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彬的夢

五月的一天，趙國彬做個很奇異的夢。一個白胡子老頭指著他的腦門說，你知道咱們這股人為啥沒出息嗎?趙國彬忙問，為啥?老頭說，這股人啊，不敬重祖宗。趙國彬聽后，很不服氣地質(zhì)問，你是誰?你憑啥這么說?那老頭憤然地瞪他一眼，說，我就是你祖宗。說完，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趙國彬醒后，他閉著眼睛尋思一會，越想越覺得這個夢很蹊蹺，就捅了捅身邊的老婆。老婆醒后，吧嗒兩下嘴，伸個懶腰，順便放個響屁。她以為趙國彬有了啥想法，便伸手往他的下身摸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東西蔫蔫的，便大失所望地翻過身去，沒等趙國彬開口，又睡著了。

趙國彬喪失了困意，他從枕頭邊摸到煙盒和打火機(jī)。他每天晚上趴在被窩里看電視，煙和火都放在枕頭邊上。他點(diǎn)燃一支煙，借著打火機(jī)的光亮，抬頭看一眼墻上的石英鐘，是凌晨三點(diǎn)十分。

趙國彬抽了幾口煙，他又想起夢里的那個祖宗來了。他知道，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來源于祖宗。可祖宗指的究竟是哪個人，他不十分清楚。他把手里的煙叼在嘴上，騰出左手，用右手掰著手指往上數(shù)。爺爺?shù)牡翘珷敚珷數(shù)牡鶓?yīng)該叫老太爺，老太爺?shù)牡惺裁茨?他想了半天，好像從來沒聽人叫起過。因為那得排到五輩子人，按一輩人二十年計算，也得一百來歲，合莊迄今還沒有人能夠活到這個歲數(shù)。他最后確定，五輩以上的那些人，大概都是祖宗了。

確定了祖宗是誰，趙國彬又開始往回算。據(jù)爺爺說，趙家祖輩是代代單傳，到他老太爺時，娶了三房媳婦，才生兩個兒子。太爺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就是現(xiàn)在南灣子那支人，自從搬出合莊后，跟這兒就不怎么來往了。在趙國彬剛記事那會兒，逢年過節(jié)的，他們還回來上墳，只是到老墳地燎點(diǎn)紙就走了。太爺有五個兒子，趙國彬的爺爺是老四。這老哥五個又生了十三個兒子，趙國彬的父親排行老九，人們都管他叫“九先生”。父親所以得了先生這么個名號，是他讀過幾年私塾，據(jù)說都念完《大學(xué)》了。只是沒等到有所作為，家境就敗落了。到了趙國彬這輩，哥們多，沒法大排行，就各自為政了。究竟有多少哥們，好像沒人真正統(tǒng)計過，并不是多得統(tǒng)計不過來，而是在上一輩人中，有一個參加了國民黨的部隊，據(jù)說跟著老蔣下了臺灣。還有兩個被招成養(yǎng)老女婿，流落他鄉(xiāng)，一直都沒有音信。他們究竟生育多少兒女，合莊的人叫不準(zhǔn)了。

趙家有這么多兒孫，祖宗為啥偏偏給他托夢?這是趙國彬感覺最疑惑和不安的事情。

難道他是最不敬重祖宗的人嗎?這種念頭剛從腦子里閃過，嚇得他脊梁溝直冒冷氣。他知道，不敬祖宗這個罪名，在合莊人的眼里，比什么搶劫犯、盜竊犯更讓人深惡痛絕。雖說沒人能咋地你，可眾人的手指能戳斷你的脊梁，吐沫就能把你淹死并漂起來。想到這兒，他立刻在心里為自己辯解，他說這過年過節(jié)的，我也去上墳了。雖然不是親自到祖宗的墳上，但在給爺爺上墳時，總特意分出一摞紙來，沖著西北的方向燒過，并在心里念叨，說這就是給祖宗的。莊上的其他人，給祖宗上墳也都是這種做法。他的父親從前也這樣做，他這樣做就是跟父親學(xué)來的。祖宗真要是怪罪，也得找那些開頭的人，總不能半道出來個程咬金，橫著砍一斧頭吧?

難道是祖宗特別偏愛他嗎?這也沒有理由。他覺得自己不過就是這股人中最普通的一員，不大，不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富，也不窮。如果把這股人比做一堆沙子，用篩子去篩，篩子上邊沒有他，篩子下也沒有他，他應(yīng)該屬于夾在篩子縫隙里的那幾粒。沒有啥值得祖宗稱贊的地方，也沒有啥值得祖宗同情的地方。他家的日子，跟這里其他人家一樣，平靜而安穩(wěn)地生活著。他的父親，從分家那會兒，就一直住在他大哥家里，他每年按著約定，如數(shù)地把供養(yǎng)老人的錢和糧食交過去。他的大兒子，剛剛?cè)⑵奚?，單立門戶，自己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趙國彬想到最后，他覺得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祖宗給所有人都托了夢，他只是這其中的一份子。也許這老頭挨家挨戶地巡視，今天才輪到他家。想到這里，他的心情稍微安然一些，他想等天亮后，去問問別人。

窗簾的縫隙透進(jìn)絲絲的光亮，趙國彬早就躺得不耐煩了。他輕手輕腳地坐起來，穿好衣服，看了一眼蜷睡在炕頭上的老婆，他搖了搖頭。他覺得老婆現(xiàn)在是越來越浪了，對那事需要得比以前勤了。怪不得人們常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這虎比狼可厲害多了，有時候弄得他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老婆比他小五歲，他們結(jié)婚那年，老婆才十八歲，他們之間，并沒感覺出年齡上的差距來?？涩F(xiàn)在，這差距越來越顯得突出了。老婆晚上找他麻煩，他總是耐著性子應(yīng)付著。你是人家的丈夫，對人家有著一份義務(wù)，就像農(nóng)民有義務(wù)種地一樣。偶爾找一次借口，說太累了，或者太困了，等老婆睡去，他又感覺自己好像挺對不住人家的。

趙國彬來到當(dāng)院，他貪婪地吸了幾大口空氣，便拿起掃帚，把房前屋后統(tǒng)統(tǒng)地打掃了一遍。早晨起來掃院子，他已經(jīng)堅持二十年了。從爺爺去世后，他就把這個活主動地接管過來。除了下大雨，刮大風(fēng)，從來就沒間斷過。記得爺爺說過，勤打掃當(dāng)院少趕集，下雨陰天走親戚。原來他只是跟著去做，沒想這里面更多的意思。這些年堅持下來，他漸漸地發(fā)現(xiàn)，這句話真是奧妙無窮，簡直成了持家的法寶。早上起來，掃掃院子，不但搞了衛(wèi)生，還活動了筋骨。院子干凈了，心也跟著敞亮了，一天干起活來，也有了精氣神；不去趕集，就能少花一些錢，也能省出些工夫用在活計上，比別人多掙一點(diǎn)，再少花一點(diǎn)，這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積累下來，天長日久，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去年他大兒子結(jié)婚，里外里花了三萬多塊，他哏都沒打就拿出來了。雖然他嘴上說花光了，可心里有數(shù)，照這樣再給小兒子娶個媳婦，還不至于坐蠟；下雨陰天的日子，沒法下地勞動，就去親戚家串個門，親戚也走動起來了，還沒耽誤正事，在親戚家吃一頓，自己家就能省一頓，真是一舉三得。

打掃完院子，去井臺挑水，這也是趙國彬每天早上起來的必修課。合莊這地方，井深，三十多米才見水，這樣的井讓女人和孩子打水，趙國彬有點(diǎn)不放心。況且，他老婆打過門那天起，就壓根沒摸過這轆轤把，她說她小時候，親眼見過村子上的一個人跳井淹死了，打那以后，看到井口腿肚子就轉(zhuǎn)筋。趕上有時候趙國彬有事出門，他都是老早把兩個水缸都灌得滿滿的。他的大兒子倒是能打水了，但現(xiàn)在人家打水往自己家的缸里倒了，小兒子也應(yīng)該能打水了，可小兒子不在跟前，在縣城讀書。

趙國彬剛把扁擔(dān)勾在水桶上，趙國富挑著水桶出來了。他看見趙國富后，就把扁擔(dān)放下，站在井臺上等他。趙國富是他的叔伯三哥，現(xiàn)在是合莊村民組長。

趙國彬打老遠(yuǎn)就向趙國富打招呼，說三哥，起這么早干啥?趙國富說，怎么，行你起早，就不行我起早啊?趙國彬說，我是睡不著才起來的。趙國富說，我也是睡不著了。趙國彬想起自己睡不著的原因，便問，三哥，你也做夢了?趙國富把水桶往趙國彬跟前踢了踢說，夜長夢多，誰睡覺還不做夢。趙國彬聽到三哥也做夢了，覺得可算是找到知音了，問，你夢著誰了?趙國富說，我夢著鎮(zhèn)長了，跟他喝了半宿酒。趙國彬有些失望，他說，你以前也沒夢見過咱祖宗?趙國富瞅了趙國彬一眼說，我連我爹都沒夢見過，我夢著祖宗干嘛?祖宗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祖宗。

趙國彬聽三哥做的夢跟自己不一樣，他心里那種不安的感覺又浮起來了。他想祖宗要是怪罪，他應(yīng)該找趙國富才對，他是村民組長，合莊的大事小情他說得算，就是在老趙家這個家族里，啥事也是他做主的。

趙國彬把水桶里的水倒到趙國富的水桶里，他說三哥，你挑走吧，我再打。說完，又把自己的水桶系在井繩上。

趙國富沒客氣，他挑起水走了。臨走前，他回下頭，又瞅了趙國彬一眼。

趙國彬又打上兩桶水來，他沒把系在井繩上的水桶解下來，他只是把兩桶水都放在井臺上，他在等人。他知道，這會大伙都要來打水了，只有在井臺上，才可以遇到更多的人。他還要再核實一下那個夢的問題。

趙國彬剛點(diǎn)上一支煙，他看見趙老五的兒子柱石挑著水桶過來了。趙國彬在心里罵，說老五真是大懶鬼，年輕輕的就擺起老子譜了，兒子才十七歲，就讓他自己來打水，他也放心?他也忍心?

柱石把水桶放到井臺上，朝趙國彬笑了笑，說，二大爺，還沒吃吧?趙國彬說，這才幾點(diǎn)，你二娘還沒起呢。說完，提起水桶，把桶里的水倒進(jìn)柱石的水桶里。

柱石匆忙上前拽住趙國彬的胳膊，說，不用，二大爺，我能行，我都打了快一年水了，沒事的。

趙國彬倒完水后，他問柱石，你爹還沒起炕吧?柱石說，還沒有。趙國彬說，這都是你媽把他慣的。說完，又把水桶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胤诺骄锶チ恕?/p>

柱石抱著扁擔(dān)站著，覺得就這樣挑走了，有點(diǎn)不好意思。

趙國彬問，柱石，你晚上睡覺做夢嗎?柱石說，也做，可到早上起來就忘了。趙國彬說，你夢見過你爺爺嗎?柱石說，沒有，我都記不得我爺爺啥樣了。趙國彬說，那你夢見過誰?柱石的臉紅了，匆忙地把水桶掛在扁擔(dān)上，說，二大爺，我先走了，我娘還等水做飯呢。

柱石挑著水桶，趔趔趄趄，扭大秧歌似的走了。趙國彬望著柱石的背影，他笑了一下，從孩子剛才的神情看，八成是夢見女人了，自己和他這個年齡時，也經(jīng)常夢見女人。

趙國彬又在井臺上等了一會，第三個來打水的是趙國哲的媳婦。趙國哲是趙國彬三叔的老兒子，比趙國彬小近二十歲，去年臘月結(jié)婚，今年正月就出去打工了，家里就扔下媳婦自己過日子。趙國彬每次打水時，碰上趙國哲媳婦，他都把打好的水倒給她。他就在心里埋怨三叔，兒子不在家，你這個做公公的應(yīng)該多照顧一些才對勁，咋能讓兒媳婦出來打水呢，雖說是分家另過，終歸是你的兒子，你老了，不還得指著兒子養(yǎng)老嗎?頭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才看子敬父，你現(xiàn)在對孩子不盡力，咋好意思指望著日后孩子對你盡心呢?

趙國彬把桶里的水倒給趙國哲媳婦，這次，他沒問夢的事。大伯哥問兄弟媳婦夢著誰了，那叫啥事?

趙國彬把第四挑水打上來，他不再等人了。他知道這樣問下去，不會有個結(jié)果。他把井繩解開，挑著水回家。

吃過早飯，趙國彬本想去東短壟那塊地里鋤草，剛走出門口，他臨時改變方向，去西大地了。

走在路上，他感覺自己今天有點(diǎn)好笑，不就是一個夢嗎?干嘛這么認(rèn)真。西大地種的是向日葵，現(xiàn)在還不到鋤草的時候。難道就是為看一下祖宗的墳，今天上午就不干活了?

西大地是離合莊最遠(yuǎn)的一塊地，也是最大的一塊地，在老河灘上。合莊跟前只有這一條河，老輩子人們管它叫奔騰河。從打人民公社那會兒，社員年年治理，現(xiàn)在河的兩岸，樹木蔥郁，花草茂盛，人們又給它換了個新名字，叫美麗河。西大地就是合莊人從河神手里硬搶出來的，每人攤一畝二分地。趙國彬這戶，算上大兒子家，總共七畝二分，趙國彬的大兒子雖然是分家另過了，可地仍舊跟趙國彬在一起，兩家都是三口人，地一起種，化肥種子平攤，打了糧食各半，平時像薅草間苗這樣的活，全都是趙國彬兩口子的事了。兒子在村磚廠上班，媳婦整著個孩子，撒不開手。

因為這塊地離莊子較遠(yuǎn)，人們蒔弄起來很不方便，因此，大伙年年在這里種葵花?？ㄟ@種作物，種完后，基本不用人經(jīng)管，長到開花時，施一次肥，就等秋收了。

趙國彬站在地頭，只粗略地看兩眼自己地里的葵花，便順著王央家的地頭，向地當(dāng)中走去，他記得祖宗的墳就埋在王央家的地里。分地那年，王央攤上這條地后，他曾去找過趙國富，要求能多給他一塊。王央說，要不然，在種地時，難免犁鏵刮著墳邊。趙國富沒理這個茬，他說有種你就把它翻了，也省得我們過年過節(jié)的操心上墳了。

趙國彬在王央家的地里找了一圈，總算找到他家的祖墳了。在鍋臺大小的一塊荒地上，只有鍋底大小的一個小墳頭，四周長滿了荒草，墳上面遍布著山老鼠的洞口。

趙國彬蹲在墳前，他想難怪祖宗托夢給他，老趙家這么多子孫，讓祖宗住這么小這么破的房子，也真是委屈他老人家了。

趙國彬把墳周圍的雜草清理完，他撲了撲手上的土，掏出煙來，點(diǎn)燃一支。他剛抽一口，感覺不對勁，覺得自己犯了不敬祖宗的大忌。怎么能自己抽呢?要抽，也得讓祖宗先抽。他趕緊把手中的煙放到了祖宗的墳頭。剛放下，他又麻利地拾起來。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我今天是咋的了?咋總犯低級的錯誤。他的這句話，是跟他小兒子學(xué)來的。他小兒子說過的一些話，他總在日常生活里，不失時機(jī)地拿來用一用。他認(rèn)為兒子的這句話是最有道理的，人犯錯誤是難免的，但不能犯低級錯誤，自己咋能把抽過的煙再給祖宗抽呢?這不是典型的低級錯誤是啥?

趙國彬把剛才撿起的煙叼在嘴上，又從煙盒里匆忙地抽出一支煙來，和自己嘴上的對著了。他雙手捧著煙，站直身子，向墳頭鞠個躬，把煙放上去。放好之后，做了個揖，這才把嘴上的煙拿下來。他感覺嘴里全是土，他忘記剛才把煙放到墳頭這檔子事了。他吧嗒了幾下嘴，把嘴上的沙子溶解在吐沫里，然后吐出去。等吐完后，他又后悔不迭，沒想到這口吐沫正吐在祖宗的墳頭上。他氣得打自己嘴巴一下，在心里說，又犯低級錯誤了。

趙國彬從王央家地里出來，他便沒事可做了。他到自己家的地里轉(zhuǎn)了一圈，順手把幾株雙棵的葵花打成單棵。他一直在心里惦記著祖宗的墳頭，他想弄些土，把祖宗的墳頭培大些。

趙國彬回到家里，他老婆說，你把東短壟子的草薅完了?趙國彬含糊地答應(yīng)著，說薅完了。老婆說，那草呢?咋沒抱回來，驢晌午還沒啥吃的呢?趙國彬說，我得套車去拉，草太多，抱不回來。

趙國彬套好驢車，他找了一把鐵鍬和一個土筐子，放到車上。老婆問他，你不是去拉草嗎，還拿鐵鍬干啥?趙國彬說，等回來時，順捎拉一車土，家里的豬圈該墊了。老婆挺高興，在趙國彬臨走之前，囑咐他說，天熱，早點(diǎn)回來。

趙國彬在西樹林子里取了兩車土，卸到王央家的地頭上。又把驢從車上卸下來，拴到一塊荒地上吃草。再把土一筐一筐地挎到王央家的地里，填到祖宗的墳頭上。他每挎一筐，都要瞅瞅眼前有沒有人，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偷別人家的東西。他越想越覺著今天這事做得有些荒唐，但他還必須這樣做，不做不行，就像身后總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有一個人在拿著皮鞭趕著他。他以前也做過各式各樣的夢，他也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個道理。但以前的那些夢，的確跟生活中發(fā)生過的事有關(guān)。比如夢見撿錢，他雖然沒刻意地去想過撿錢的事，但沒錢的時候，想過各種各樣來錢的方法。比如夢見跟莊上別人的女人睡覺，雖然沒想過，但這些女人每天都在他眼前出出入入的，看見了，就難免在大腦里留下印象?？蓧粢娮孀?，他打小也沒想過，甚至連祖宗是誰，他還是做夢那天才弄清楚的。且別說是祖宗，就是他爺爺，在他的記憶里消失快好多年了。因此他覺得這個夢的出現(xiàn)，應(yīng)該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趙國彬把兩車土端完，他抬頭瞅了一眼太陽，又低頭瞅了一下自己的影子，他知道十一點(diǎn)多了，趕緊套車回家。

趙國彬走到莊口，他想起跟老婆說過的話，說拉車土回來墊豬圈?，F(xiàn)在他空著車回來，這要是老婆問起來，他該怎么回答?趙國彬并不是那種怕老婆的人，家里的啥事，都是他最終定奪。他不愿惹老婆，就是煩她總是拿雞毛蒜皮的小事，倒糞似的磨嘰個沒完沒了。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如果空著車進(jìn)院，老婆一定問起拉的土呢?這樣就會想起拉草的事，接著就會問起他今天上午干啥去了?他還不能對她如實地說。說了，那是給自己找事，很可能今天一個下午，甚至幾天，他的耳根都不得清靜，同時被她告訴得全莊子人都知道這件事。

想到這，他吁住了驢車，挑頭去西溝。他想自己即便是貪點(diǎn)晌，也要把土拉回去。

平常的時候，拉土墊圈，他不愿意去西溝取土。那里是黃土，墊到圈里黏乎乎的，起圈的時候，粘腳。這種黃土又不肥沃，做出糞來，看著也不順眼。趙國彬自己過日子這二十年來，從來沒用過這種土墊圈。他寧可多走一里多的路，去到西樹林子取土。他最瞧不起那些唬弄莊稼的人，他認(rèn)為蒔弄莊稼跟拉扯孩子一樣，必須有當(dāng)父母的心情，必須盡當(dāng)父母的責(zé)任。就這次，他也沒想把這些土真的墊到圈里。他想拉回來后，就卸到當(dāng)街，當(dāng)街的路上正好有個低凹處，每次下雨的時候，都積了一下子水，過路的人走起來很不得勁，尤其那些騎自行車上學(xué)的孩子們，來回路過，濺一褲腿子泥水。他早就想墊上，每次總是因為雨后路太滑，沒法拉土。等路干了，又忙著下地干活，忘記了。

趙國彬把車趕到西大溝，他覺得這樣一鍬一鍬地裝土太慢了，裝完一車土得半個多小時，況且上午都裝兩車了，連裝帶卸再往地里端，他已經(jīng)累得腰有點(diǎn)疼。他看過別人在這里拉土?xí)r，都把車停到溝下，人站在溝上，把鐵鍬把插到溝沿的裂縫里，用力一別，整片的溝沿就張下去了，扣到車上。他覺得這個辦法挺好，符合他今天的實際，他也決定嘗試一下。

趙國彬把驢車趕到溝下，他牽著驢找好位置。驢有些不情愿，咴咴地叫著。趙國彬拍拍驢的脊背說，知道你沒吃飽，再將就一會，馬上就好了，咱們這就回家，我也餓了。說完，他拎著鐵鍬繞到溝上，找條裂縫，把鐵鍬把插到裂縫里。他探頭看了一下，與溝下的驢車正好垂直，便用了一下力。

隨著一股黃煙升騰上來，趙國彬的心跟著突然冷了下去。這么大的一片溝沿坍下去，那還不得連車帶驢一起蓋了棉被。他趕緊向前跨了一步，差點(diǎn)就邁到溝下去。他站在溝沿上往下看了一眼，沉著的心漸漸地提了上來，原來停在溝下的驢車，不知啥時候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位置，跑到離溝邊兩米遠(yuǎn)的地方去了。那頭灰黑色的老驢，正回過頭來，用一種很陌生的眼光瞅著他。

趙國彬邊往溝下跑，心里邊不住地念叨，這真是祖宗顯靈，謝謝祖宗，謝謝祖宗。他認(rèn)為今天上午受的累，終于有了回報和結(jié)果。

七月，一紙中國政法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讓整個合莊沸騰了，也讓趙國彬更相信祖宗顯靈了。

兒子接到通知的那天，趙國彬正在西灣子地里給玉米追肥。兒子跑來告訴他這個消息，他竟愣在那里了。兒子又說了一遍，他才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放下鎬頭，從上衣兜里摸出煙來，蹲在地上，把一支煙叼在嘴上，吧嗒了兩口，不錯眼珠地盯著兒子。兒子說，爸，你咋不點(diǎn)上啊?趙國彬這才發(fā)現(xiàn)煙還沒點(diǎn)著。他又站起來，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jī)，再蹲下去，把煙點(diǎn)著。兒子站在他的旁邊，等了一會，好像是等他能說一句什么，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就問：爸，你沒事吧，要不咱們回家吧，剩的這點(diǎn)活，下午我和你一起干。趙國彬抬頭瞅了兒子一眼，見兒子的額頭沁著細(xì)細(xì)的汗珠，他向外揮了揮手，說，先回去吧，天太熱了，別曬中暑，我拾掇一下，一會就回去。

趙國彬望著兒子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莊稼叢中，他才感覺手上的煙有些燎手，抬起手看時，已經(jīng)就剩下一個煙頭了。

趙國彬沒回家，他拎著鎬頭和化肥直奔西大地，他想到祖宗的墳前去坐一會，把這個好消息跟他老人家好好說說。

趙國彬把鎬頭和肥袋子放到自己家的地頭上，他往地里看一眼，今年的葵花長勢不錯，老早兒就把頭都低下了。他覺得這一棵棵葵花就像他的小兒子，不愛張揚(yáng)，但腦瓜子里有數(shù)。

來到王央家的地頭，趙國彬剛想往地里走，正好趕上王央媳婦從地里出來。王央媳婦問他干啥呢?趙國彬說來看看地。王央媳婦說你家的地不是在東邊嗎，你上這瞎轉(zhuǎn)悠個啥?趙國彬說，我想看看你們這邊的葵花長得啥樣。王央媳婦瞥了趙國彬一眼，說這真是得著便宜還賣乖，東邊是黑土地，肥得流油，種啥都長。到我們這邊，挨著老河套，是沙土地，照你們那邊，差老多成色呢?這還用看，尋思也能尋思出來。趙國彬說，那都是抓鬮抓的，誰讓你的手氣不好呢?王央媳婦說，什么手氣好不好的，你們老趙家的爪子都那么好使?專抓東半截。這事大伙都心知肚明，就是趙國富搞的鬼。都說他做鬮的時候，把好地方的那些紙條都團(tuán)成小團(tuán)，把破地方的都團(tuán)成大團(tuán)。我們家王央那個傻B，他以為是吃饅頭呢，專撿個大的挑，結(jié)果就分這么塊破地，地里還有你們老趙家的一個破墳，種起來老不得勁了，犁杖到那疙瘩還得抬一下，出了四條半截子壟，少說也耽誤我種八棵葵花。我說讓趙國富給我補(bǔ)一塊地，他還不說人話，說讓我翻了他才省心。你看看，不定哪天，我不高興了，就興許把那個墳包翻了，到時候你們可別怨我。

王央媳婦最后的這幾句話，像刀子一樣，一下一下捅在趙國彬的心上。趙國彬趕緊說，別介，嫂子，不就是八棵葵花嗎，到時候我給你補(bǔ)上還不成嗎?我給你十棵，你自己去地里割，你相中哪棵割哪棵。要是你嫌麻煩，等我打完葵花籽，給你送一大簸箕也成，你可千萬別把墳翻了，你要是把墳翻了，那不等于往我臉上抹屎嗎?

王央媳婦看著趙國彬一臉的認(rèn)真樣，她笑了。她說我也就是來氣這么一說，你還當(dāng)真啊，我不看僧面還看佛面呢，你們老趙家真有孝子賢孫，前陣子，這墳上還有人填新土呢?

王央媳婦的話，讓趙國彬心里倍覺安慰。他能為祖宗做點(diǎn)事，是他的光榮，也算祖宗沒白疼他一回。

趙國彬跟王央媳婦嘮了半天的嗑，見她也沒有走的意思。趙國彬問，嫂子，你還干一會兒?王央媳婦說，還有三根壟，咋也得整完再回去，大老遠(yuǎn)地跑一趟不容易，再追這次肥，我再也不管它了，就等到秋天收成了。

趙國彬回到自己家的地頭，他站在那里徘徊了一會，他在心里對祖宗說，對不起了，我改天再來看你吧，我得趕緊回去看看兒子的那張錄取通知書了。

這天中午，趙國彬老婆為慶賀兒子考上大學(xué)，特地殺了兩只老母雞，把掛在房梁上的蘑菇戳下一串來，燉了一大鍋。又到園子里摘一些青菜，做了一大桌子席。她把趙國彬的父親，哥嫂，自己的大兒子，媳婦都叫過來，從東頭的小賣店里抬來兩箱子啤酒，一家人喝得熱火朝天。

席間，大伙都夸獎大學(xué)生有心勁，肯努力，為老趙家爭了光，添了彩。只有趙國彬沒表態(tài)，他認(rèn)為兒子有出息，這應(yīng)該算是祖宗照應(yīng)，這事跟他給祖宗填墳有關(guān)系。要不然同在一所學(xué)校學(xué)習(xí)，趙國富的兒子怎么就沒考上大學(xué)呢?趙國富的兒子在考高中時，比他兒子多十二分?，F(xiàn)在可好，他兒子比趙國富的兒子多二百多分。他越來越覺得，多虧他按照祖宗教導(dǎo)去做了，要不然他得后悔一輩子。他幾次想把那個夢跟大伙說說，但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了。他想祖宗之所以給他一個人托夢，這里面可能有什么玄機(jī)，既然是玄機(jī)，就不能隨便地公布，要不然不但辜負(fù)了祖宗的好心，也犯了不敬祖宗的大忌。他覺得這個夢是他與祖宗之間一個永遠(yuǎn)的秘密，至死也不能說與別人，包括他的老婆和兒子。

這之后，趙國彬在白天又去了幾次西大地，都因為這塊地里總有人干活，沒得機(jī)會和祖宗說話。有一天，他想好了晚上去，結(jié)果那天晚上，他剛剛穿上衣服，就被老婆發(fā)現(xiàn)了。老婆以為他得了夜游癥了，叫醒小兒子，娘倆看了他半宿。第二天，事情還驚動了大兒子，一家人商量后，都攆他上醫(yī)院去看看，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這讓趙國彬不得不暫時放下去和祖宗說會話的念頭。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趙國彬在割葵花時，他又想起了祖宗的墳地，他以借火抽煙的名義，去王央地里一次，和王央嘮一會嗑。他看祖宗的墳頭，這幾個月又長了很高的草，又有三個老鼠洞，他覺得那老鼠就像是竄到他的心里一樣，咬得他的心肝肺生疼。

回到自己家地里，趙國彬便高興不起來。老婆問王央家的葵花啥樣，趙國彬說不好。老婆看到自己家的葵花盤長得跟小磨盤似的，就說起抓鬮的事，說多虧趙國富媳婦提前告訴她，她送兩只老母雞也算值得，要不然真抓到西邊的沙土地，葵花長得跟盤子底似的，得鬧死個心。老婆說完，又多了一句嘴，說就西邊那地，拿一畝換半畝，我都不干。

就是這句話，讓趙國彬突然產(chǎn)生了換地的想法。他心里盤算，加上大兒子一家三口，他家和王央家人口一樣，土地的畝數(shù)也一樣，他想用自己這七畝二分地，換王央家那七畝二分地。

趙國彬被這個想法折磨了一段時間，他試著跟大兒子念叨過一次，大兒子問他為啥?他說王央家的地離莊子近便一些。大兒子說，不就是近便幾十步嗎?你都走到西大地了，還差那幾步?他說，那總是近便一步是一步的。大兒子聽后，愣愣地瞅著他，突然呵呵地笑了幾聲，沒再說什么，扭頭走了。大兒子對趙國彬從來都是言聽計從的，這幾聲笑，笑得趙國彬直發(fā)毛。他想，也難怪孩子笑他，這個理由換了他，也難以接受。

幾天后，趙國彬又跟老婆念叨了一次。老婆沒問他為什么，開始就罵，你說是不是腦袋長包了?讓驢踢了?讓門框擠了?讓王央媳婦給灌了迷魂湯了?拿好地?fù)Q破地，純屬傻B，并由此懷疑趙國彬跟王央媳婦勾搭上了。

換地的希望破滅后，趙國彬每次去當(dāng)街溜達(dá)時，見到王央，總是掏出煙來，給王央點(diǎn)上，有話沒話也總樂意跟王央說話。他覺得，自己的祖宗埋在人家的地里，就像什么東西寄存在別人家一樣。人家能給你寄存，這是一份交情，你就應(yīng)該報答這份交情。有一次，趙國彬在跟王央嘮嗑，王央說他小舅子在鎮(zhèn)上開了個磚廠，讓他去那里當(dāng)保管，家里的地坐守不過來，想包出去一些，這讓趙國彬再一次覺得，祖宗又顯靈了。

趙國彬背著家人和王央達(dá)成土地承包協(xié)議，王央說把那塊地包給他三年，趙國彬說五年吧。王央問為啥?趙國彬說，國家制定一次規(guī)劃都是五年，咱們就跟著國家走。王央說，你還是回去商量一下再說吧，可別到時候，你老婆找我來撒潑。趙國彬擼起胳膊說，她敢，她要那樣，我打斷她腿。

趙國彬付給王央每年每畝一百元的包地款。因為這塊地正好占去了王央家六口人土地總面積的六分之二。因此，趙國彬還得負(fù)責(zé)承擔(dān)王央家兩口人的農(nóng)業(yè)稅。

大伙知道后，都說趙國彬是冤大頭，這塊地包得不值。趙國彬的老婆也為此大鬧一場，說趙國彬一定跟王央媳婦有瓜葛，要不然，為啥總想著把“香油”送給人家?她還吵著鬧著要去找王央媳婦。要不是大兒媳婦及時趕來，左右攔擋，趙國彬和他老婆真就打起來了。

第二年春天，政府一聲令下，全國免除了農(nóng)業(yè)稅。大伙又都說趙國彬時氣好，這塊地包得值個。

這次，趙國彬沒認(rèn)為是祖宗顯靈。他在心里說，這事，老祖宗做夢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