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在紙制的內(nèi)衣里滑過夜的胸谷,閃亮的絨尾迅疾穿過斑駁的草叢,薄紗窗內(nèi)一個女人表情麻木就像夢游,她站在那兒已經(jīng)很久,直到腦子變得迷迷糊糊,上床的動作也有些遲鈍,她用被子蒙在頭上,電視畫面上大雪封山,覓食的狐貍好不容易逮著一只小野兔,撲上去咬斷被俘者的纖足,兔子疼痛地扭動著,發(fā)出細細的呻吟,潔白的雪地上留下點點血跡和散落的兔毛,被子里傳出像灰鼠般的哭號。
丈夫步行回家,他佝僂著身子在樓下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來回,附近的便利店都不敢關門,當他是踩點的小偷。以前他經(jīng)常很晚回家,每天都有吃燒烤、喝啤酒或是唱卡拉OK這樣的應酬,然后乘坐一輛“沙漠王”回家,車子一直從容地開到單元門口,所以,很少有人看到他長什么樣。他和人合伙開了一個玻璃畫廠,就是用各種顏料將風景人物印制在玻璃上、鏡子上,它們可以出現(xiàn)在星級賓館、人家的客廳甚至洗漱間的墻壁,在燈光下像水一樣流淌,在他最初的可行性報告中,先打開國內(nèi)市場,再遠銷東南亞,連一把鎖子的價格都預算進去,唯獨沒測量到想象和現(xiàn)實的距離。所以,從建廠到賣辦公設備前后只是一年時間,坍塌往往比搭積木的速度快好幾倍。他的合作者,一個曾經(jīng)靠放高利貸為生的人,第一個首當其沖磨刀霍霍朝他砍來,他倆曾擠在一個木盆里洗泡泡浴,用同一個麥克風高唱創(chuàng)業(yè)進行曲,但在利益面前那些紙一樣的交情都被空氣吹散了。汽車是用共同的錢購買的,現(xiàn)被合伙人收回成為專用座騎,哪怕一個窟窿,都能成為地震來臨時的巨大裂縫,在這場殘酷的角殺中,他被淘汰出局,必須給合伙人吐出每一分,以保障以前放高利貸得來的錢不受損失。
躡手躡腳上樓,丈夫終于回到自己家了。他本來是想把狹小的領地向外拓展,最終卻仍然只有這么一小塊棲身的地方,就這塊地界最近也風雨飄搖,不停有人上門,討要工資的工人,水電部門的職員,冤有頭,債有主,老公欠債,老婆還。損失總得有人承擔吧。雖然險些敲破門的人當中,不乏曾經(jīng)和他喝過酒的人,包括那些工人,他們也愉快地坐在一起,坦誠地說話,但是現(xiàn)在都朝他的妻子發(fā)難,聽到丈夫的開門聲妻子立即停止啜泣,側(cè)身朝墻弓著身子,電視里那只狐貍還在尋找更多的過冬食物。
最初投進去的錢一分也拿不回來了,作為項目的策劃者和開發(fā)者,對全部產(chǎn)品的滯銷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曾經(jīng)是個美術(shù)教師,有一天早上從夢中醒來要建設經(jīng)濟,讓自己的人生更具商業(yè)價值,有更大成就,對往日的生活和三尺講臺表現(xiàn)出極不滿意,市場調(diào)查開發(fā)項目時他表現(xiàn)出色,說服合伙人共同融資做這件事,在建廠規(guī)劃初期合伙人對他言聽計從,每到一處都給別人介紹,他是開拓者。為了讓別人記得更牢,他印制的名片上方赫然寫著,饒爾,正中間是“天中玻璃畫廠廠長”的職務。合伙人具備經(jīng)濟頭腦,戰(zhàn)略眼光,洗錢的本事像洗手一樣,他借出的錢數(shù)目大都有限,但從不失手。他只需站在一邊用贊許的目光看著饒爾,為他鼓掌叫好,機器開足馬達,饒爾把在他三尺講臺上揮灑不掉的熱情全部傾瀉在悶熱的廠房,工人也被他沖天的干勁蠱惑了,他們切、割、打磨玻璃,并在上面畫畫,圖案從富貴竹金雞報曉到莫高窟的飛天女,但是工人的工資總是只爬在工資報表上,有一天供電局上門卡了電,水也不能用得太多,總不能用熱情代替燈光吧,為此,饒爾又出差去了幾個更遠的地方,無非是在賬面上多了幾個需要報銷的旅差費,合伙人果斷地和他談話,他知道什么時候結(jié)束,但饒爾還需要時間,因為他什么也沒有學到。
除了吃飯,夫妻倆已經(jīng)很難看到對方動嘴,如果開口,總是和錢有關,一年前男人掏光家底拿去搞經(jīng)濟建設,一年內(nèi)是建廠的初級階段,沒有進項,一年后要債的上門,家里只靠著一臺電視機發(fā)出聲音,否則就不會再有人說話。吃過早飯他又畏懼地躲出門去,因為天一亮就會有人在樓下守著。
女人強打精神踏上單位的班車,在這場男人利益的角逐中,她一直得為自己一日三餐付出勞動。她現(xiàn)在更喜歡上班,因為下班就意味著失去寧靜。她平凡安定的生活被上門討債的人砸碎了。丈夫放棄專業(yè)去做更能實現(xiàn)價值的事情也沒征得她同意,他只是向妻子描繪了一幅藍圖,認為自己更有才華和熱情去走上一條成功之路。并且他還希望妻子也和他一起出去走走,嘗嘗不同的人生滋味。他做到了,很快他可以行使廠長權(quán)力,出門有轎車坐,他要別人羨慕,要眾星捧月,汽笛聲的鳴奏讓他興奮。但很快他就被汽笛聲拋棄,從車上掉落在路邊。欠單雪片般刮到臉上,里邊還夾著手雷,這年頭沒有肯自認倒霉的人,每個人都想做不吃虧的那一個,因為誰都想住漂亮房子擁有更多財富。況且工人也只想從他手里討到自己應得的工資。合伙人也沒閑著,他推波助瀾,讓要債的洪流全部涌向饒爾,他先知先覺站在堤壩上,早就穿好救生衣,他是有經(jīng)驗的前輩,決不讓自己受損失。
她的手在布料和尺寸間游走,這批內(nèi)衣設計趕著交到車間里加工,前搭扣的設計使胸部曲線更美,公司對外做的廣告詞是,“穿上夜弧牌內(nèi)衣,每個女人都覺得自己像女神。沒結(jié)婚的女孩子可以找到一個好丈夫,已婚的婦女能夠有個好婚姻,婚后的女人可以哺乳個好寶寶,生育過的少婦還可能繼續(xù)維持魔鬼般的身材。”她站在鏡子前,拿過一個樣品圍在自己胸前,一堆又大又柔軟的燃料被包裹在胸罩中,她曾被丈夫許諾擁有最物質(zhì)的東西,而事實上,她像一臺機器似的拼命工作,手機響得特別是時候,劉若英把《后來》反復唱了三次,聲音是略帶些凄楚的懷舊,她把胸罩摘下來放回桌上,穿上自己那個,顯示屏上是一個她不愿意接的號碼。婆婆要她回去吃中飯。她近來對兒媳特別好,如同山崖上的人充滿慈愛地丟下一根舊繩索,竭力體現(xiàn)出這個人世間還有關愛。
走在下班的人流中,人們相互點頭告別,正午的陽光徜徉在行人和車輛身上,回程的班車像一根琴弦將車里的人彈回到原處,她雙手抱在胸前坐在座位上,而在心里,她覺得自己永遠缺少一塊長期停靠的地方。
婆婆和丈夫愉快地站在廚房,充滿溫情地交談著什么,飯菜端上桌后婆婆破例地給兒媳搬來椅子,困難時刻,她要格外對兒媳好。兒子邊吃飯還得打開電視,他現(xiàn)在離了電視心里就空得慌。一年前他承諾給母親雇個保姆,現(xiàn)在他吃飯都得找地方。
婆婆注視兒子的目光像彎彎的、柔軟的紙月亮,憑著他,三代單傳才沒在她這兒斷了香火,除此之外,她是做面食的好手,簡單的一團面,能在她手里變成18種花樣。蔥油餅松軟好吃,卷上生菜和煎雞蛋遞到兒子手中,他接過來又蘸了一些黑豆醬,喀嚓一口,三分之一下肚了。所有的沉重在兒媳這兒呢,她有預感,這頓飯不好消化,婆婆在切菜之前就想好說什么,而她不知怎么回答。食物不能化解所有的煩惱,除非舌頭味蕾能夠分泌出大量人民幣可以抵銷債務。母親造就了兒子,作為一家之主,在兒子危難時候她得掌穩(wěn)舵把好槳。她不停地勸兒子多吃,孩子跌倒了,但是孩子不跌倒怎么長大?一旦站起來,前途說不定會更遠大,持續(xù)的時間會更長。什么也不能影響兒子的好胃口,可樂注入食管順便在下巴那兒留了一道尾巴。母親把兒媳叫到臥房,滄桑的手先拂她的長發(fā),又喊來兒子,將兩人的手重疊到一起,夫妻本是同船渡,大難來時要共同壘起防護墻,她說。兒媳一聽這話趕緊把自己的手拉出來放回紫色連衣裙上。婆婆感覺到了,頓時無話可說。她雖然老臉老皮,但還是臉紅了。
愛情的奇妙就在于一對男女找到一個陌生而新奇的地方,把一個特別美麗的自然景區(qū)拍成照片裝入相冊,從此一生一世,百年好合。回到餐廳,丈夫小心翼翼探測妻子目光,過去一年中他沒擔心過她離開他,甚至巴不得這樣,那時他是展翅的鷹,隨時遇見各種顏色的鳥,現(xiàn)在鷹折了翅膀,只配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溜回家,他猶疑地詢問女人到底想什么,作為溝通工具,一年間他也不想和她說什么,而現(xiàn)在,輪到她不說話,她走到廚房刷碗,并且將那扇門緊緊關上。
婆婆像一個無聲的影子推門而入,不是幫她刷碗,而是釋放出瘴人的煙幕繼續(xù)遮蔽她。她面帶皺紋撒謊,稱夫妻是終身組合,一個小家庭能容納人的全部,兒媳不能在這個時刻離開兒子,除此之外,她還想打聽在她床頭的那個百寶箱內(nèi)有多少積蓄,可否用來替兒子抵擋要債隊伍的狂轟亂炸?
父親正在自己的花圃里用一只小鐵鏟給幼苗松土,一株株細嫩的樹芽,堅韌地向著一線生機和一絲光亮,這是個種植鮮花的大棚,一年四季都有適宜的溫度讓花兒恣意生長。項姬然默默站在一旁,兩手拽著自己的坤包帶子,花房內(nèi)的霧氣使她炫然欲泣,每個人都想有個舒適的家,但面對現(xiàn)實,她只能低頭向命運臣服。父親帶女兒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其實就是在花圃旁邊臨時搭建的簡易木頭小屋。說話間他又踏入花叢,那兒長出一些雜草,它們沒權(quán)利侵占和吸收屬于花朵的養(yǎng)份,被父親拔出來扔在一旁。他吃簡單的一日三餐,卻把花兒都侍弄得如待嫁新娘,它們就是他的孩子他的伴侶,夜夜陪伴著他,用美妙的花萼起舞,挽著清風的歌唱,余音繞梁。然后坐飛機運送到幾千里以外,捧在新婚愛侶手中,直到柔和的白色歸翅垂而合閉,又有新的鮮花源源不斷地長出來了。他勸女兒回家,沒有家庭的女人是天空中的云霧,在老人心目中,家庭是不可違背的。對于一個女孩子,再沒有比那更穩(wěn)固牢靠的場所。
別人怎么活你就怎么活,別想讓這個世界單獨為你一個人證明什么。父親一味剪著自己的花,說著自己的話,他的話都得到應驗,希望女兒都照著去做。一個種花的老人,道理明快而樸素,好像進行過這方面專門的學術(shù)培訓,用老一輩的思想,勸說女兒趕緊回到那個淡而無味的水域里,仰泳、蛙泳、溺水,全看自己的造化,父親只能作為一個劃槳手,不停地給入水的人打氣、吶喊、助威,就是不讓她回到岸上。
丈夫把頭套在黑色塑料袋中,這樣可以減輕和討債者之間的摩擦,這是他剛想出的辦法,繞過敵人的圍追堵截,奔回到安全的家。丈夫像獸類彎著腰,幾乎還沒看到燈光就竄回到黑暗的房間里,在那兒把自己藏好,有時候他躺在羊水般的浴缸,太可怕了,合伙者伙同供貨的商家、工人以及廠地出租商,共同對付他一個,以至于所有債務都落在他頭上,盈利兩人分,欠款只屬于他。男人從浴室出來就直接上床,在夢中,生活照樣無憂無慮,充滿想象。
可惜,不到凌晨就有一位態(tài)度強硬的不速之客打斷了他的夢想,他大搖大擺登堂入室,進門就不停地譴責男主人的背信棄義,毫無信用,這樣的人根本沒權(quán)利在被窩里睡大覺。項姬然站在打開門的地方,她穿著睡衣,仿佛被人突然從夢中糾到操場上給眾人圍觀。來者像高音喇叭一樣叫嚷,男人鉆進衛(wèi)生間說是先上個廁所,順便想一個權(quán)宜之計安撫來者,他是具有耗子特質(zhì)的人,關鍵時候特別會縮,于是做妻子的只好呆呆地留在那兒供來者觀賞。
忽然,噪聲停止,來者停止叫嚷,她穿著廣告中那樣迷人的睡裙,近水樓臺,她用三分之一的價格就能買到自己設計的內(nèi)衣,這使她的身材像圖片樣板一樣漂亮。她只是一個替罪羊似地站在原地等真正的負債人從衛(wèi)生間出來,但由于害怕,他恐怕要在那呆上很久,而這段時間差必須由她來補上。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瀏覽了很長時間,禪意極濃的蓮花,開在古典刺繡的晨褸上,恍如初夏的池塘,蜻蜓點過水面,風里有綠葉的清香,他沒再打擾這幅安靜的畫,而是友好而體恤地低下頭,讓她回房換件衣裳,早上氣溫低,很容易著涼。她關上房門,從睡衣下拿出自己的身體又裝進一套職業(yè)裝里,輕盈的迷惑消失了,沉重的灰色在鏡子里整裝待發(fā),回到客廳給討債者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一旁。
比起客廳,對丈夫來說現(xiàn)在最舒服就是一直呆在坐便器上,衛(wèi)生間可以藏污納垢,掩蓋無知自負帶來的罪過。局面對他來說不算太糟,林格眼中似乎對女人很同情,她皮膚很好,沒梳理的頭發(fā)自然地垂在肩上,除了饒爾,還沒人在她的套裝下歇過腳,男人的智慧在于,他始終明白自己最需要什么,想好了就朝著希望的目標去做。
討債的人再沒有大呼小叫,很安靜地說話,作為朋友,一年前他借給饒爾的10萬元到期了。丈夫不停地吸煙,發(fā)出“啪啪嗒嗒”的哀嘆,項姬然比任何時候都更依賴沙發(fā)對身體的包裹,因為她渾身無力。來者拿出欠條,上面寫著借款數(shù)額和還款方式,到期無力償還就用住房做抵押。借債人有理有據(jù),欠錢的一言不發(fā),項姬然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她長久為家庭的穩(wěn)定付出代價,得到的回報就是很快將失去棲身之處,下無寸土,上無片瓦。
討債人走了,他沒有趕狗入窮巷,他給了欠債人三天。妻子被拉回到床上,離上班的時候還有一個小時,丈夫要合理地利用這段時間,他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妻子的身體,他剝?nèi)ニ耐鈿て疵撬瑥膬?nèi)心發(fā)出的哀嚎堵著她的嘴巴,希望妻子最后再為他做件事情,很難想象,他這時候像個勇士了,作為同甘共苦的夫妻,她不會坐視不管,丟下他們美麗的住房,誰都不愿意搬到租來的小平房里,然后妻子每天早上目送著丈夫去菜場當搬運工,或是借一輛鐵板車沿街叫賣豆?jié){。人們恥笑的目光會將高級內(nèi)衣廠的女設計師的面子里子全部擊垮。
重新穿上套裝,項姬然喝了客人剩下的半杯冷茶,像被打劫了似的臉上帶著凄涼的笑,除了她,現(xiàn)在不會再有人讓他品嘗到勝利者占了上風的笑。他輸了生意但贏了做丈夫的榮耀,自己的妻子總是沒辦法跟他討債的。因為他們同在一個戰(zhàn)壕,在家庭的棧道里必須同仇敵愾。迎面遇到的鄰居都覺得項姬然氣質(zhì)太好,她們多半都買過她設計的胸罩,側(cè)收和環(huán)包的效果獨一無二,如果不是還沒有孩子,他們都愿意申請社區(qū)給她一個模范家庭的稱號。戴上墨鏡之前項姬然已經(jīng)哭了,現(xiàn)在,她不想看清楚人們笑聲和那些虛假的問候了。
林格經(jīng)營有方,名下?lián)碛械母邫n酒樓每天有固定客源給他的賬上增添穩(wěn)定進項,他借給饒爾的錢只是這棵搖錢樹上落下的幾片葉子,如果廠子穩(wěn)定,他倒不急于要這筆錢,但是他破產(chǎn)了,總不能讓借債人為他承擔后果,小偷做錯事情難道應該由片警來負責?
項姬然在透明玻璃天花板上看到自己的花連衣裙,如同一個突然闖入自己不熟悉的世界中的拈花微笑,裙子上有一些變形的圖案,像高山峽谷或是無名花朵,一只羚羊走走停停地穿越通往森林的小道。她很少到這樣的豪華場所,從小到大,她能去的地方可真不多,歌廳舞廳也不是所有的良家婦女都能常去的,父親的警告如雷貫耳,而家風門風是不能用來幫丈夫還債的。所以,她一直往里走,那兒,在老板桌前,會有一張電話中預約好的面容等著她。
酒樓老板辦公的地方很寬敞,兩個年輕的外國情侶在墻上的畫里親吻,身旁的摩托車推翻在地上。林格笑了,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項姬然穿了一件果綠色的連衣裙,上面有些不明顯花紋要給這個五月犁出一個嶄新的開始,她頭發(fā)柔軟地披在肩上,表情里有一種堅韌的笑,她被丈夫的命運推到男人競技場的前沿,男人并沒有戰(zhàn)死疆場,女人卻不得不披掛上陣了。
接下來的美味佳肴中,兩人都把自己灌醉了,還好,這場戰(zhàn)役是以兩個人傾心交談開始的,自由想象和海闊天空的實踐知識,甚至談到教堂和圣母瑪麗亞,服務員不得不暫緩自己用餐的時間,等候老板和客人掏空他們的話匣,如果不是債務雙方,他們倒更像久未謀面、一見如故的朋友。
老板覺得頭暈,從醉眼的窗口看過去的東西和平時又不一樣,那是一個女人的特質(zhì),猶如一個新的風景線,他把語言的溪流傳到下游,那兒的人用歌聲回饋他。服務員不斷撤下狼藉的餐具再換上新的,她們站在門外,那都是些缺乏內(nèi)心訓練的孩子,而桌前這個,像是在花園里長大,父親把他培育花朵的理念傳輸?shù)脚畠荷砩希缤瑢嶒灲虒W一樣成功,這種教育單純用陽光是不夠的,還得引來山上清泉。
老板和客人要午休了,他們已經(jīng)變成兩杯酒,一杯白蘭地,一杯威士忌,這樣她就不害羞了,每個人都是陌生的,每個人又都是熟悉的,有太多的人為工作獻身,為家庭獻身,為毫無價值的東西百折不撓,他是有錢的富商,而她為夫還債。
二
沒人明白項姬然為什么突然辭去優(yōu)秀設計師的職務,她還住在那所房子里,而事實上,她只是用一張署著自己簽名的欠條換了丈夫那一張,現(xiàn)在,這所房子同樣沒逃脫被抵押的命運,只不過更加合法地抵押給了銀行,換來的10萬元錢就作為投資成了一家名為“紙月亮”的女子內(nèi)衣坊。
讓人驚奇的是女設計師改變了以往的內(nèi)衣風格,她完全放開自己,亮銀色的緊腰收腹褲是以獨特的凸形花葉做飾邊,深受崇尚貴族味的熟女人喜歡,黑色系搭配紫色螺紋海藻,讓圖案和色彩更加膨脹而張揚,成為白領女性首選,配套的晨褸卷曲著薔薇和藤蔓,造型迷幻的紫蝶文胸,傳統(tǒng)的縫制手法也被她摒棄,點綴著開羅香蘭與豆蔻圖案,魔幻的新意令少女們有時空倒置的滿足感。不用任何廣告,她的顧客令她成為眾多女人當中最可愛的人。她的可愛在她們?nèi)棺永镔N身穿著,吸收著不同的體液汗味和香水,與此同時她的家也像一截轟隆隆失掉車頭的火車,朝山崖駛?cè)ァ?/p>
丈夫終于如釋重負,不用早出晚歸東躲西藏,關掉電視拉過妻子的身體,他比任何時候都喜歡自己的老婆,她用活色生香的內(nèi)衣替他阻擋著討債的人流,他感到家庭所帶來的安全感和威力,如果失去這個家的鑰匙,就等同于失去一切。月亮出來了,星星退到邊上,妻子的衣服在丈夫手中,他用合法手段占有固定車位固定份額,盡管他已一無所有,但至少還能征服自己的老婆。
終于,她從丈夫手中拿回自己的衣服,披著它踩著拖鞋坐到電腦旁,深藍色的顯示屏上升起一彎苗條纖弱的紙月亮。
林格為項姬然買了一塊手表,她將專門為他準備的杯子從消毒柜中取出來,茶葉是他愛喝的碧羅春,最新款的羅西尼女式表,很配她的長頭發(fā),她接過禮物難為情地笑了笑,說不上來是高興還是難過,他,現(xiàn)在是她的債主,利息嘛,他今后會一文不少從她身體里拿到。
他伸過手擁抱她,沒有什么暗示,徑自聊起他的老婆,多年前他手下的一名服務生,最大的長處就是長得很像芭比娃娃。他從錢夾里拿出照片,一束光芒從陰天的云層里透出來,一個從蛋糕里迸出的美人兒,雙手抓著身體前面的漢白玉欄桿,樹影投在睫毛,眼睛里的光點,能從照片里跳出來蹦到抓著照片的人手上。最近,他的黑色轎車停在她工作室門外的次數(shù)比家里多,各種新款和顏色的內(nèi)衣圖片掛滿墻壁,這魔術(shù)般的東西,是廣大愛美女性不可或缺的寶貝,同時也是項姬然的堡壘,她必須依靠這兒,改變自己雙手和雙腳前行的路標,那些完美的圖片只不過是一堆變來變?nèi)サ木€條,但卻能輔助她還原生活,并且讓自己的質(zhì)感越變越好。
每次走近這道用紅色皮革包過的門,項姬然就覺得壓抑。空調(diào)開得太大,寒意從腳下升起,她內(nèi)衣坊每月的利潤先用來支付丈夫拖欠工人的工資,一部分給他交伙食費。婆婆小心翼翼地計劃著第二天的菜錢,丈夫在桌前默默無語,從老板到失業(yè)者之間的距離快得像用鞭趕著一樣,但是他正好有時間享受夏日清涼,他可是很久都沒這么悠閑自得了,睡覺看電視,一日三餐派在母親的住處,還有時間盡盡孝道。項姬然每天被高額的債務壓榨著,就像眼睛蒙上黑布的驢,整天圍著設計臺轉(zhuǎn)啊轉(zhuǎn),擠壓出來面和口糧。
母親知道兒子喜歡吃什么,所以他不用壓抑自己食欲,近來他吃胖了,有了小肚子,這些都是從小喜歡吃的,如同母子關系一樣跟著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中間還有些可口的點心等著兒子的好胃口。
你任何損失都沒有,因為女人和男人一樣,對家庭有同等的義務和責任,失去錢財并不可怕,可一旦失去家庭,才是讓人貽笑的事情。父親說。他的小花苗長高了一截,郁郁蔥蔥像一群迎風起舞的精靈。女兒辛苦握著鈔票的手不舍得多花一分,用它們堵四面八方的要債窟窿,每月有固定的日子等著她把錢劃過去還賬,丈夫不用再頭頂黑塑料袋冒充克格勃,家庭的溫床,流動的愛情讓他擁有更實惠的東西,他整日坐在電視機前,不放過每部蹩腳的電視劇,啤酒有助于睡眠,所以他每天有大量的時間午睡。
而女兒則像一頭母牛那樣,夜里兩三點還在皮尺、數(shù)據(jù)和款式的變化間游走,天一亮,廣告商就堵在門口,他們往往是兩個人,坐在女設計師的辦公室里不肯走,為了拉到廣告,他們不惜對項姬然大加贊美,她自然蜷曲的長發(fā)無論去哪個美發(fā)廳打理都是錦上添花,身材的玲瓏程度如同裁剪過精致,他們猜想她有著優(yōu)越的個人生活,無懈可擊的丈夫孩子,她靜靜坐在那兒聽著,如同聽人講一個沒鬼的聊齋故事。
女設計師不做廣告,她沒有多余的錢支付廣告費,周六她得去一個地方,荒山禿嶺間只有一棵百年大樹,樹下有一座廟,神靈知道他的孩子有多么不易,所以香火逐年增加。中巴只能開到山下,途經(jīng)之處有幾個開挖過又被下令關閉的小煤礦井口,陰森森地張著嚇人的黑窟窿,被毀壞的風景一直沒有恢復,山風很冷,項姬然緊緊抓著衣領,今天她幫丈夫還了兩筆欠賬,她的賬上已經(jīng)空了,但是,她還要繼續(xù)加班直到付夠自己工人的加工費,進貨款也是一筆不少的數(shù)目,15個工人擠在一所舊民房內(nèi),二手的縫紉機整天“嚓嚓”作響,建廠設備一共用去71091.88元,其中包括兩臺高速電腦平縫機,一臺高速包縫機,一臺繡花機和一臺壓成機,感謝神靈,第一個月就有21250元的毛利潤,除去廠房租金和材料工人工資還凈剩5555元,項姬然撲倒在神靈腳下,恨不能用嘴親吻神的腳趾頭。她的哭泣聲在廟門和山谷間回蕩,這個差點被逼債人趕出家門的女人,山下的村民家戶戶點燈,每個窗內(nèi)亮起一些溫暖的事情,但和她無關,她將手揣在褲袋里,她得趕緊下山,坐末班中巴趕回城里。
山風“嗖嗖”作響,下山的路除了碎石土塊一無長物,她的腳跟給石子兒硌破了,但停下腳步就意味著無家可歸,誰敢一人站在空無一人的高崗上,農(nóng)舍的屋頂升起裊裊炊煙,院子里傳來農(nóng)夫從田里回家時大聲咳嗽和啐痰的聲音,狗在夜幕降臨時嗅覺格外靈敏,聽到陌生人的腳步就大聲犬吠,雞鴨回籠了,鼴鼠在暗處出沒,發(fā)出“吱吱”的叫喚,她連跑帶跌下山,笨拙地上了最后一輛中巴。車子啟動后項姬然居然睡著了,看來上山的確能卸下一些痛苦,帶回慰藉。她睡著的樣子很像孩子,等車一到站,她又得精神抖擻跳上另一輛出租車,父親說,睡著是為了再一次醒來,因為生活天天都得繼續(xù)。
靠在搖搖晃晃的車窗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戀愛中的丈夫,身上干凈干燥的氣味,手里拿著鮮花和冰淇淋,她幸福地把頭靠在他肩上,忽然一個急剎車,她的頭撞上前面的座椅,司機連聲道歉,沒有辦法,厚厚的土層下到處隱藏著石塊,為了不加重財政預算,所以沒人提議修這條道,普通人手中攥著對命運的逆來順受,而掌握實權(quán)的人把良心掛在舌尖上。項姬然額頭撞出很大的包,還好沒出血,她用膝蓋抵在前面的椅背上,打開窗戶讓席卷著濃重土腥味的塵土飛進來,長發(fā)在夜色中飄拂,她目光空洞,乘客都抱怨路難走,車難坐,唯獨她一言不發(fā),仿佛這一切與她無關。如果她就此下車,走向風中,倒在地上,誰會為她掬一把同情淚?丈夫和婆婆首先會為余下的債務無人償還而失聲慟哭,父親的那些花兒或許能為她顫抖?!木魚晚唱,傳來山上小和尚晚飯后誦經(jīng)的聲音,一直響著,禱告著,中巴突然平穩(wěn)下來,駛?cè)胧煜さ慕譄糁校际械囊雇韯倓傞_始,忙碌了一天的人們將再次跳上夜生活的舞臺將自己刷新。
丈夫跟在身后拎著大包小包,項姬然負責掏錢,他很適應這樣婦唱夫隨的日子,女人掙錢的時代就在眼前,男人只需抱著一臺電視就可以盡觀天下。婆婆說了,寧愿不做事也別出事,人比錢重要。兒子是聽話的好孩子,周末陪老婆逛街也是盡丈夫責任的一種啊,他緊跟在妻子身后走出超市,她用纖細柔弱的手,無力地撕去包裝袋上的商標,彎在連衣裙里的身體似乎又瘦了一圈,使原本合體的裙子顯得更飄逸,她的腰那么細,像薄薄的紙片一樣。一種復雜的情愫席卷了丈夫,他情愿把自己近幾個月突飛猛進的肥膘貼在她的小腹上。他更想把她寶貝一樣的錢財貼在自己身上,那無所不能的錢財喲,其它的,暫時都沒這重要。
剛吃過晚飯,丈夫迫不及待地將妻子抱在懷中,他愛她,恨不得把她舉在頭頂,捧在手心,揣進衣兜。最近他對她的依賴是史上最空前絕后的,一年前身為廠長,他的心里只有工作,但面臨危難,他又看到久違的愛情的陽光,在陽光下,一切都是真實可信不加隱瞞的,他回歸了自己,但愿快樂能加快財富積累的通道,由涓涓細流匯成大江,滋潤溫暖他今后三四十年的生活。在午睡前他抓到比夢想更現(xiàn)實的她,在喜悅的小船上,他均勻的呼吸一上一下。
項姬然像受傷的蚯蚓蜷縮在墻角,盡可能的遠離丈夫,遠到像在路上看到一件兇殺案一樣。她用半瓶84消毒液洗凈浴缸,又放了一缸熱水,她把自己沉入浴缸,眼神的暗綠中,發(fā)出一陣比死更輕更沉重的力量,消磨掉她臉上的光澤,消磨她的身體,她擰開熱水龍頭,不斷地使水升溫,使皮膚燙起一層層粉紅色的褶皺,血液在突起的筋脈間沸騰、回流,漸漸松散開,和水霧溶為一體,直到夜幕降臨,她回到工作室,她要在這兒為自己支一張棲身的小床。
林格給了送貨的工人小費,他們脫下汗酸味的襯衫擦汗,點著鈔票滿意地離去。項姬然今天不想和自己的債主共度良宵,她累了,想好好睡一覺,最好變成一汪水融化在屬于她的單人小床上,在鐵的事實前女人看清真相。世界之大,只有這一間租來的工作室和幾十元買來的小床屬于她。她的債主說,你應該離婚。很多復雜的問題總是能用最簡單的方法解決。這個提議迅速遭到女設計師的痛罵。離婚干嗎?再結(jié)婚嗎?嫁個像你這么有責任感又會賺錢的男人?不久的將來,我又該為我們的房間設備和居住環(huán)境,還有共同的床承擔責任和義務,如果我不能償還這些款項,就會有一連串倒霉的事情接踵而至,每天早晨,我們得在不合適的時間睜開眼睛,看到彼此,如同牲畜在槽邊看到干草一樣,然后假裝親熱,如清風一樣一塊走出熟悉的街道,而在心里,誰都巴不得投向另一個人的懷抱。溫順的小鹿也有發(fā)怒的時候,當路邊的石塊不斷砸向她,請你走吧,回到你美麗的芭比娃娃那兒,沒人拖著你的后腿不放,快走到門外發(fā)動你的車滾蛋吧,你充滿露珠的小渴獸眼里閃著期盼的淚光,正窩在巢里眨著可憐巴巴的一雙大眼睛等著你回去喂養(yǎng),今天,現(xiàn)在,我是自由的,我只屬于我。
玻璃畫廠被一幫異想天開的人建成又在缺乏經(jīng)濟頭腦管理機制的人手中弄垮,到處是裸露的管道、線路、停產(chǎn)多日的廠房內(nèi)顯得荒涼,半成形的玻璃畫和被切割剩下的玻璃邊角料隨意堆放,收購舊家具的人從廠長辦公室搬出兩套意大利全皮沙發(fā),又搬出一只銅架床,床頭的鏤空圖案精美得出乎收購廢品的人意料,從這些家具的品質(zhì)和體積來看,這一年當中廠長在這里休息得很好。
現(xiàn)在,所有工人的工資已經(jīng)結(jié)清,饒爾終于可以在大白天出門了,現(xiàn)在看來,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公民滿大街遛噠也是不容易的,這之前他可是過了幾個月暗無天日的楊白勞生活,他步行十多里來到妻子的工作室可不是為了給她省車錢,而是要充分享受自由和陽光。至少在今后一段時間內(nèi),沒人再深更半夜圍追堵截上門逼債了,也不會擔心收到法院傳票。第一次坐在妻子的工作室,希望拿到一些零用錢再走,母親的糖尿病也需要吃藥,他是個好脾氣的大孩子,從來沒想哪兒跌倒哪兒爬起,再回到三尺講臺,為自己最基本的衣食住行負責。因為他覺得沒必要,從一艘剛拋了錨的舊船上下來,再搭乘另一艘豪華游輪之間得有個過度和時間差吧,因為他仍然希望最大限度實現(xiàn)自我價值。妻子聽了他的演講渾身哆嗦,她已經(jīng)看到,眼前這個披著男人皮的病人,身上長出的毒瘤越來越大,而他自己絲毫沒發(fā)覺,或是他裝不知道,已經(jīng)到了無藥可救視死如歸的地步了。
三
項姬然一個勁繞著墻邊轉(zhuǎn)悠,尋找酒吧出口,她搖搖晃晃地將服務員手中的托盤撞在地上,她沒聽見那些精致的透明玻璃器皿從自己身上滾落,因為早在它們破碎前她已經(jīng)匍匐在地上,一萬束火苗在眼前燃燒,燒著她的連衣裙和長發(fā),潔白的桌布上那瓶高度數(shù)的紅酒,在她身體里蹦來蹦去,她不停地咳嗽、搖晃、喋喋不休大吵大嚷。有經(jīng)驗的保安從她包里找出手機撥打了一個號碼,一輛黑色轎車把她拉走了,車內(nèi)的空調(diào)把她頭發(fā)吹得飛揚,她蜷縮在后座上,冰冷的暴風雨說來就來,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伸直雙臂,將不斷落下的雨點揮向兩旁,通往前方的路邊種滿法桐,車內(nèi)的女人和車外的雨聲一塊哭著,開車的人顧不上呵護她,他的手放在方向盤上。
林格把她從車上抱回到工作室的小床,她的身體像一條剛剛從結(jié)冰的地面上冬眠醒來的蛇一樣柔軟冰涼,打開窗戶,充溢在房間里的酒氣和吐出的穢物的味道被雨后的空氣沖淡了,她雙手掛在他的脖子上,一株無人問津的小草,沒人在乎她向路旁的獵人賣弄風情,空氣非常濕潤,她呼出的酒氣很快凝結(jié)在他的下巴,玫瑰色的裙子已經(jīng)脫落到一旁,酒精的作用迫使她發(fā)出聲音來,從胸膛里發(fā)出帶著血淚的吼叫,小綿羊的聲音被風刮斷了,今晚沒有月亮,只有掛著淚珠的星星。他不能幫助這個可憐的女人多做些什么,因為他為她的丈夫的債務盡力了。他的妻子剛剛懷孕,再過八個月,一個他的種子就呱呱落地,燕子銜泥為做窩,孩子會照著父親的模樣長大,他用食物喂養(yǎng)兩個人,他為此感到驕傲。
她熟知這個城市的所有酒吧,所以她一次比一次更容易找不到家。喝醉的感覺多么美妙,把痛苦溺死在杯里,然后看見丑陋的蛹變成翩翩蝴蝶模樣,變成入夜的荷花,變成歸巢的宿鳥,或是隱居的老哲人,藏匿起所有的哀傷。工作人員同情這個女人,她幾次都睡在酒吧的椅子上,一醒來就特別安靜,加倍給她們小費,送給她們自己設計的內(nèi)衣,紅著臉離開那兒。一個小時后,她回到工作室,在安詳?shù)墓饩€里,聽著席琳·迪翁的名曲設計最新款的內(nèi)衣圖樣。
饒爾堅決不同意項姬然的離婚要求。他似乎很吃驚,絕沒想到妻子在丈夫危難時丟下他,她這樣背叛婚姻的承諾是大逆不道的。他把她花了幾天功夫剛設計好的圖紙撕成碎片,他暴跳如雷,與別人討債時躲進衛(wèi)生間不出來的那個男人判若兩人,他打電話叫來自己的媽媽,這個曾經(jīng)是單位主管會計的老太婆,進門什么也沒說,單用眼神就能殺死她,目光陰森甚至能將水泥地里的濕氣都勾出來。她囑咐兒子冷靜,自己卻爪子一揮,把桌上的臺燈掃落到地下。
兒媳激怒了一老一少,啊,這個連孩子也沒生的女人,我們饒家能收留你就不錯了,九陰白骨爪在空中亂舞,手到擒來,電話機又遭了殃。只因為她是一個老人,所以無論噴出怎樣的毒汁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如果可能,她一定會用假牙咬兒媳幾口。
眼看到了深夜,婆婆和丈夫還不肯離開,揚言打地鋪睡在這兒,這時,車間主管來到工作室,今天女設計師沒去車間,她們等著明天的訂單和設計圖呢,但是她什么也拿不到,那些費了千辛萬苦拉來的單子和設計樣稿都成了碎紙片躺在地上,婆婆抓著來人開始了對兒媳新一輪的口誅筆伐,你了解你的女上司嗎,她是個壞女人,一個嫌貧愛富的爛污貨!
身體在酒杯中飛馳、壯大,世界在她眼中變得妖嬈,溫暖的酒,燭光長出可愛的小尾巴,喝醉的時刻還沒有到來,饒爾又從她的工作室門外打來電話,他想和她好好談談,并發(fā)誓不再動手。她走路回到工作室,入秋的微風很涼爽,一直滲進她的心里,看來這個秋天來得很早。
丈夫坐在寫字臺后邊和妻子打招呼,似乎這兒已經(jīng)成為他的領地。項姬然很累,說話時隨時要朝著沙發(fā)腳下栽倒,讓全世界的大幕在她目光中從此合上,丈夫給她倒了一杯水,她不能倒下,一顆顆小石子兒從他日漸陰險的嘴巴里飛出來,只要給他20萬,他就同意離婚。他手指敲擊著她的電腦鍵盤,他沒有別的辦法,而她至少還有個像樣的事情做著,有了這些錢,他就可以再次啟動自己的生活,除此之外,房產(chǎn)她也是看不起的吧?那就歸他所有。他拿起一張報紙,像旗幟似的在面前抖來抖去,等待她的思考。這個大學學歷的男人,曾經(jīng)還是校排球隊的隊員,他現(xiàn)在用盡全力只朝著她這道矮坡俯沖下來,所到之處,壓死一個算一個。他走的時候很紳士地替她帶上門,順便重復了自己的條件,只要拿到錢,他和她,所有的不愉快都宣告結(jié)束。
黑色矯車離開市區(qū),開往和城市相反的地方,那兒有個天然溫泉,兩天前林格就電話預定了房間,他一手放在方向盤上,一手撫摸她單薄的肩背,時間在車輪下飛奔,商人無利不起早,他會在她身上拿到應得的,直到可以抵銷她丈夫的債務,而他的妻子,則合法地取得一切,只有妻子是永遠呆在身邊的人,但也不妨礙男人穿過清晨的小路,讓車子一直開到小旅館門前的平臺上。
所有嬉水玩鬧的人群中,項姬然是最安靜沉默的漂亮女人,她不說俏皮話,也不大叫大笑,只有在喝醉的時候,她嗓音才調(diào)到從未有的高度,抱著石頭唱歌,對著枯樹說話。林格把她弄到黑色轎車中,只有睡眠可以止住她的憂傷。醒來后她打開車門吐了一地,然后又受到熱鬧人群的蠱惑,用不著音樂,篝火和泉水能發(fā)出天然的伴奏,人們的舞姿奇形怪狀,有人像拎著水桶打水,有人不停地伸手拍蚊子或是螢火蟲,她在邊上看著,中午喝醉酒,她的臉被自己的手指甲刮破了,從臉頰到脖子有一道淺淺的血印,突然她跳起來跑向樹林深處,回來后她笑著對眾人說她看見了枯葉蝶,沒有翅膀的枯葉蝶,它們只出沒于秋天,她一下子說了這么詩意的話,讓眾人如墜云霧中,大伙拉她到跳舞的行列里,她極力不想跳,又極力想跳,滯留在體內(nèi)的殘余酒精掀起輕盈的浪花,像剛剛看到的枯葉蝶那樣,對著月光舞蹈、探戈、倫巴、恰恰,在秋天做著春天的夢,在夢里,發(fā)現(xiàn)梅花和雪花不一樣。
食物被溫暖的火光炙烤著,木炭架上的燒烤已經(jīng)八成熟,他取下她愛吃的送到她口中,感受她每一份不同和空白,然后拉著她的手跑回住處,直到她的頭發(fā)在深夜的露水中跑亂了,他突然有了想傾聽她內(nèi)心的欲望,并且不希望被別人打斷。她的童年和父親養(yǎng)的那些花兒,剛結(jié)婚時總是把飯燒焦,擔心被婆婆發(fā)現(xiàn),干脆把鍋一塊丟進垃圾桶,結(jié)果招至了更加強烈的責罵。
草地上傳來狂歡人群的叫嚷,電視機在溫泉旅館有些多余,人們更愿意呆在室外,那兒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自然風光,說到戀愛,她眼睛里有些美麗的光,漸漸就化成淚水不斷地滴在裙子上,這使他感到手足無措,她憂傷的利刃撕開他的胸膛,讓他發(fā)現(xiàn)那除了商人的利欲還有仁慈厚道。他發(fā)自內(nèi)心溫柔地擁抱著她,他把手放在她臉上,溫泉的水在體內(nèi)流淌,他沒有許諾她什么,只是有東西在眼睛里閃著亮光。微風悄悄爬上窗臺潛入房間,月光使夜晚變得簡單明朗。
饒爾把煙頭踩滅在門外,平靜地走進妻子的工作室,沒有發(fā)火和咒罵,當著車間女主管的面,他故意將手臂放在妻子肩上,頭幾乎貼上她的臉,他要她回家吃晚飯,并且自作主張把工作臺上的紙張圖片收拾整齊,車間主任知趣地離開了,留下曾經(jīng)的校排球隊員伸展長胳膊一左一右放在女設計師腰上,輕而易舉把她從座椅上拔出來,他智商沒有問題,并且有四年時間在大學度過,連續(xù)想了幾夜,像在菩提樹下頓悟之后腦袋頂上靈光亂冒,他突然明白對他來說妻子的小內(nèi)衣廠意味著什么,他可以坐在現(xiàn)成的鑲嵌著固定牌號的位置,叮當作響地將他帶到空中,或是遠方。她就是整個世界,而整個世界曾經(jīng)當他是個小砂粒樣拋來刮去,他決定進駐她的工作室,并且消耗她的內(nèi)衣產(chǎn)品。以防有天她可能和她的錢一同消失,如同他們的感情一樣,他把她連拉帶抱弄到出租車上,一切問題都有解決的辦法。但在這節(jié)骨眼上沒人能幫他渡過難關。
女人都愛耍個小孩子脾氣,誰讓我們是做男人的呢,也只好受著了。他向出租司機解釋,半個小時后,車子開到小區(qū)樓門前,為了省去不必要的口舌,他干脆把她抱到樓上,讓躲閃不及的鄰居覺得難為情,她又回到支離破碎、在廢墟上搖搖欲墜的家,臟衣服洗了,房間打掃了一遍,一切都顯示著他不同于以往的認錯態(tài)度,等待她的驗收。
饒爾戴著圍裙和袖套,很像一個居家男人的模樣,在廚房和客廳間穿梭往來,他昨天剛和母親學的兩道菜派上用場,雞蛋蒜苗和冬瓜排骨湯,拔掉壓力鍋上的氣閥,從鍋里盛出雞湯,再加上兩個新鮮的涼菜,他打定主意弄一頓像樣的晚飯,別讓家里的導游跑了。為了幫他的福布斯帝國交換一個活力的生活模式,他可沒少費心。他幫妻子脫掉鞋子,從地上抱起來,讓她坐在飯桌前,這是正常的家庭生活,別讓夫妻變得像木偶那么機械,如果不是擔心被她拋棄在軌道外,他是不會這么做的。他伸手打開音響,搖滾樂接二連三地滾出來,滿屋子亂溜噠,丈夫在樂曲聲中快樂的忙活。
項姬然卻覺得自己是一個不熟悉地形的導游,豎在路邊的標志提醒她曾來過這個地方,他緊張地看著她咽下第一口飯菜,希望從她臉上看出點高興的表情,既然不具備擺脫她的能力,不如掉轉(zhuǎn)車頭,和她更緊密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并肩前進。男人的世界涉及到政治、經(jīng)濟和諸多領域,家庭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項,這世上存在著無止境的變數(shù),他不過是想從她這兒找到一個支點撬動地球。
他覺得自己該理發(fā)了,像他這樣近一米八十身高稱得上英俊的男人,沒必要留一頭嘩眾取寵的長發(fā),他用了一點噴發(fā)膠把兩鬢角的頭發(fā)弄服貼,然后吹著口哨,硬拉著她去散步。如果她不去,他就再次動用溫柔的手段把她背下樓。他上身穿了一件很久不穿的運動裝和休閑褲,顯得生氣勃勃,陽光小區(qū)每晚都吸引很多人,他牽著她的手向過往的人群示威,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豪,放棄家庭分歧松解怨恨的土壤并不難,然后親自種下和諧安寧的花朵。她走累了,坐在小區(qū)的長椅上,老年合唱團正在高唱一首好聽的《南泥灣》,他想加入到其中湊個熱鬧,他有理由為自己放聲高歌。
四
為了豐富項姬然的靈感,饒爾給她找來很多報刊和時裝雜志,他的加入使工作室顯得擁擠,他提出合理化建議,認為她應該在電視網(wǎng)絡上大做廣告,以拓展銷路。他用她的電腦打出一份關于拓展市場和加大生產(chǎn)力度的可行性報告,當初他就是用一個可行性計劃把自己弄成窮光蛋,這次他認為自己有十足把握,如果擴大廠房,再增加5臺平縫機和一些工人,當然,廣告必須跟上,他有能力為共同的利益發(fā)光發(fā)熱。
他用電話聯(lián)系好機器供貨商,對方很快有了答復,希望盡快前去提貨。這年頭最簡單的事情就是花錢了。男人在幾個月與電視劇相依為伴中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出去透透風,女人希望他趕緊走。酒吧不需要空氣,因為那兒有的是45度以上的液體,在酒杯里她可以飛得更高,不是一只螞蟻,不是蝗蟲,不是螞蚱,而是蝴蝶,是燕子,像一支長箭,一艘飛船一樣,突然從地面上飛起來,像春風飛過花叢,像云朵住在天上。
黑色轎車沖上盤山路,項姬然緊緊抓著車上面的把手,拼命地指揮林格往高處開,她對著前方狂呼亂叫,黃昏中的山巒呈現(xiàn)出特別壯觀的橙黃色,她臉上身上也被涂上一層金紅,車子停在半山腰,兩旁鮮花怒放,茂密的草叢中點綴著朵朵杜鵑,花香飄進車窗,眼睛看到的都是風光片里的畫面,她頭發(fā)做成好看的蜷曲的形狀,涂了淡淡的唇膏。這時她從包里拿出一瓶酒,一邊喝一邊咧嘴笑,酒精讓她成為一個新新人類,山風把她的新發(fā)型吹得亂七八糟,最后,瓶子掉到窗外,把鮮花和草叢也灌醉了,她用柔軟的嘴壓在情人嘴上,真絲連衣裙和名牌T恤衫緊緊貼在一塊,這個男人并不能消除冰雪,化解泥濘,但是她現(xiàn)在想抱著他,忘卻債務、丈夫和一切煩惱。
饒爾很快進入狀態(tài),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他給自己印的名片仍是廠長,不必征得任何人同意,反正印在名片上的頭銜既不需要法院備案又不用國務院批準。運回機器他直接就去犒賞自己洗了個桑拿,找小姐踩踩背,理了個發(fā),在小飯店要了啤酒和菜慶賀自己出師大捷馬到成功。制衣車間缺乏嚴格的管理制度,丟失邊角布料的情況時有發(fā)生,女主管也只是督促工人們按時完成訂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顧不得休息,廠長已經(jīng)開始行使應盡的職責,清一色的女工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一言不發(fā),項姬然從來沒對她們大聲說過一句話,大家不是也按部就班把工作完成得挺好,男廠長一上來就是要顯示與女設計師的不同,他還認為今后會有很多加班,但是有可觀的加班費。
轉(zhuǎn)眼間就又有了自己的廠子、機器設備和工人,他每天和妻子一塊上下班,中間的大多數(shù)時間也在工作室里形影不離,以前項姬然設計圖片腦子累的時候還能聽聽喜歡的音樂,現(xiàn)在都換成搖滾樂曲,廣告商和客戶紛至沓來,直奔廠長那兒洽談事宜,項姬然像會動手的影子,無力地坐在一堆圖紙后邊,成了為丈夫打工的人。
45度的液體,能夠讓身體感受不到大風降溫天氣帶來的寒冷,只看見到處都是沸騰的人,每個人都有沸騰的笑臉,美妙的帶有辛辣味的液體,可以吞噬眼淚,讓我們不把多余的液體帶回家。項姬然握著一只玻璃杯,想喝就喝,不喝就摔在地上,這已成為習慣,人酒合一,一會模糊,一會清晰,對此,聰明的服務員早有準備,她給的名片就揣在衣兜里,當她徹底倒在地上時,眼睛里出現(xiàn)了夢寐以求的田園美景,雙手無力地散落在身體兩旁,服務員拿起電話。
饒爾坐著出租車狂奔而來,脫下衣服把她抱進車里,她還有什么不滿意,事實證明,他把廠里的事情擺弄得很好,目前看來,小小的內(nèi)衣廠效益穩(wěn)定,客戶反響良好,工人們也聽話,他減輕了她的負擔,使廠子真正步入正軌,如果這樣你還覺得辛苦的話,那就回家待著,我也養(yǎng)得起你。他對酒醉的一塌糊涂的妻子下命令,現(xiàn)在是他雇用了她,雇用了她的廠子,包括她這個人。
項姬然兩天沒到辦公室,饒爾責無旁貸地把自己的工作地點挪到她桌上,再添一張桌子椅子,讓設計師的位置靠邊,他用她的鑰匙不動聲色地打開抽屜,查看了女設計師親自做的賬本,賬目上顯示,除了還清所有債務,居然還有盈余,下一步可以考慮做一些女人的成衣,只有擴大再生產(chǎn),才能有更多利潤。
項姬然再次對饒爾提出離婚。伴隨著第一場雪到來,她目光冰冷。一切都給你,包括內(nèi)衣廠。我本來就什么都沒有,她說。房子早就被預定和提供出去,在很多問題上,丈夫一直目標堅定,而她是大海上的一個浮生物,跟著潮涌起伏不定,從不敢問自己想要什么,有什么。
不行,我不同意。丈夫像大火準備燒著房子,揚起手臂牽動三角肌朝妻子臉上就是一記,她眼前頓時一片金星,他們現(xiàn)在是同一個工作組,對外是一個拳頭,對內(nèi)自成體系,廠子現(xiàn)在還得依賴她著名內(nèi)衣設計師的牌子,并且跟當今名流一樣,他得有一個丈夫的名義。
他將她關進書房,并且切斷了那兒的電源作為懲罰,說錯了話的孩子,就得在黑屋子里好好反省。她充滿恐懼地打開窗子,借著對面樓上投射出的燈光溫暖自己。新年快到了,很多人準備迎接這個節(jié)日,人們在安樂和諧中歡欣鼓舞,似乎每個人都能做到,唯獨她不行。她的住宅在天上嗎?戶外的冷風不斷吹進來,沒一會兒就把室內(nèi)僅有的熱氣全拐跑了,關上窗就意味著重新回到黑暗。她使勁踢門撞門,丈夫從外邊打開門,她迫不及待奔到廚房,把頭埋進冷面包和牛奶里,在未來沒確定之前,她不能讓自己先凍死餓死。
現(xiàn)在廠長連上廁所都得小跑,在平縫機的間隙唱響他自己的歌謠。刺耳的噪聲響徹車間上空,換來無數(shù)不樂意的目光,項姬然自然沒丈夫那么活躍,她總是行動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多,廠長說到未來,開發(fā)連褲襪能加大內(nèi)衣廠的利潤,新進回來的原材料堆放在車間后邊,有些人坐在地板上動來動去,對她們來說,連續(xù)的開會越來越乏味,時間過得更慢,還不如多干點活。
林格不停地告誡自己控制情緒,溫柔地聽完她那些被侮辱和受傷害的事情,說完了,項姬然就像受傷的小動物那樣彎曲著身體,朝床上倒下,她在這兒受到友好的對待,假如不是丈夫賠光了生意,或許日子也能平順地過下去,但是現(xiàn)在,所有矛盾都像樹上的爛果子一齊掉在地上,她把自己裹進一條好看的彩色毛毯里,她很困很累,想好好睡一覺。
饒爾穿過酒樓的大堂直奔她想做個好夢的花園來了,今非昔比,他已經(jīng)不用大清早就躲進衛(wèi)生間裝,作為內(nèi)衣廠的廠長和妻子的丈夫,他已經(jīng)跨過欠款的深淵,驅(qū)走倒霉的陰霾,隨時可以為自己的業(yè)績高歌一曲,如果誰敢破壞他苦心經(jīng)營的合作社,就必須嘗到拳頭的滋味。
他目光中噴出火苗,把沿途的空氣中的懸浮顆粒物燒得噼啪響,大手一揮變成老虎鉗緊緊掐住毫無防備的情敵咽喉上,妻子從床上跳起來,嘴里發(fā)出如雷擊后電視機冒煙的聲響,她打開門沖到樓道中間大叫救命,人們從她丈夫手下?lián)尦霰黄么贿^氣的老板,他拼命咳嗽,臉憋得通紅,有人給他喝了幾口白開水,他才脫離險境。
項姬然的丑聞一下子就被傳開,一路傳到父親的花房,為此,他很難得地離開需要照料的花苗來證實傳聞的真假。親家婆目光陰森,繼續(xù)玩她慣用的心理折磨大法,她的預言得到證實,兒媳就是一個嫌貧愛富的爛污,現(xiàn)在再加上喜新厭舊。父親羞愧交加,最難得女婿不計較女兒過失,他也在床前,一句難聽的話也不曾說。這件事女婿處理得沒錯,如果她再做傻事,別怪她再也得不到父親讓她返程的車票。如同聽到一句宣言,婆婆牽動了一個嘴角的收縮肌,女婿取下衣帽勾上的大衣,他還為自己剛戴上一副墨鏡,剛開除了幾名員工,增添兩個年輕的新手,為流水線增添一道靚麗的風景,與內(nèi)衣的蕾絲花邊相得益彰。他今晚住在妻子的工作室,那兒已經(jīng)改成廠長辦公室。衣袋里多了許多票據(jù),工商稅務,新老朋友都聞著腥找上門來了,像野貓發(fā)現(xiàn)了一所舊魚塘,一只又一只,一群又一群,即使下雪天也不例外,苦中求樂吧,這是一個現(xiàn)代廠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
項姬然一直掛在冰冷的淚水里,婆婆儼然一個善良可愛的老人,答應兒子擔負起陪伴兒媳的責任,順便在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把每個角落再仔細檢查一遍,沒準能揪出一個陌生男人的腦袋瓜也不一定,她想看明白一切,除了電腦程序,這家的一切都是兒子的,兒子又要出差,這次坐飛機去,他是展翅的大鵬,焉能像一個女人一樣只滿足于一個十幾人的小內(nèi)衣廠,有人愿意入股,讓廠子一夜間變成可以日進斗金的合資公司何樂不為?婆婆弄出一連串叮叮當當?shù)穆曧懀量嘧隽宋顼垼瑑合眳s遲遲不肯出來吃,婆婆很生氣,難道我做了飯還要喂到你嘴里嗎?雞蛋西紅柿的味道今天特別怪異,蒜蓉豆腐難聞得能熏死一頭大象,她放下飯碗撲進衛(wèi)生間,伏在水池邊吐得肝腸寸斷。
她獨自站在寒風中,讓自己凍僵,在小和尚的誦經(jīng)聲中聽到心房還在跳,一組很像長柄勺的星群憐憫地目睹了一個女人口中發(fā)出呢喃,把一直悶在胸腔里的聲音從嗓子眼放出來,無聊的山峰立即捉住她的聲音又傳播到四面八方,一套由大自然組成的音響把她的嘶鳴復制得像九曲十八彎那樣蕩氣回腸。這時她已經(jīng)從廟里出來很長時間了,餓著肚子站在裸露的山脊上,一塊未成形的肉就將項姬然的五臟六腑洗劫一空,也剝奪了她僅剩的去酒吧的快樂。婆婆和以前判若兩人,整天歡欣鼓舞,走路像小跑,懷孕的女人,就是釘在山里的一條鐵路,命運就和火車焊在一起,一輩子就是把車上的乘客送向遠方。她丈夫成了名正言順的廠長,輕而易舉回到他一直渴望的計劃和打算中,妻子即將榮升為他孩子的媽,在洽談合作事宜的間隔,他抽空去買了一條孕婦裙,他大刀闊斧,對工作進行了銳意改革,車間增設大門,工人定崗定制,主要是走合資辦廠的路,他已經(jīng)忘記他的玻璃畫廠是如何倒閉,他現(xiàn)在稱妻子為“親愛的”,給她談了第一個和第二個五年計劃,其中包括給妻子買一份家庭保險,這是非常必要的,因為他是家庭這個福祉的最佳受益人。他未來的產(chǎn)業(yè)將會落到未出世的小生命手里。他有繼承人了。他會有產(chǎn)業(yè)嗎?
礁石間沒有水流,風中只有石塊發(fā)出模糊的回音,有個包著紅頭巾的女人,在自家院子里閃了一下,又很快回到屋子里,小炭火旁,熱氣騰騰的飯菜已經(jīng)上桌,薄薄的紙月亮斜掛在靛藍的天空,被“嘶嘶”的風刮得東搖西晃,它拼命穩(wěn)住自己,以葉片般的微明呈亮它柔和、悠長、光滑的一面,中巴司機運用最后的一點耐心不停地摁喇叭,她挪動腳步,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