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蒼髯的簡師爺端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的時候,鄉紳陶助和秀才華清來到了簡師爺府上。
因是常客,二人恭敬地施過禮,簡師爺就微微欠欠身子算是迎接過了。童子便端上茶來。知道簡師爺嗜茶如命,二人煞有介事地淺啜幾口,便一連恭維好茶好茶,眼睛卻流露出心馳旁騖的神色來。當第二輪清茶斟過后,兩人已經互相遞過眼色,意思是你先說還是我先說?他們的神情簡師爺已看在眼里,也就猜出他們為什么事來府上了。
簡師爺早就耳聞他們冒死干著一件大事情。他們的俠肝義膽簡師爺已是暗暗佩服,也料到事發后必定來找他。果然來了,更覺二位真義士也。見他們一時局促,想讓他們定定心情再理會,就故意說起茶來。
“都說春茶至甘,我說春茶至苦。只因它苦得清冽,如春寒之料峭,人們遂以其苦為甘了……正因為苦,才能清心,能潤肺,能祛除肝火哩……”簡師爺說著,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抿抿嘴,徐徐咽下,“呵……哈哈,是不是?”
鄉紳陶助忙端起杯子,也小啜一口,學簡師爺樣子,徐徐咽下,說:“呵,哈哈,是苦……苦……”
秀才華清并不附和,輕睨陶助一眼,心里說:“苦,吃黃連去!什么時候了……有心品茶!”
簡師爺那里仍雅興未盡,又要說茶的時候,華清沉不住氣了,終于鼓起勇氣,囁嚅道:“師爺,那萬民折已經……已經齊了。”
簡師爺假裝一驚:“什么萬民折?”
陶助慌忙接上說:“告方知縣的萬民折,再不參倒他,咱這一縣百姓沒法活了。”
簡師爺這才“哦”了一聲,似乎聽明白了。
他們終于舒了一口氣。
因為再說下面的話,就順理成章了。他們的目的是懇請簡師爺幫忙,把折子呈上去——呈到巡撫李大人手里。簡師爺的女婿的姑夫就是巡撫李大人!只要簡師爺答應幫忙,這折子轉彎抹角就能呈到李大人手里。他們認為這個忙簡師爺會幫的。因為他們知道簡師爺對方知縣早就恨之入骨。再說簡師爺同他們一樣,也懷有一顆正義之心,為民除害的事,他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因此,事先也就沒有跟他打招呼。簡師爺已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事情未成,他們不愿讓老人早擔一份心的。他們終于你一言我一語把要說的意思說完了,那茶才真正品出了滋味。確實好茶,苦得清冽,如春寒之料峭……
想不到的是,簡師爺竟然沉默起來。兩雙期求的眼睛望著簡師爺已經很久了,簡師爺才輕咳一聲,說:“實在多此一舉!”
兩人心都一沉。一向德高望重、做事沉穩 的簡師爺,如今出此斷言,想來必有道理。但是全縣飽受蹂躪的數萬民眾的重托,難道……華清見簡師爺微閉雙目,再無語,又沉不住氣了,怯聲問:“何以見得?”
陶助也說:“貪官不除,民無寧日,難道簡師爺您怕……”
簡師爺一愣,眼睛猛然睜開:“你們不怕,我老朽,還怕什么?當年,我把百畝良田賣了,縣上的職務辭了,冒著身家性命……”簡師爺顯然有些激動,氣就喘得粗,接著“吭吭”地咳嗽,咳過一陣,接著說:“我是單身進京,去告狗官,都不怕……”說到這里,就又咳,童子馬上跑來給簡師爺捶背,又端茶讓他飲了,氣才喘得平靜些。
陶助和華清兩個晚輩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臉的歉疚和不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簡師爺一擺手,讓童子退下,才說道:“這折子我親手送到就是!不過,以老朽所見,方知縣參倒參不倒,時下,已毫無意義!”
聽了簡師爺這話,陶助和華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解。然后一齊看簡師爺,簡師爺卻緊閉雙目,又無語。陶助見華清又要急躁,便朝簡師爺那邊抬抬下巴,示意他再等等,老先生必有教誨。果然簡師爺忽然哀嘆一聲道:“關東小咬,還有——餓皮片……二位可曾聽說過?”
陶助馬上說:“晚輩聽說過,晚輩還在一冊什么書上見過呢。”
華清說:“是《晚窗秋燈錄》吧!是《晚窗秋燈錄》里的兩個故事——兩個讓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呢,在這一帶已經流傳多年了。”
兩人便你一言我一語,把兩個故事說了個大概。
“餓皮片”說的是萬歷年間,山東青州東北鄉有個叫王三的光棍漢,在去山西洪洞縣省親的前天晚上,被一只臭蟲咬醒了。王三捉住了那臭蟲。吸足了血的那只臭蟲,竟然大如黑豆!王三本想掐死它,想了想,不知動了何等心思,撕下糊墻的一角草紙,把它包了,順手塞進了墻縫中……
王三山西省親兩年方歸。王三打掃屋子時,忽然發現墻縫中有紙包——他已忘了是自己放進去的——好奇地抽出拆開看時,見一灰白色皮片飄落床上。王三并沒在意,也沒想起曾經包著臭蟲,翻身上床睡去了。第二天,人們發現王三死在床上——是被兩年前那只臭蟲咬死的。兩年前它吸足了王三的血,化成巨毒,使它存活下來。這種臭蟲咬人最會,也最狠,傳說能要人性命的。
那“關東小咬”的故事,就更駭人了。
也是萬歷年間。長白山一帶有名的富戶劉員外,被胡子(土匪)綁票了。劉員外的兒子答應了胡子所要銀兩,只是數目太大,一時湊不起來,要求先見見父親。胡子允了。胡子給劉員外的兒子蒙上眼睛,帶到一處森林里。劉員外就綁在森林深處的一棵樹樁上。兒子見到父親的一剎那,大叫一聲“爹呀”,便昏了過去。
原來赤身裸體的父親,全身上下叮滿了小咬,密密麻麻如罩一層厚重的緇衣,連臉面都遮了。兒子蘇醒后,脫下褂子沒命地撲打父親身上的小咬,小咬吸足了父親的血,踞著休息呢。小咬已經笨重得飛不動了,被紛紛打落在地,竟有寸許。兒子打完了,立時現出一個腫脹的血人來……
父親猛的睜眼一看,叫一聲——
“兒呀,父命休矣!”
好心的兒子就這樣把父親害了。
因為兒子把那層吃飽了的小咬打掉后,立刻會飛來一批新的小咬,父親自然沒命了。
——它們餓呀!
說過“關東小咬”和“餓皮片”,簡師爺補充說:“《晚窗秋燈錄》是我的故交吳清遠吳處士所著。他知道我要進京告狀,又重新編過,才把‘關東小咬’和‘餓皮片’兩個故事收了進去。并且匆匆趕來,送我一冊,要我消愁解悶的。當時讀是讀了,只當奇聞而已。后來才知道,那吳處士是怎樣一番苦心呀……”簡師爺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輕聲說:“后來,那吳處士抱著一摞兵書走了,一去無消息……”
陶助先是驚愕,接著恍然,慌忙眼望簡師爺點頭道:“師爺,晚輩已經明白您的意思了。”
簡師爺似乎意猶未盡,只顧說下去:“時下的明朝,無論大官還是小官,沒有一個不貪贓枉法的,已經是訪遍九州無清官了,你告得了嗎?你告得完嗎?我侍奉了五任知縣,那是一個比一個,一個比一個……”
沒等簡師爺說完,華清早已按捺不住地叫道:
“大明,這不完了嗎?”
簡師爺馬上嘆道:
“豈有不完之理?大明王朝——氣數盡了……”
華清這才倏地從懷中掏出那份“萬民折”,刷刷撕得粉碎,又取火燒了,待要告辭時,簡師爺站起來,說道:“二位義士,請受老朽一拜!”
說著一揖到底。
立時,慌得他們雙雙跪在簡師爺面前,口稱:“師爺師爺,您這是折我們的壽呀!”
簡師爺說:“我這是替全縣父老鄉親拜謝二位!事情雖然罷了,二位義士的心,老朽替鄉親們領了。”
說到這里,簡師爺已淚流滿面。
陶助和華清慌忙上前扶住師爺,三人抱頭大哭……
這個時候,是崇禎十二年暮春時節,再過五年,崇禎皇帝朱由檢吊死煤山。
朱元璋創建的大明王朝,經過了二百七十六個春秋,到此,終于畫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