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杭州車站,已是中午時分。家鄉(xiāng)的土地已是皚皚白雪,可北緯30度的陽光還在用足夠的熱情歡迎著我們。我和妻引頸張望,沒見到接站的人,打電話問了基地,這才明白,原來是概不接送。我們只好打了一輛黑的——車是紅旗轎子,司機(jī)是一美麗少婦,價錢也可以。不過二十幾分鐘,靈隱路白東橋一號就到了。
這就是我們的基地。當(dāng)然這種基地跟拉登那一伙毫無關(guān)系,乃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設(shè)在全國各處的創(chuàng)作館所,自然是環(huán)境幽雅之處,供會員們潛心寫作或休閑度假,還可以帶配偶,這就很有意思了——是不是配偶,誰又能知道呢?
基地位于杭州城西郊,跟著名的靈隱寺毗鄰,是一處絕世獨立的別墅式庭院,內(nèi)中陳設(shè)和星級賓館毫無二致。樓的大廳里還有天井,四周欄桿圍定一個清淺的池塘,一群錦鱗在里面閑適地游動。先后來到的是六對,自家住宿一室,就餐一桌,大約是為了延續(xù)和營造家庭氣氛。其中從S省來的男老張和女小張,年齡上差著十七八歲,看上去又沒有夫妻那種親切隨和,不尷不尬的,因此就引起了幾位作家伉儷的一致猜想,又因為關(guān)系不熟,沒法動問。
入夜氣溫變得森涼,四野靜謐,站在院內(nèi),可見星月微光下的一大片茶園,靈隱寺燭火蕩漾。北高峰猶如懸在頭上,令人覺得靈魂離天很近,一只腳邁進(jìn)佛國門檻了。在空調(diào)機(jī)制造出來小氣候里,我們的房間來了三位不速之客——一只蚊子,一只壁虎,一只毛毛蟲。這三樣?xùn)|西都很人,又仿佛是一個完整的生物鏈,在一個規(guī)定的時空里向我們演繹生命的復(fù)雜與簡單。
我已經(jīng)是第三次來杭州了。第一次還是三十年前,因為一趟可有可無的公出,青春年少的我站在西子湖畔,兩眼含淚,如癡如癲,面對千古名勝,竟然一時失語,如同一個貧窮而丑陋的小子,屏息靜氣地看著窈窕仙女縹緲出浴,那種靈魂的震撼是難以言狀的。誰能抵御杭州的誘惑?沒有人,難怪列岸留有那么多古今文人武將的勝跡,這使西湖成了華夏歷史文化的精粹集錦。第二次是在十五年前,《北京文學(xué)》的筆會從蕪湖起行,從皖南上九華山、黃山、迤儷神游,直至杭州終止,其中的很多作家,如今都在中國文壇上割據(jù)了一席之地。杭州我不再陌生,敬慕之情此生難改,但也深知,南宋最后的王朝,就是被我故鄉(xiāng)的精銳鐵騎長驅(qū)直入,鏗然踏破的。如今再來,人已垂垂?jié)u老,這種時間的等份暌隔,似乎就有了宿命的含義。
我們的集體首游(活動是公私相間,隔日進(jìn)行)是玉皇山、梅家塢、天竺山。這是西湖景區(qū)的外緣,等于一頭扎進(jìn)了竹林之海。從玉皇峰頂向下俯瞰,茂林修竹,仿佛是杭城的羽衣霓裳,蓊然大塊,宛如一塊塊碧玉琉璃。駘蕩的風(fēng)從山下吹來,綠色的海濤連天奔涌,叫人心曠神怡,寵辱皆忘,直想大喊幾聲。也就愈加明白,怪不得吳楚歷來多文人,那是偏得了老天的垂顧。
次日我們在淅瀝小雨中,結(jié)伴攀爬了仰頭可見的北高峰。循著靈隱寺的外墻迤儷向上,步步石階,無論誰人,也是很要章程的。男老張腿腳不好,折了一根樹杈拄在手上,蹣跚掙扎之狀愈加彰顯。女小張卻逞以殘余的青春活力,拋開他脫兔一般向山頂直竄,這就更讓人不能理解了。走來走去,男老張和我一搭,女小張和妻一伙,或許是體力和興趣上的交叉分配,可兩張的關(guān)系就成了整個團(tuán)隊的謎案。
我們大汗淋漓,牛喘不已,終于爬上峰頂。回望山下,一片蒼茫云海。但見電視塔下,矗立著一塊大石碑,上面鐫刻著毛澤東的七絕詩:
三上北高峰,杭州一覽空。
飛鳳亭邊樹,桃花嶺上風(fēng)。
熱來尋扇子,冷去對佳人。
一片飄飄下,歡迎有晚鷹。
這是毛澤東在1955年4月,登臨之后題下的,在此之前,我亦孤陋,還真沒拜讀過。就跟男老張調(diào)侃,毛老人家當(dāng)年已是62歲高齡,不會比你小吧?人家已經(jīng)上來三次了。老張凄苦地笑笑,指著“熱來尋扇子,冷去對佳人”兩句說,這簡直就是給我寫的。
回到基地之后,謎底很快就揭開了。妻先向我透露,男老張和女小張不是夫妻,男老張喪偶,女小張離異,別人給攛掇了一下,關(guān)系還沒明確,正好趕上這個機(jī)會,就一同來了。妻還就此向我進(jìn)行了革命傳統(tǒng)教育,意思就是說,夫妻還是原配的好,要是她,絕不會把拄著棍子的丈夫丟下。
游烏鎮(zhèn)、蘭亭和紹興,都是在涓涓細(xì)雨中。多情的雨彌漫了吳越之地,和地上縱橫交錯的水脈氤氳在一起,是很能發(fā)人幽思的。用來命名中國兩大文學(xué)獎項的文學(xué)巨人——茅盾和魯迅,都出自這片土地,這大概不能說是偶然現(xiàn)象,天然造化,也絕非別處可比的。還有王羲之和友人曲水流觴處,似乎中國的文學(xué)與文字,至此已然高山仰止。我們坐了擬古的烏蓬船,瀏覽了陸游和唐婉凄美相聚的沈園,吃了咸亨酒店的茴香豆,看了莫名其妙的社戲……終于知道,杭州乃至整個江浙,是一本厚厚的貝葉書,非浸淫其中不能讀懂,我們能看到的只是封面,及其淺近的幾頁而已。
短短時日里,和基地的人結(jié)下了深厚感情,分別時竟有些戀戀不舍。干勤雜的小王和小吳求字索題,又不能拒絕,就信筆分別胡謅了如下絕句,以塞答謝之情:
飛來峰下逢舍弟,西子湖畔半故人。
北行猶自憶萍水,杭州十日入夢魂。
暮秋吳地游,小吳勤為儔。
吳娃凝眸處,寸筆是吳鉤。
基地有一個挺大的禮儀廳,一個厚厚的紅折本永遠(yuǎn)放在案頭,供有雅興的作家們題字留言。男老張的書法很有功夫,酣暢的狂草幾近毛體,干脆鋪開宣紙,?搖 筆留下墨寶,因為兩人走得近,我還幸得一幅,一直珍藏至今。留言本上有很多當(dāng)紅作家和當(dāng)代大家,我翻了一下,也湊了一首:
吳越墟煙尚氤氳,杭城勝跡堪絕倫。
我飲一瓢西湖水,文思浩蕩氣如神。
臨行前,妻開始瘋狂購物,買了好幾大包絲綢和茶葉,回到家到處派送。當(dāng)然,自己也留了不少,其中難免有贗品疵品,華而不實地壓在箱子里,至今早就給忘到脖子后頭去了。
說來也巧,杭州游覽剛散,廣州就有一個會在等著我,而且銜接得非常準(zhǔn),連一天都不差,真是老天照應(yīng)啊。魯迅文學(xué)院和廣東文學(xué)院聯(lián)合發(fā)起一個“全國文學(xué)院作家作品大賽”,我得的是頭獎(二等獎第一名,一等獎空缺),有一萬塊錢獎金,還要豪華巡游廣州、深圳、中山、珠海幾個周邊城市,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我從來沒登臨過南粵之地,久已心向往之。妻很想跟我同去,可我知道這恐怕不行,試探地問了一下,主辦方并沒順著我的思路回答,我又不是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臉的人,給妻買了軟臥,又麻煩小吳給送上北去的火車,就背道而馳,一個人南下了。
次日上午十點,我見到了北回歸線上空的太陽,空氣的味道也和北方迥然不同,那是一種植物群落和海鮮、熟食、尾氣、人體的混合氣味,被強(qiáng)烈的陽光蒸騰了,顯得愈加濃烈。《作品》雜志的女編輯歐陽露負(fù)責(zé)接站,先通電話問我怎樣識別。我告訴她,一個把帽子拿在手上的戴眼鏡的丑陋的禿頂男人就是。果然接得很準(zhǔn)。歐陽笑得很裊娜,直說我幽默。她還算一個懂得幽默的南方人,哪里知道,我幽默未遂的時候也多著呢。
這天是2003年11月25日,我的53歲生日。下榻在廣州大廈1409房間,心情十分的爽快。剛剛喝下一杯清茶,門被敲響了,迎出去一看,竟是一位少婦,拖著一只旅行箱子,帶著明媚的笑意徑直走進(jìn)來。我說你是不是走錯房間了,她說沒錯,絕對正確。剎那間我的腦子急遽地運轉(zhuǎn)起來,就想,廣東方面安排得可真周全,一萬元大獎,還給搭配這個,未免太奢侈了。是人人有份,還是特地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轉(zhuǎn)念又想,在廣州這樣一個商業(yè)氣息濃郁的大都市里,一個憨實的北方佬絕對是玩不轉(zhuǎn)的,這一萬塊錢大概是拿不回去了,人家要以變通的形式支付哩。女士很文靜,打理了行囊,又進(jìn)入洗手間梳洗,神閑氣定,從容裕如,就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她也沏了一杯茶,坐在我對面喝著,這才把謎底亮出來,原來她在中山大學(xué)讀文學(xué)博士,剛從海南島旅游歸來,聽說姐夫要到廣州開會,就先于姐夫來到房間等他。我在心里哈哈大笑,卻又不得不裝出一臉莊嚴(yán),正襟危坐,跟她侃起文學(xué)來。
晚上會餐,桌面十分豐盛,全是粵菜風(fēng)格,雖說頗感新鮮,卻不大對胃口。賓館還特地為我做了長壽面,這就讓我十分感動了。和外省的幾位朋友瓷實地干了幾杯,人就半醉了。那位女博士和她的姐夫——貴州省文學(xué)院院長老苑與我們同桌,我就提起這個話茬,大家都樂得不行。女博士還和我干了一杯。她言辭溫婉卻很有酒量,大有掃蕩全桌的架勢。
開完發(fā)獎會,下午就抵達(dá)了深圳。當(dāng)年我在穆棱縣供職,就和縣文化館館長蔣開儒交好。蔣在歌詞上的貢獻(xiàn)是盡人皆知的,《春天的故事》、《走進(jìn)新時代》,通過音樂的翅膀彌蓋了全國,他也成了深圳的品牌移民。我在車上給他打了手機(jī),他卻說正坐在深圳通往廣州的客車上,失之交臂,這就很遺憾了。他還要我跟他身邊的另一位鄉(xiāng)親通電話,原來這人是宋青松,寫《長大后我就成了你》的那位。我們都是喝同一條河水長大的,同操文字謀生,眼下處在同一時空里卻又對面不相逢,不禁一路唏噓,領(lǐng)悟出諸多人生禪義來。
來到“有一位老人畫了一個圈”的地方,一種熱烈躁動的氣息撲面而來。深圳是一座神話般的國際都市,融會著南北文化,搏響著時代的脈動,這讓她有了更加寬厚和深邃的精神內(nèi)涵。肯定是沾了文學(xué)院院長們的光,東道主特別重視,給予極大的禮遇,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妥貼,入住在著名的藍(lán)園別墅,市領(lǐng)導(dǎo)還出席了歡迎晚宴,伙食肯定是很棒的,讓我這樣的平民作家喜不自勝。我們登上了蓮花山,眺望了深圳的全景。游覽了仙湖公園,看到了鄧小平栽下的樹。參觀了著名的鹽田港,吃了一頓很排場的海鮮。還在《世界之窗》公園,觀看了大型音樂舞劇《跨世紀(jì)》……那真是蔚為壯觀,巨大的觀眾席豁然洞開,從地下竟然冒出千軍萬馬來,馬隊在臺上臺下馳驟,不能不讓我儕嘆為觀止。
一夜浮想聯(lián)翩,作為一個北方中等城市的居民,此行我不止是眼界大開,也受到了強(qiáng)烈的震撼。遙想當(dāng)年面臨抉擇之際,有人往深圳拉我,我卻出于狹隘的偏見拒絕了。是對是錯,不好妄言。不過一個作家離開本土,怎么說也是一朵漂萍。想起米蘭·昆德拉的一本書《生活在別處》,就明白梁園雖好,我亦一位普通的過客而已,我的精神臍帶,還和那片冰天雪地緊緊連在一起呢。
我的一位摯友曾經(jīng)因公在珠海長駐,多次向我描繪珠海的寧靜和美麗,而且為最終沒能留在珠海深深遺憾著。汽車一上珠海大橋,我就給他打了電話,他說,假如中國有一處天堂,那就是珠海,你在那買房子吧。一個不算太大的城市,居然有17所大學(xué),有很多是國內(nèi)名校辦的分校,可見她對文明的吸附力量竟是多么的強(qiáng)大。珠海給我的印象,宛如那座聞名遐邇的采珠漁女雕塑,天然質(zhì)樸,清麗淡雅,素而不俗,不飾鉛華,無論誰人,都愿和她親近,卻毫無褻瀆之心。她和澳門的距離如此之近——據(jù)說球星鉚上勁,一腳就能把足球踢到澳門去,對照的反差又是如此之大,就有些不可思議了。那晚我們坐船進(jìn)行了一趟“浪漫之漂”,就在船上開飯,還有魔術(shù)之類節(jié)目可看,沿著澳門的陸岸轉(zhuǎn)了一圈,只見燈火璀璨,流光溢彩,瑰麗富貴之中,難免有風(fēng)塵相,就愈加感到珠海的可愛。
中山市歷來是瞻念前驅(qū)的勝地,孫中山先生的故居翠亨村,掩映在一片綠色的幔帳里。參觀的人絡(luò)繹不絕,靜默地魚貫而行,沒人高聲說話,是怕驚擾了偉大的靈魂和凝重的氣氛吧。市里崇尚讀書,風(fēng)氣蔚然長久,特地在圖書館門前搞了一次作家簽名售書。我的長篇小說《蒼山神話》本來已經(jīng)告罄,東道主不知從哪兒淘弄來了十本,屆時也擺了出來。實際上文學(xué)已經(jīng)勢微,所謂萬言不值一杯水,在大老遠(yuǎn)的祖國南陲,還有人能賞光讀咱的作品,我都要感激涕零了。
時光倏忽,就要跟廣州告別。那天參觀一處文物級的古宅,遼寧省文學(xué)院副院長老金突然離隊不知去向,我們正在納悶,老金撫摩著肚子從一家粥鋪走出來,原來那是一家東北小店,他進(jìn)去喝大?搖 子粥了,怕影響集體,是以最快的速度站著喝下去的,就像孔乙己喝酒那樣。應(yīng)該說,我們的伙食好得不得了,可老金說他一頓都沒吃飽。喝了大?搖 子粥的老金喜氣洋洋,就像遇救的饑民一樣。
老金是個堅定的地域自立主義者,從精神到肉體,特別維護(hù)東北的飲食文化習(xí)慣,其虔誠大概跟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差不多。他特別受不了當(dāng)?shù)氐摹傍B語”,還對廣東的濫吃一切很有成見。他的偏激受到了街頭青年的頑強(qiáng)抵抗。那青年一副朋克裝扮,長著典型的廣東人外貌,抖著一條腿說,生系廣州人,死系廣州鬼,要講煲冬瓜(即普通話),做鬼都唔濟(jì)!廣州人要講廣州話;食飯飲茶要去廣州酒家;買衫買要幫襯廣百;坐車就要坐廣州人的廣駿車!當(dāng)時我一句都沒聽懂,還是隨隊的劉小姐給我“翻譯”過來的。劉小姐俊俏活潑,舉止大方,特別是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令我們還能時時親切地感到,這還是在中國的土地上。小劉的相貌在女子堆里很超拔,每天負(fù)責(zé)“morning call(叫早)”,短短幾天,給我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問,竟是黑龍江通河縣人,大學(xué)畢業(yè),到廣東來淘金的。她也到了婚嫁之年,在當(dāng)?shù)卣伊藢ο螅粏杺€頭,小劉在自己的額頭下比出一個高度,隨之嘆息說,沒辦法,都這樣。小劉肯定是以偏蓋全,眼下在國內(nèi)籃壇稱霸的廣東宏遠(yuǎn)隊,多數(shù)隊員也是土著嘛。
我?guī)е惣旱淖涛逗碗y舍的眷戀感,和奇麗的廣州告別了。老金本來跟我腳前腳后的班機(jī),在白云機(jī)場卻沒見到他人影。我發(fā)短信一問,老金回復(fù)說,機(jī)票找不到了,沒辦法,只能在“鳥語花香”的地方多待一天了。這讓我樂得夠戧,好像冥冥中有一只幽默的大手,故意制造了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玩笑。
隔了一年,我在珠海買了房子,準(zhǔn)備像候鳥那樣飛來飛去。我想一切隨緣,如果真能變成一只鳥,那么鳥語也就變得親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