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動公眾回憶之門絕對不是一般人能夠問鼎的。
就像是匿身于一個毫不起眼地域的居民,被火眼金睛發掘出來了,把他們集合起來,成為黃泉路上的一幫烏合之眾。
想象的翅膀被打開,接下來是閱讀者自己空飛的時候了。
由于離開單位多年,我極少注意那些張貼在十字路口的東西。什么通知、律令、十不準、三熱愛、某個有身份的人物壽終正寢或者暴亡的訃告、書法惡劣的決心書、告XX的公開信等等,它們往往莊嚴幾天,迅速就被花花綠綠的促銷彩頁、性病廣告以及一些號稱“包打開”的鎖匠傳單反復而堅決地淹沒了,公告欄就像一個結痂的老臉,但渴望著春色。這是一個向往規范的年代,不準隨便張貼廣告已是一種公民常識,但賺錢的原動力驅使人們敢于犯忌,就像企圖在這層老臉上榨出油水。但這些都與我無關,它只是告訴我,人們的識字水平在提高,這么多人圍著那張結痂的老臉張口結舌,嚴肅地復習漢字的威力,說明文盲已經不多了,文明也在“與時俱進”。
曾經路過十字路口,發現公告欄的位置的確是經過精心選擇的結果。因為不論我的目光是在看天空還是欣賞美女,在眼光稍微松懈的一瞬,總是會被公告欄吸引過去。這種吸引眼球的苦心布局是需要功力的,也許灌注了格式塔美學或者黃金分割的偉大意旨。這樣的話,我的眼球就被吸引過去了,我看到的是兩個達到100磅字號以上的粗體黑字:布告。布告是什么?是書面的或印刷的通告或公告。這種出自于詞典的解釋是收斂的,它有意省略了一個更為關鍵的主體問題,你敢發布布告嗎?你算老幾啊?發布布告的主體絕對是一個至高無上的部門,是權力中的權力機構,才配使用如此粗大的字體,提醒閱讀者回憶當下的特殊事件。可見,啟動公眾回憶之門也絕對不是一般人能夠問鼎的。回憶是一種權力。我靠過去一看,果然是一張執行死刑令的布告,出自法院以及它直屬的印刷機關。
印刷術的體制創新在這張容納幾百字的對開白紙上顯露無余。紙張是80克的雙面書寫紙,激光照排的效果就是不一樣,具有粗細均勻、親水親墨性能好、網點還原性能優異、分辨率高、涂層平整美觀、制版寬容度大、耐印力高等時代特點。它醒目、挺括、清楚,很容易讓我聯想到檔案室的構造和那些機構極其夸張的門楣和臺階。死刑犯的名字都是提行另起式的,名字被大一些的黑體字標識出來,呆頭呆腦的,就像是匿身于一個毫不起眼地域的居民,被火眼金睛發掘出來了,把他們集合起來,成為黃泉路上的一幫烏合之眾。后面的宋體字是陳述其斑斑劣跡。敘述是節制的,有檔案語言的顯著特征,用后果說話,以危害說話。體制最愛使用的形容詞在這里幾乎因為節制的原因被大幅度的裁除了,只剩下“喪心病狂”、“民憤極大”、“危害極大”、“影響極壞”等等,語焉不詳,但閱讀者明白,說到這個份兒上,已經找不到很恰當的詞匯了,說明這個罪犯的行為已經越出了漢語既定詞匯的圈定范圍,罄竹難書嘛,想象的翅膀被打開,接下來是閱讀者自己空飛的時候了。我們應該注意到布告的下面,那是一個巨大的徽記和一個更大的毛筆畫出的勾,均使用套紅印刷。PS的制版工藝是先進的,它套出的紅色均勻而平穩,但是過于平穩,就像一個毫無起伏和變化的程序。比如,當那支毛筆以書法的筆觸即將收筆時,就出現了某種“枯筆”的高超筆法,這就是說,這里的顏色應該逐漸變淺才符合毛筆的策略和技術。筆從血色深處返回,與剛才述說的名字隔行而望,而立。然后,一切就結束了。
讀到這里,我們就明白,上面提到的那些名字的實體,已經在我們閱讀之前幾個小時被粉碎了。現在,他們之所以還以符號的形式存在著,成為黑體字的腦袋和宋體字的身體,毫無光澤和立體感地被吊立在紙面,只能是配合紙質死亡的一種需要。幾天以后,它們才被那些花花綠綠的廣告紙淹沒,入紙為安,直至徹底消失,無聲無息。
我很自然地聯想到幼年時看布告的情形。那是一個鉛字泛濫的時代,看到不斷張貼槍斃人的布告、大字報以及血寫的申訴書,好像都伴隨著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趕忙簇擁在高高在上的布告周圍,大家自發地排開,很自然地排成了一組彎曲的朝陽花隊形。我那時大約7歲,識字不多,看到“雞奸犯”三個字時很是擔心自己理解岔了,但不大好意思問大人。“氣焰囂張”、“現行反革命”、“十分猖狂”、“瘋狂復辟”、“變天賬”、“偷聽敵臺”等等詞匯和詞組是熟悉的,因為閱讀一次就等于復習了一遍課文里的詞匯。
記憶最深的,還是那些出自法院的印刷品。這項出自德國人古登堡的創世紀技術,使鉛與火的辨證在煉丹術之后,終于得到了正本清源。紙有一張《人民日報》大小,但紙質比較薄。宋體的鉛字印刷物具有一種無可替代的威嚴,就是說,你說出的話一旦變成宋體鉛字,無論你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自于自己。它似乎應該是來自一個高高在上的、遙不可及的地方,一個令黑夜與白晝交替而行的時間無法正常運轉的巨大的暗室。字字千鈞,鉛字只能用華麗的普通話高聲朗讀,并從單聲道的高音喇叭里洶涌出來,才配得上其字義的威嚴。鉛字在紙面的凸凹感是那樣的強烈,具備一種力透紙背的雍容氣度。字體紛紛向紙的反面塌進去,仿佛力道要掙脫紙張的約束,它正在鍥進墻壁,并企圖勒石為碑。
若干年后,我讀到瓦爾特·本雅明在《單行道》里的一段話,他指出:“若干世紀以來,文字經歷了從直立慢慢躺倒的過程:最初是直立在碑石上,之后半臥在傾斜的書桌上,最后終于在印刷書籍的床上躺下來。而今天,文字又開始慢慢站了起來。”
這就是說,使用宋體字鋪排出來的事件,具有一種正式、尊嚴、無法遮蔽的意味,它的筆畫具有刀的鋒銳與熟銅般的韌性,它幾乎是體現強力意志的一種文字,一種無須講道理的載體,或者說,它擺渡的自然是真理,久而久之,連這種字體也成為了權力的秘書。因此,凡是與之產生抵牾的思想,選擇是如此的苛刻,要不然立即繳械投降,要不然立即被絞為齏粉。我進一步聯想到我的學習課本,正文是要求學生識記、理解和運用的內容,一律采用宋體字,其中要求學生識記的法律條款。楷體字部分是閱讀課文,其功能是說明、補充、拓展正文的內容……
那時的布告竟然有三個感嘆號并置的使用手法,小一號鉛字大小的感嘆號的腦袋與身體是分家式的,這樣一看就是一排被鋼絲掛起來的人。濃厚的油墨變得十分的無計劃和奢侈,使字體個個變得鮮活起來,水靈而油頭粉面。估計是印得很急,油墨里加了過量的“燥油”以求速干,于是,字體裹挾著尚未全干的效果和訓令,在紙上大面積地漫漶,并且立竿見影地營造出迅捷的鋼鐵手腕。記得我用手撫摸過這樣的布告,手掌感到了它的堅硬,它毫不光滑,容易讓撫摸的動作產生巨大的摩擦系數,而且,弄得我一手黑。后來我進一步知道,鉛墨的毒性是很大的。
有意思的是布告上面的那個血紅色的大勾和大叉。作為小學生,我太熟悉這個勾和叉對我的作用了。我的作業本上總是遍布著很少的勾和很多的大叉,我一直把那個大勾視作一把兵器譜中的勾鐮刀,至少是農民手里的鋸齒鐮刀,而那個叉就是一雙陰陽劍。它們彼此配合默契,植物以及軟弱的喉管一閃即斷。比如,你剛剛翻越了那個勾,但你完全可能被所謂的成功劈成兩半。勾與叉是不可捉摸的,它們甚至具有一種彼此異型的品行。學生時代的我,在它們呼嘯的破碎空間里延宕和喘氣,并苦苦構思著如何把叉涂改成勾的秘密工藝。我不愿被絞碎,我必須從勾上翻越過去。因此,當我看到布告像批改的作業高掛出來時,同樣沒有放棄涂改它們的念頭。
這種幼稚的研究對7歲的我來說,是細致而饒有興味的。后來我還發現,那個大勾和大叉是在黑色印刷完成后補印上去的。它們的模子是硬木頭雕刻成的。何以見得呢?因為所有的布告上大叉和大勾均是一致大小,它們的干燥性與黑墨并不一樣,往往是黑墨透亮,而紅色像淤血。多年以后,當我在單位辦理辭職手續時,蓋完了十幾個章,我猛然發現,小官員在上面的簽字尚墨水淋漓,而硬木雕刻的大紅公章印痕已經提前干燥并冷卻下來了。這就是說,木頭與血色具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與那些掌握著木頭印章的人一樣,他們是干燥和冷卻的,醞釀著一肚皮粘乎乎的紅汁液。
因此,木頭模子具有的吸食性,以及在壓力之中的反彈力,均在布告中得到了充分的發揮。筆鋒以昂揚而亢進的刀路從名字上切過去,凡是被紅色覆蓋的字體立即被褪去了油墨的神光,浮在紙面,從一個側面看過去,這些字就像是死魚,把“魚肚白”呈現出來。而沒有被紅色切到的黑字卻以空前的黑閃進了紙背。這個時候,才從遠處穿來凄厲的聲音。大人們說,槍斃開始了。
這樣的布告要張貼很久,誰也不敢動一動。直到它們被風揭下來,揉軟,扔出去,遍地亂滾,像一件破爛的尸衣,碎裂在昏暗的街頭……當一陣狂風再次把它們拋向高處時,我似乎聽到了黑字被肢裂的叫聲。
處在一個階級的熱烈專政時代,我被布告培養出來的“細讀”習慣,并不意味著我將反對法律的正義,以及對那些玩忽職守、草菅人命者的死刑判決的非議。他們是罪不容赦。何況,本人絕對不是西語的“人權鸚鵡”,各位不要以為我在犯以偏概全的習慣性毛病。
如果說鉛字時代的布告與激光照排時代有什么相同的話,那就是,它們好像都沒有錯別字。它們是正確的。是一直正確的。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掌握這些權力的少數人,造成了“微乎其微”的過失。比如,一個冤案終于平反了,但交給死者家屬的平反通知書,一般都是稀稀疏疏的一張,字體是小5號宋體,你不用放大鏡就幾乎難以辨認這是自己親人的某種縮小,以及體制大度和謙遜的錯誤改正。這幾乎是說,現在的宋體字對那個早已經被粉碎的黑體字腦袋,訴說著“你不該被粉碎、但并不意味著你就正確”的結論。
因此,每當我看到現在這些PS版印刷的布告時,除了覺得它們似乎更干凈、字體邊緣更鋒利以外,我從來沒有發現這些扁平的字體具有絲毫的活力。這個事實提醒我,每當聽到一些文人說,一見到漢字就詩意飛揚的時候,我就想,不知道他們眼中的漢字,是宋體還是黑體?是從高音喇叭里洶涌出來的,還是來自于想象中墨水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