖頭說沒在。我就走進屋里，待光線適應(yīng)過來之后，看見一些堆積的農(nóng)機具后邊有一四十多歲的男人，正彎腰整理著那些東西。我就說小艷她不在嗎？那男人抬起身，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去縣里進貨去了，你找她有事嗎？我搖頭說沒事，就出來了。

臨上吉普車時，又問還在吃那根香蕉的小陳虎，屋里的男人是你啥？小陳虎說是俺后爸。我的心顫了一下，覺到了些許的疼痛。

這里要說一下，小陳虎是原忠仁哨所上士老陳的兒子，老陳叫陳德生，八七年兵，從遼寧老家入伍后就分到了忠仁哨所做炊事員，做了兩年飯后趕上一個機會，上邊來一個考核組檢查農(nóng)副業(yè)生產(chǎn)建設(shè)情況，帶隊的處長晚飯時吃了陳德生做的疙瘩湯肉絲面，還有他現(xiàn)拌的咸菜，直說做的好，口感不錯，就說這兵手藝還差點火候，要是選到上邊去培訓(xùn)一下準行。領(lǐng)導(dǎo)一句話，陳德生就在幾天后被調(diào)到省城去了。我們是同年兵，送他那天還跟他開玩笑說你從此以后就是大城市里的人了。陳德生抹著眼淚拎著行李卷邊走邊說，咱舍不得離開你們，咱要是真想你們了就回來。

沒想到他這句話倒是說準了，去了兩個半月就又拎著行李卷回到了哨所，原因是去了之后被安排到一家賓館的灶房跟著學(xué)手藝，手藝立馬要學(xué)成的時候，出了點差頭，他和一個切墩的女孩談上了。那女孩原先有對象，也在那家酒店里做司爐，那女孩喜歡當(dāng)兵的，就轉(zhuǎn)移了戀愛目標(biāo)，弄得她原來的對象要死要活的找陳德生拼命。上邊知道后將陳德生招回了部隊，跟他談了半天就派人給送了回來，那個要他去的處長惋惜地說，調(diào)你來是讓你學(xué)手藝和烹飪技術(shù)的，沒想到你到學(xué)會了找對象。

陳德生回來那年秋天我考上軍校走了，半年之后聽說他在年底被選了志愿兵，報的是烹調(diào)技術(shù)，我三年學(xué)成分回哨所當(dāng)副連長時，人家早娶了忠仁鎮(zhèn)農(nóng)機站老馬的姑娘馬小艷成了家。那馬小艷沒工作，最早先是在街里擺攤賣干豆腐，在跟陳德生的頻繁接觸中兩人眉來眼去的產(chǎn)生了感情，就辦了證結(jié)婚。

馬小艷人長得不錯，說話快言快語，潑潑辣辣的，跟陳德生結(jié)婚后把小家操持得紅紅火火，可什么事都有擰勁的時候，兩人結(jié)婚三年后，在有兒子小陳虎的時候，陳德生突然得了肺病，沒到半年的功夫就離她們娘倆而去。這事我是在電話里聽說的，因為工作忙沒能趕回去給陳德生吊喪。再幾年沒回來，小艷竟然又嫁人了。

車到忠仁哨所后，新任站長王振山早就等在門口了。

先隨他去食堂吃了午飯，然后就去見了正被關(guān)禁閉的萬平。

萬平有二十六七歲的模樣，身材適中，眉宇間有股子精氣神。小伙子一看就知道是搞訓(xùn)練的，皮膚黝黑結(jié)實。

我們相對著坐下，我開口問他話的時候，萬平的眼窩里已經(jīng)有了淚水。

我朝他笑笑說，覺得委屈是吧？我知道你的心情，也理解你，因為我也帶過兵。

我的極其簡單的一句話，竟然把我跟他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萬平朝我使勁地點了點頭。然后我知道了事情經(jīng)過：萬平在帶兵訓(xùn)練的時候，帶隊去靶場經(jīng)過鎮(zhèn)里，突然間從一家小酒館里跑出來一個瘦男人，滿嘴酒氣的朝他的隊伍喊口令，并且一二一地叫個沒完。萬平急了，走過去跟那家伙說你能不能給我閉嘴。那男人不但沒有閉嘴，反而伸出手抓住了萬平的脖領(lǐng)子，一隊的兵看著呢，萬平就動了怒，一個反擒拿動作將那家伙掀翻在地，轉(zhuǎn)身要帶隊伍走時，那家伙卻快速地爬了起來，并且手里捏了半塊磚頭撲上來。萬平真生氣了，飛起一腳將那家伙手里的磚頭踢飛，再抓住他的頭發(fā)往其頭上擂了一拳。要知道就那一拳，就把那家伙打了個耳膜穿孔，難怪人家告到團里來。

我將萬平說的話都一一做了記錄，然后跟他說你打人是不對的，肯定得處分你，但你先別急，我整理好材料會跟領(lǐng)導(dǎo)匯報，肯定會實事求是地處理好你的這件事，同時叮囑他要相信領(lǐng)導(dǎo)，在研究這起事件時會一碗水端平的。

我又利用晚飯前的時間找了幾名戰(zhàn)士了解了事情真相，然后跟站長王振山商量了一下，便自己拿出五百塊錢現(xiàn)金，再讓站里買了些奶粉餅干水果之類的營養(yǎng)品，連夜找車去了縣里一家醫(yī)院。

王站長跟住院的那男人說，黃大哥，我們團里李股長來看你了，然后將那些營養(yǎng)品放到床頭柜上。我也趕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那五百塊錢，塞到那人手里，說是代表組織向你道歉來了大哥。

起先那人臉冷著不吭聲，緊接著我說聽人說大哥也當(dāng)過兵，而且還是個班長，按理說我們都該喊你老兵的。那人聽了這話才將冷臉放下來，露出笑模樣的欠起身說，我就說么那天是喝多了點酒，見你們當(dāng)兵的高興才喊了幾句口號。

王站長趕緊說，咱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黃大哥。

那人被我們說得不好意思了，表態(tài)說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并叫我們放心，他明天就出院。王站長說不行就再住幾天，用些藥把耳孔里的炎癥治好了再出院也不遲嘛。那人說回家也一個樣，鎮(zhèn)里的衛(wèi)生所啥藥沒有。

從醫(yī)院出來，王振山站長說，李股長你真有招，那激將法也靈驗。

我說這么些年凈做思想工作了，真就得啥招都得使。

返回站里后，我跟王站長說自己跟萬平住一晚。王站長同意了，就叫人將萬平叫到招待室跟我一塊住。我跟他說老黃原諒你了，他有些將信將疑，最終是王站長又說了一遍，萬平才信了，緊緊地攥著我的手眼淚又流了出來。

臨睡前我跟他說，萬排長你得記住哥一句話，男人別總動不動就掉眼淚。

我看見萬平點頭時眼角又濕了。

冬梅打從我那兒拿了些錢后，一連幾天都沒有再給我打電話，到周末時我早早就打車去了學(xué)校，在門口等著接她回家里吃飯。

七年的時光如流水，我坐在車里想跟冬梅相處的那段日子。

天快要黑了，遠處的樹林好像起伏不定的搖動著，真就像忠仁鎮(zhèn)外公路邊上的那片松林，在我去那兒兩個月后，冬梅突然間就跑去見我。她相當(dāng)聰明，沒有直接去站里找我，而是守在哨所不遠的樹林邊，直到遇見給站里送豆腐的柳老頭，才托老人家給我送張字條。

冬梅在鎮(zhèn)里住了兩個晚上，她說她跟她媽媽吵了架，她又跟我討回了那本書。我說既然你媽不同意我們做好朋友你也就別勉強了。冬梅哭了，說她就是喜歡我，她不會放棄的。送她走的頭天晚上，在鎮(zhèn)中心那家小旅館里，冬梅將我抱住了，冬梅說李巖我愛你。

之后我們緊緊地摟在一起，相互親吻、撫摸，差一點就做出那出格的事來。就在冬梅解衣扣的時候，我清醒地將她的手按住，我貼著她的耳根說，我也是愛你的，但我們必須得保持愛的純凈，我們都得給自己留點時間好么？冬梅同意了，我們就相擁著告別。第二天送她上汽車的時候，我看見她臉上有著一層淡淡的紅暈。我當(dāng)時想，我是真心愛這個女孩子的。

可一連過去了一個月，冬梅卻再也沒來哨所看我，甚至連封信也沒有，她整個人就那么失蹤了。直到三個月后，我收到她寄回的那本書和一頁紙上寥寥無幾的一行字寫明的斷絕書時，才覺得她那可惡的母親又在我和冬梅之間做了手腳。我相信冬梅是迫不得已，她是被她母親給拴住了手腳。

再兩個月后，我考上了廣州邊防指揮學(xué)校，臨走時特意去了一趟縣城，去擺渡北邊的船站找過冬梅，在港務(wù)局大門口，我逢人就問冬梅在哪兒？可告訴我的人都說她去省城進修去了。她爸爸剛當(dāng)了港務(wù)局局長，所以她才爭取到了進修轉(zhuǎn)干的名額。我失望極了，獨自一個人去了江邊，在一塊干爽的堤壩上坐下來，抽了大半包煙才使心漸漸地平靜下來。

而那次之后，我和冬梅的所謂愛情真的就擱淺了。

想著從前那些事情，學(xué)習(xí)班的人就下課了，看到學(xué)習(xí)的人三三兩兩地的從教室里出來，我就下車走到門衛(wèi)室，托看門的大爺給找一下。冬梅出來見到我挺高興，說你怎么來了？我說接你吃飯啊，而且明天是周末了，不能老讓你呆在校園里啊！

冬梅說得回去跟同寢的人說一聲，回來就跟我上了車。

那天晚上我倆沒有回家吃，而是去吃了吳記蒸餃，然后我又帶她去看了場電影，片子叫《牧馬人》，是講一對男女間患難與共的真情故事，短短的九十分鐘竟把冬梅看哭了。

我的心也很是無法平靜，在茫茫無際的草原上，那對男女牽馬繞過碧藍清澈的湖水，用牧人的憨直打動人心，那生活竟是天堂般的禮遇與恩賜。

晚上回到家里，我又做了兩道菜，開了一瓶紅酒，可冬梅非得嚷著要喝白酒，沒辦法我又去樓下敲開食雜店的門，買回一瓶白酒。我回來時，冬梅已將那瓶啟開的紅酒喝光了。

我又氣又愛憐地跟她說，別喝多了，你不能這樣喝酒的。

冬梅說沒事，好多年都沒這樣開心了，說著話又讓我給她倒了些白酒，最終她是真的喝多了，我將她弄到床上卻被她抱住了，我們都不顧一切地脫去衣服，抱在一起。冬梅枕著我的臂彎喃喃地說，李巖我愛你，你知道嗎李巖？我說知道，可是你媽她不同意啊。冬梅沒有責(zé)怪她母親，而是瘋狂地跟我親吻，最終我跟她做了愛，那會兒我想，她是我真心喜歡的女人啊，我不能把這份愛在身體或者內(nèi)心里藏住的，我便在心里對遠在吉林老家的妻子說，老婆請你原諒我這一回吧，我要背叛你了。

完事后，冬梅依舊躺在我懷里說，你不是要知道我為啥要離婚嗎？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了，然后她翻過身子，伏在我的胸前小聲地說，是因為我跟他做愛的時候總喊你的名字。冬梅說完就睡著了，她柔軟的身體起伏著，真有些像晚飯后一起看的那場電影中那成片無際的草原。

我被她的話著實地嚇了一跳。

在忠仁鎮(zhèn)，我度過了四個冬天。

一個是當(dāng)戰(zhàn)士時，那個冬天冬梅被她媽媽逼著去學(xué)習(xí)了，還有三個冬天是我從軍校畢業(yè)后分回忠仁鎮(zhèn)哨所，我那時候先當(dāng)排長，后來又當(dāng)副站長，我們指導(dǎo)員是個鮮族人，叫車范根，很能喝酒，矮個子車軸漢子，說話當(dāng)當(dāng)響，像有回聲似的。他不讓我管他叫指導(dǎo)員，讓叫老車。后來叫習(xí)慣了，整天老車老車的叫著倒覺得親切。

在我的印象中老車什么都好，就是脾氣不好，動不動就發(fā)火，但有一點挺讓我佩服的，就是他分跟誰發(fā)火。把話說白了吧，他從來不跟手下的兵發(fā)火，而是跟自己的老婆發(fā)火。他的第一個老婆也是鮮族人，長得瘦骨伶仃，對老車百依百順，低眉順眼的，可不知為什么老車看不上她，總是打打罵罵的，我時不常就看見那女人暗地里抹眼淚，就有些氣不公。

為這事我曾跟老車說過，嫂子雖是沒工作，但人挺好的，整天操持家務(wù)還沒有怨言，你發(fā)的是哪門子火呀？可老車卻瞪著我說，小毛孩子管什么大人的事情，你等著瞧，我早早晚晚跟她離婚。真就打老車那話來了，不到半年，老車跟他老婆離了，找車送那女人回富錦懷勝鄉(xiāng)鮮族屯的時候，他沒出來，坐在辦公室里抽煙。那女人獨自往車上搬東西，那女人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臉憂郁著卻沒有絲毫的眼淚。等女人走后，我問老車嫂子走了怎么沒掉眼淚？老車說她會哭嗎？一只不下蛋的母雞挪個窩是多么正常的事，何況我將這兩年的積蓄全給了她呢。

我聽了老車的這番話，方知道老車休妻的原因是那女人不生孩子。

后來話趕到一起，老車跟我說，在他們族里，沒有后代就得不到別人尊重，更何況他老車家兩代都是軍人，他怎么也得弄出個后代來接他這扛槍衛(wèi)國的班啊。這樣我才知道老車的父親也是邊防軍人，還參加過六九年珍寶島反擊戰(zhàn)呢。

老車離婚沒幾天就跟我說，找兩個兵利用星期天休息日幫他刷房子。我問他干嘛？他說結(jié)婚唄。我愣了一下說有貨了？老車喜不自禁地點頭。我在心里想這老東西，早就有外遇了，還拿不生孩子當(dāng)借口，我拿眼睛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在心里說，還他媽的指導(dǎo)員呢，也配。老車卻看見我瞪他了，大著嗓門說，你瞪我個，不下蛋的雞值得可憐嗎？不下蛋的雞只能被殺了吃肉。我被他這個狗屁比喻說樂了，就沒再說什么。

老車不久就娶了又一個女人，是個漢族人，比他小十幾歲，模樣俊不說，腰條也好，說話更是干脆，我們一大幫子兵去鬧洞房喝了喜酒，老車整個一個喜氣洋洋，非得要每個人都敬一杯。我算了一下，站長、副站長我，兩個排長再加上司務(wù)長總共五個人，他都喝好些杯了，再喝滿滿五杯酒非醉了不可，就勸他打住，可老車不干，說非喝不可，還嚷著說都他媽的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該同喜同憂，并且說誰不喝誰就是王八犢子。

我還想勸，可站長卻說喝，都跟老車喝，老車今天高興咱就喝他個一醉方休。結(jié)果是除了值班的二排長沒醉外，其他人都喝多了，我們臨走時老車大著舌頭搖晃著身子送我們，說明天你們還過來喝酒啊。歲數(shù)大些的司務(wù)長跟站長說，完了，老車喝大了，跟新娘子怕是弄不了那事了。旁邊的一排長問司務(wù)長說弄啥事？被站長踢了一腳說，小毛孩子打聽啥，弄啥事關(guān)你個屁事，我們幾個人就都笑了。

老車跟那女人結(jié)婚不到六個月，女人就給他生了個胖小子，老車找我給孩子起名，我想了想孩子是生在一月，天空飄著雪花，說就叫車冬男吧。老車說這名子好，趕緊回家給老婆說去了。

站長在老車走后說，這老東西剛結(jié)婚六個月婆娘就生孩子了，這不是早產(chǎn)嗎？司務(wù)長接話說不是早產(chǎn)，是早育。

我在心里想怪不得老車逼著大老婆離婚呢，原來是早就有外遇了，他媽的這老東西，我也禁不住在心里罵了他一句。

現(xiàn)在我來說說我在忠仁鎮(zhèn)當(dāng)兵時發(fā)生過的一件事。

那時候我剛被調(diào)到忠仁邊防哨所，又經(jīng)歷了冬梅跟我吹燈拔蠟?zāi)羌拢睦锴榫w濃郁，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整天沒精神頭。站長知道我肚子里有墨水，就讓我當(dāng)文書，幫干部們寫材料整理文件什么的，還利用午睡時間用彩粉筆出了兩期板報，很得哨所官兵們的賞識。

有一天，后勤班的一個戰(zhàn)士來找我，我當(dāng)時正在給站長抄一份通知，那兵跟我說，李哥你能不能停一會兒，我有事跟你商量。

我說行，就放下手里的筆。他說你跟我來后勤班吧李哥？我點點頭。

那天正好是正課時間，站里的官兵都去哨所外面的靶場訓(xùn)練去了，站里沒幾個人了，我跟他到了后勤班，進屋后發(fā)現(xiàn)桌上擺了一盤鹵好并切片的豬肉，連蒜泥都準備好了，還有兩個洗好的蘋果。我說你這是干啥？有事你就說么。他說咱后勤班也沒啥招待你的，你就先吃點吧。我見他一臉的誠意，就拿起筷子吃了些肉，鹵得挺香的，你別說還真沒這么大口大塊的吃過，平時在食堂里吃鹵肉那也只能是一筷頭子的事，你想想滿桌子八九個人，就那么一盤肉，還不都得謙虛著吃啊。

吃夠了，我拿他事先準備好的毛巾擦了嘴臉，坐下來說啥事你說吧。

那兵就說他叫張家順，處了個對象，因自己文化水平低，回不了信，找我就是求我?guī)退o那女孩寫回信，說每月幫他讀信并寫一封回信，答應(yīng)每月給我買兩包帶錫紙的煙卷。

我看他一臉的誠意就答應(yīng)了，說你到時候就把信給我拿來就行。

頭幾個月白天我抽空幫他寫完信晚上就被他拿走了，到第五個月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張家順光讓我寫信瓤卻不讓我寫封皮，就在心里想難道這家伙會寫字？也沒在意，只不過覺得那個被她愛上的女孩滿靜倒是挺會說話，字雖不漂亮，語言組織的卻挺得體，還挺會關(guān)心人。

后來就出事了，張家順在這個年底被確定復(fù)員，直筒子脾氣讓他立馬就跟他對象滿靜說了。女孩也跟著上了火，便不顧一切的到哨所來找領(lǐng)導(dǎo)，最終還哭了鼻子。她跟站長說，她跟張家順談戀愛談了整整三年，張家順跟她說領(lǐng)導(dǎo)答應(yīng)了年底讓他轉(zhuǎn)志愿兵的。站長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將女孩勸走了。然后便火了，叫通訊員將張家順喊來，劈頭蓋腦地訓(xùn)了一頓，說你張家順能耐了，做了兩年飯，把老婆都找好了，你不知道士兵在駐地附近不能找對象嗎？張家順說知道。站長說知道你還找？我非處分你不可。張家順淚流滿面的說，去年我參加團里烹飪技術(shù)比武拿了名次指導(dǎo)員說要給我轉(zhuǎn)志愿兵的。站長就看坐在一邊的指導(dǎo)員老車。老車掐了快吸完的煙頭說，張家順你給我說清楚了，我親口對你說過這話嗎？張家順說沒有，我是聽你小聲跟司務(wù)長說的，要好好培養(yǎng)，以后有機會轉(zhuǎn)志愿兵。

站長說回去寫檢查，深刻點。

我在旁邊幫著整理新到的報紙，嚇了一腦門子的汗，心想這小子怎么在駐地附近找對象呢，怪不得他不讓我寫信封皮呢，敢情他是自己送去啊，我又想，幫張家順寫回信的事可千萬別露出來，要是露出來我也得鬧個處分不可。

晚飯后我偷著去后勤班找張家順，那哥們正抹眼淚呢，我將自己存的兩包煙扔給他說，找指導(dǎo)員說說，看能不能有什么挽救的余地。張家順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臨走時我欲言又止地反復(fù)了幾次才說，我?guī)湍銓懟匦诺氖驴刹荒苷f啊。張家順說李哥你放心，你是在幫我，誰說誰王八犢子。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了。

最終張家順沒有被留下轉(zhuǎn)志愿兵，原因是上邊給一個指標(biāo)是界定在軍事訓(xùn)練標(biāo)兵人選上。

張家順走時，站里將處分給他撤了，指導(dǎo)員掏錢買菜在家里請他吃了頓飯，站長和排長、司務(wù)長都去了。站長跟張家順說回老家好好干，別給咱當(dāng)兵的丟臉。張家順說你放心吧站長，我都打算好了，回去開個老兵餐館，把咱東北實在的燉菜這一招牌打出去，準火。

站長說那女孩怎么處理的？

張家順說，帶上，回去開餐館讓她收銀，連帶著給我打下手。

我是被叫去幫著擇菜的，聽他們說自己也憋不住暗自笑了，那天晚上張家順喝醉了，就睡在了指導(dǎo)員家，每人敬他時都說一句話，三年里凈吃你做的飯了，謝謝你小兄弟。

張家順復(fù)員走的那天，全哨所的官兵都去送他，張家順抹著眼淚跟那女孩上了長途汽車，車走出去很遠，他還在向我們揮手呢。

那年冬天，我就去團里參加報考軍校組織的學(xué)習(xí)班了，第二年春天考取了廣州邊防指揮學(xué)校，打背包上學(xué)去了。

我走的時候，指導(dǎo)員老車跟他那個鮮族老婆送我，老車往我口袋里塞了兩百塊錢，說到學(xué)校好好照顧自己，他那個鮮族老婆也把用塑料袋裝著的一罐辣椒醬塞到我背包里，她知道我愛吃。

我走的時候，忠仁鎮(zhèn)已是初秋了，風(fēng)有些涼，可我的心里卻熱乎乎的。

這次回忠仁鎮(zhèn)處理忠仁邊防哨所排長萬平打人的事，我是想見一見冬梅的，卻沒能如愿，自打那次她去市里學(xué)習(xí)我們在一起住了一個晚上，然后送她走之后，我就再沒有見過她，一晃又是兩年半了。這期間冬梅將從我這兒拿的錢如數(shù)的給我郵回來了，我接到匯款單的時候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就在心里說，冬梅是跟我見外了，其實她真的是個好女孩，她沒有成為我老婆是我沒福氣啊。

司務(wù)長的老婆孫嫂告訴我，冬梅去外地了。

這消息讓我著實吃了一驚，孫嫂的二姨家跟冬梅家是鄰居，所以她知道一些冬梅的情況。我說她去外地干嘛？孫嫂說好像跟一個收糧食的人走了，那男人比冬梅大十多歲。我的心跳加快了些，鼻子也有些發(fā)酸，心里有點憎恨冬梅的母親，要不是她的偏激她的專橫，冬梅會落得如此境地嗎？孫嫂還跟我說了冬梅前夫的一些情況，那男人也是港務(wù)局的職工，在大修隊當(dāng)工人。冬梅的爸爸從局長的崗位上退下來之后，大修隊便解體了，那男人就整天埋怨冬梅爸爸不幫他，早點想著給換個工作多好，氣得冬梅經(jīng)常跟他吵架，冬梅也就經(jīng)常的挨打。

我臨走時跟孫嫂說，你幫我看著點，如果冬梅從外地回來，要是沒人照顧她，你就跟她說，讓她去找我，我管她。

坐車往回走時，我從包里拿出那本《河道上的人家》，翻到書的扉頁，在上面又寫上兩行字：唱歌的人在河邊，我只看見她的帽子。

寫完之后，我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