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歷翻到最后一張,心中不禁感慨,又是歲末了。
早晨換上新的日歷,將舊日歷倦倦地扔在桌上,母親拿過抹布,把桌面抹得锃亮,舊日歷也被她隨手拿走了。那里面有她記下的親朋好友的電話號碼,也有偶爾因怕忘記某些事情而讓我們給她記下的留言。我知道,母親一定是把它收藏起來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母親習慣性地收藏一些舊物,她的那個小小的紅漆木箱里,不僅保存著我們兒時看過的小人書、小發卡、紅頭花之類的瑣碎物品,還有一些發黃的信件,或者那就是父母年輕時候的通信,以及我們幾個孩子在外求學工作時寫給父母的只言片語,還有那曾經為我們做鞋用的大小不等的紙樣兒,母親也把它們碼齊了折在一起,夾在一本舊雜志里。因為這些舊物,記錄了我們成長的一些重要過程,記錄了我們生活中的經歷,或者,記錄了父親母親的愛情或者婚姻,甚至是記錄了生命。
曾經埋怨母親,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攢它們做什么?母親說:也不做什么,就是舍不得丟,看到它們,就想起過去的日子,想起你們的小時候。聽了母親的話,忽覺心里酸酸的,再看母親的皺紋和白發,默默地將那些舊物重新撂起,鄭重地放回原處。
母親年紀大了,最近的幾年里,身體多病,動輒感冒發燒,本來就有氣管炎的毛病,就更一次次地引發。母親擁有一處復式的樓房,那是我們為了孝敬她蓋起的。但她不喜歡住,分三家把它租了出去,自己堅持住在老房子里,那是她和父親半生住過的。墻上的畫、小院里的花,都是父親留下的生活痕跡,母親說,父親的氣息仿佛還在,所以她不離開。可不知是年久失修,還是什么原因,那所房子自從父親去世后就開始漏雨,為此我們請人重新修整過,但最終沒能修好。至今天,外面下大雨,屋里墻角處照舊雨水淋漓。淫雨連綿的季節,也還罷了,最怕急風驟雨的時候。偏偏母親又不打電話告訴我們,只一個人用盆缽逐個角落接著,因為那時正是更深的夜晚,母親怕驚動了我們的睡眠,便任由屋子里的濁水汩汩泛濫。
因為這個,不止是母親,我的心里也時常覺得悲傷,“屋漏偏逢連陰雨”,怕的就是那種人在孤獨時卻無人相助的境遇。想許多年前,父親健在的時候,我們是何等的快樂!從小到大,何曾操心過家中的事情。那時的房屋好像也從來沒漏過雨。在我們的眼里,父親就是一座山,一棵高大的樹,他撐起的,何止是一個家,而是我們心中的一片天。
那時候,母親每天清晨早起打掃房間,父親清掃院子,父親喜歡院子里整潔,然后蹲在他的小花園里侍候他的那些花兒們。他喜歡在花草的葉片上灑一些水,那樣,既潤澤了花草,又凈化了空氣,使小院顯得清清爽爽。夏天,水一灑下去,黝黑的泥土里的熱氣便蒸發出來,空氣里氤氳著一股泥土和花香的氣息。
那時候,父親母親都有自己喜愛的業余生活,每天早晨天一亮,父親就出門去打門球,母親則鋪開紙張調墨畫畫,一直等到父親打完球回家,他們才一起生火做飯。他們實行的是分餐制,做各人愛吃的飯菜,然后各自盛到各人的碗里。父親把這個就餐方法說成是享受,大概他們的前半生,為了我們這一群兒女,很少吃到自己喜歡吃的東西。
母親以前是小學老師,學過美術,喜歡畫畫,退休后,更是發揮了特長,天天看畫畫畫,從不間斷。母親有個習慣,每畫完一張,她就讓我提意見。曾畫過一幅葡萄,她自以為比較成功,便拿出來給我看,可是我看到,那葡萄的葉片低垂著,毫無生氣的樣子,便笑著和母親調侃,說那葡萄還可以吃得,但看那葉片,總感覺被人從根底下拔了出來似的,要不就是像我們家的花兒,少了養分,缺了水,懨懨的。父親和母親聽了,都呵呵大笑起來。
我評母親的畫,從不拐彎抹角,但是注意方式方法,生怕給母親高漲的熱情潑了冷水。母親也十分謙虛,在我提完意見之后,她總是把那幅畫拿到遠處看了又看,點頭稱是,然后卷起來,放到畫架上,再繼續畫新的,如今已積起了厚厚的一摞。每逢人來,母親就將它們抱出來。母親將它們抱出來,實在不是為了讓人看畫,而是為了讓人們知道,她的女兒曾經給她提出了哪些意見,那意見提得多么恰當。當眾人點頭稱是,贊揚她的女兒有審美眼光的時候,母親的臉上便會露出掩飾不住的驕傲。
父親除了喜歡打門球,還喜歡種花,他種的一盆金桂,一盆令箭荷花,都是大院里首屬的。八月丹桂花開的時候,小院里香氣襲人,盡管是隔了高墻,隔了高樓的飛檐,那香氣也依然能夠橫空漫溢出去,飄向周圍各個角落、天空,濃郁的花香吸引著路人。
每年八月回娘家,便是為了那些桂花而去。父親是知道我喜歡桂花的,所以在桂花盛開的時節,總不忘摘下一包花瓣留存起來。不記得令箭花開的日子了,但那花的艷麗嬌嫩卻一直在記憶里鮮活著:喇叭一樣的形狀,內邊圍裹著流蘇一般的花絮,金黃的花蕊,從由淺而深的花心處顫顫地探出頭來,蜜蜂們嗡嗡地在上面流連著,吸吮著它的花粉,蝴蝶則圍繞著飛來飛去,為之翩翩地舞蹈。
還有一盆塔松,是父親的一位朋友送的,原先不過是幾指高的幼苗,幾年間長得足有房檐高了。后來嫌盆小,父親把它挪到了地里,挪到地里后它長得更加茁壯了。有一年竟招來過一對黃蔦兒,暮春的時節,濃密的枝葉間很快便搭起了一個小窩。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站在離樹遠遠的地方,不經意間,能聽見雛鳥嫩聲嫩氣的啼叫,父親不讓任何人去驚動,它們在那棵塔松里自由自在地生活了一個夏天,自由到像我們友好的鄰居一樣。黃蔦媽媽經常目中無人地飛出窩去,在院子里跳躍著覓食喂它的兒女,來來往往,是無比的奔忙。
窗前曾種著一棵石榴樹,樹枝長闊,每年五月開花,九月熟果。五月榴花爛漫時節,給院子帶來火紅熱烈的氣氛,我們拉父母在樹下爭相拍照,美其名曰搶鏡頭。大家繞膝在父母的身旁,不失時機地搶下一個個珍貴的鏡頭。紅紅的榴花,燦爛的笑臉,小小的榴樹下,灑落著全家人的歡笑,那是何等溫馨而珍貴的畫面!然而這畫面,卻已經離我們漸行漸遠。九月,石榴熟了,父母自會將它們摘下來,仔細地分作幾份,一份給我,另外幾份托人輾轉捎到另一個城市,那里有他們的另外幾個兒子和女兒。
九四年的十月,父親因病去世,從那時起,我們家便成了典型的所謂“空巢”式家庭,母親一個人守著偌大的庭院過日子,心情十分孤寂。我姐妹五個,除我之外都遠在兩百多里的城市工作。起初,姐妹幾個商量好了,在忙過手頭的工作之后,每隔幾天就輪流趕回家陪母親住兩天。但是后來,母親不忍看到女兒們奔波的辛苦,硬是不再讓人陪她了。
早在七八年前,我就開始刻意記住那個節日——“九九老人節”,在這一天里,我會給母親買上幾本與繪畫有關的書,然后帶上一家人回母親家,努力做出熱火朝天的樣子,幫母親做一頓晚飯,給母親斟一杯酒,給飽經滄桑的母親送去天倫之樂,盡一下孝悌之心。
對兒女來說,時間就像一張舊了的白紙,翻過去就不會留下任何的痕跡,而對于父母來講,那分分秒秒逝去的,是他們飽蘸著青春走過來的歲月。曾經的時光,在兒女們的眼中是朦朧的紗,在父母的記憶里卻是一幅清晰的畫,一件一件,無一不是幸福的珍藏。
于是人生,就像是在賓館住宿,住幾天,住什么樣的樓層和房間,仿佛都是預先確定的,不能隨便更改,你不走,后面的人就無法進來。因此我常常感傷,我們來了,父母們卻要去了。盡管我知道,循環往復,生命本是一條無盡的河,而這條河的世界,總有一些不被人知的故事,被母親悄悄地收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