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不管是個體的一片葉子,還是集體的一片田野、森林,在畫家在詩人的印象里都是憂郁的一種表現,我曾經也這樣認為。
在溫黃平原,綠色本就不夠氣派,被隨意散落的房子截得這邊一塊,那邊一溜。說它破破零零,那就像衣衫不整的乞丐;說它秀美,那倒像個羞答答的小家碧玉。這些年來,目光過處,樓群越來越多,越來越高,越來越氣派,但綠色一年比一年減少。即便是一年中最盛的初夏,綠色也變得很小家子氣,而拋荒的田地越來越多。整個平原就像個生滿癩瘡的頭。在這樣的綠色里,教人怎能不憂郁?
當我看到炎炎烈日下,三三兩兩的鄉親提鐮推鈀,肩挑負擔,把自己累成一團軟泥的時候。我常常很幼稚地問自己:為什么不推廣機械化?為什么不進行農場式的合作?土地承包初期,工商業、手工業等等的市場沒有壯大,農民為了一家子的肚子,才以十二分的熱情投入了家庭承包的農業生產。現在,誰都明白艱苦的小家庭農業生產根本就是富裕的累贅。即使谷價再提高,哪怕提高到三元一公斤(實際上這是非常難的,因為糧價的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一人七八分承包田,一年的純收入,也遠不及外出打工三二個月獲益多(每月以六百元的工資算)。這樣,他們寧愿荒著,也不會在地里白費力氣了。一些有土地情結的過來人,雖然對拋荒過意不去,也只是一年種一季當一家的口糧了事。可見一家一戶的家庭化耕種已經不可能讓富裕起來的農民接受了。
這些年里,我北行、西行、南行,一幕幕的鄉村景象反復地證明這樣的一個事實:鄉村的房子越漂亮,其周圍拋荒的土地就越多。從而,田野上富有踏實感的綠色越來越少,代之而起的,是城里裝飾性的林木花卉之綠。當代中國農民是用拋荒土地的代價來讓自己富裕起來的。
那些無奈中生長出來的綠,怎么可能不憂郁呢?但其中有一年夏天,我見到了一種集體的綠,使我有了新的看法。
那年夏天,北行途中,當火車在松遼平原上奔跑,無邊無際的玉米舉起葉子翻動綠色,海浪一樣把我托起。真的,這就是真正的海。綠在我的眼中才脫離了憂郁,變得舒心、飄揚、感人。那目之所及,盈盈的,一色的綠,孩子一般高,不夾一絲雜色,在陽光下油油的亮,油油的鮮艷。多美啊!美得踏實!我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來形容它的美,它的波瀾壯闊。它一下子使我眼眶濕潤起來,使我多年來對糧食杞人憂天的心寬松下來。這可是我十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綠啊!珠江三角洲的綠,是香蕉花卉等果木的綠,比起它來少了點踏實感,顯得空虛輕浮;溫黃平原的綠,淺淺松松、瑣碎單薄,比起它來少了厚重,多了可憐。后來,在八百里秦川的渭河平原,我又見到了這種綠,但比起第一次,少了沖動。
雖然已經二十一世紀,我不是饑餓的逃荒者,但當我看到松遼平原上那洶涌的綠時,我就有逃荒者見到糧倉滿滿的那種感受。這種綠不但不會郁結,還會解開心中的郁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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