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中央電視臺的《動物世界》是我比較喜歡的欄目,尤其令我難忘的是主持人在獅子、豹、斑馬、羚羊、駝鳥奔騰的畫面之外深情地解說:“有一天,世界上所有可愛的動物們,都將沖破人類的牢籠,返回它們自己的家園,那一天將是它們自己的節日。”
而我把行走作為我的生存方式之一,也正是為自己的心靈尋找一個家園。
我是一個被夢所裹挾的人。在路上,我看見一匹馬穿越草原,閃現在我的眼前,我也開始穿越自我,并投身于穿越自我以外的世界。我想,一個人在夢境,在遠方,在行走,肉體可能變得輕盈。“鳥的輕盈,而不是羽毛的輕盈。”(卡爾維諾)。
很想與一個志趣相投的人一起上路,一起感受那種在路上的感覺,仔細看看,好好親近,記錄途中的事與物,把途中的一切感染成文字;想象有可能開始忽視肉體而專注于精神,從而有可能獲得對自身生存狀態種種困惑的領悟。
可是由于我不能拒絕平凡而瑣碎的生活,我所能做的,只是短暫地出走;這就限制了我目前行走的區域,不能有太多的時間讓我走得更遠,但我也并不是一個獵奇者,也并不懷揣什么雄心壯志,我只是在乎這種精神——讓我在行走中,現在就回憶。
列夫·托爾斯泰晚年決絕地出走,以及他在小車站里的死亡,啟示著我:一個人在路上,內心才能獲得自由和安息。一個沒有遠方的人,他的心中將積累多少憂郁、污穢?一個沒有道路的人,他的雙腳將退化到何種地步?我無法想象。
我不知道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在車上、船上,抑或在床上,但我在行走中所經歷所感受的一切,將成為安撫我靈魂的光芒。
一個人的行走
很多的時候,只能也只有一個人行走。
一個人的行走,就是一只孤雁在引頸鳴叫,那寫在天空的是無盡的憂傷。就是一匹老狼在原野上長嘶,那份孤獨,使天地為之黯然,山川為之震撼,為之動容。就是一小塊土地在獨自落雪,而世間的事與物卻不知不覺。
在途中,我常常自言自語。泄露出內心最為隱秘的某個地址、某個姓名。在大地上行走,在現實與夢境交接處行走,內心的一只鳥終于破胸而出,心靈的泥土上一場大雪也同時紛紛落下。我的心扉被漸漸打開,呈現出一個獨行者的本真與內核。
平常的日子里,我們像一只脆弱的鳥,我們總忙于與他人與社會對話、溝通、設防,我們的羽毛往往為塵世所污染。
我幻想有一天從我居住的城市逃逸而出。遠離喧囂、浮躁、虛偽、欺詐、暴力、構陷,拋棄功名、利祿、榮譽。
我比較喜歡或者夢想的行走是川端康成式的,在風景秀麗的伊豆,一個人朝氣蓬勃地走著,山中有溫泉小旅館,有花酒可吃,有民俗可觀,還要帶上幾本好書,一支筆,幾疊稿紙,一路走下來,文章有了,朋友有了,故事有了,愉快的心情也有了……
廿八都古鎮
這是一座位于閩、浙交界處的古鎮。
一個數千人的小鎮,竟有上百種姓氏和數十種方言還有一些特有的民風、習俗,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鎮中有一條明清時期建筑物構成的聞名遐邇的老街,青石板鵝卵石鋪就的街面蜿蜒伸展。街兩旁精美繁復的文昌閣、鼓樓、鐘樓、民居錯落有致。古建筑中的天井、馬頭墻、木刻、石獸、石雕、磚雕、繪圖、壁畫、題壁、題照精妙絕倫。我想象當年酒坊、茶肆、商鋪、旅店鑲嵌在這條街上,小鎮車馬輻輳、商賈云集的盛景。我想象他們當中有商人、販夫、山民、兵卒、妓女、土匪,而我希望自己是一個穿長衫,手拿折扇,壁上題詩,花前月下飲酒,道上騎馬偕書童游歷的書生,與他們擦肩而過!
老街獨特的氛圍,會不會激活古鎮滄桑的回憶,從而使三百年前的風聲、雨聲、鼓聲、鐘聲、面影、背影再現于白天與黑夜之間呢?我走在這條暗藏了無數風情和傳奇的老街上,半夢半醒亦真亦幻。
行走在長江
在重慶朝天門碼頭,天空以一種蒼茫、遼闊,長江以一種壯美、雄渾的氣勢覆蓋著我,覆蓋著大地。讓我感到天地的深廣,有種曠遠無邊的感覺。
我乘大巴自成渝高速公路到重慶,為的就是走這一趟思念已久的長江之旅。
輪船,如同搖籃。在某一個地點,在某一段水域,我會不會與某個古代詩人相遇、重疊,抑或擦肩而過?我們是不是都走在還鄉的路上?
天漸漸入夜,我走出艙門,憑欄凝望,船上的燈光照亮附近激情澎湃的江面。而遠方,水天一片如墨。偶然有一簇簇燈火浮凸于視野的盡頭,那也許是一座城市或鄉村吧!
今日,我以自己的渺小、卑微感受長江的幻美、盛大。今夜,我以自己的淚滴、血液應和著長江的心律、謠曲。江風徐徐,兩岸的美景與傳說在夜色濤聲和我的想象中推移。
威風凜凜的長江,溫情脈脈的長江,滾滾東去的長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流淌著,流出過西江月、漁家傲、浣溪沙、沁園春、念奴嬌、臨江仙。流出過屈原、項羽、李白、杜甫、張若虛、蘇東坡,流出過劉備、曹操、孫仲謀、周瑜、諸葛亮、關羽、張飛……
長江,你因博愛而包容,因包容而斑斕,因斑斕而博大,因博大而無窮。
長江,浩浩漫漫,比自身漫長,在白天與黑夜之間,在你的滔滔陣痛之中,我越過豐都、云陽、奉節、巫山、秭歸,越過張飛廟、白帝城、屈子祠、岳陽樓、三國赤壁、黃鶴樓……
我伏在船艙中,用筆記錄下同時在地理、心靈兩個層面親歷長江的感想,我更感覺自己從地理意義上融入了這誰也不能與我相奪的江河!面對它們,除了一個“大啊”的感慨,我發覺內心的一切詞匯都變得蒼白無力。
在長江四天四夜的航行中,我發現江兩岸的景象大致對稱。岸上的百姓,與長江是否擁有共同的夢境?他們出生、戀愛、勞作、死亡,在江上或通往江邊的路上重復著輪回。
從重慶到武漢,在船上四天四夜的生活中,與長江親近、共處的時光里。長江攜帶高山、江風、云雨、霧嵐、泥沙、鳥羽、種子、燈影、枯枝、落花、槳聲、魚鱗、陶瓷、民謠、殘劍、棧道、懸棺、猿啼、古跡、名勝等等元素進入我的身體之中。
長江,我有幸在一年之中與你獨處數日,說出我的記憶、悲哀、夢想和光榮。無論在船上,在岸上,長江總以變幻的姿態,滾滾的濤聲,拓展著我的視野和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