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醫院是臨時決定的。
母親早就催,我一直不肯。
每天發燒,開始時沒在意,以為是感冒了,吃點小藥就過去了。可是,天天到一個時間,熱度便會升起來,所有關節火燒火燎的,伴有頭痛,惡心,身體膨脹,精神恍惚。試著提前吃退熱藥,也不行,到時候仍是熱。每天熱了冷,冷了熱,身體反復消耗,體力和精神嚴重透支。胃口跟著也不好了,半碗湯一個餃子一頓飯的時候常有。
身體越來越苗條。偶爾照鏡子,仔細審視對面的人,感覺很陌生。有時候,突然對自己是誰產生懷疑,那感覺是很不妙的。但是,有一點還是非常令人欣慰,我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楚楚動人。原因很簡單,每天以汗水洗面,汗是含鹽的,有充分的過濾功能。
母親的人緣很好,鄰居的大媽大嬸閑了樂意來串門兒,拉拉家常。閑聊的間隙里時不時地提我一句,瞅瞅你閨女,越來越好看了。好看的字眼兒在這個時候用起來多么的充分,而且不乏想象的空間。我想,母親聽的時候,一定笑著。我愿意避開母親這樣的表情,至少沒有我的監督,笑容便有了表面上的真實。
偶爾,贊揚的話也會直接說給我聽。我也笑。笑的力氣還是有的。不斷有來看我的人,我把笑容像花一樣地反復綻放,做到這一點很容易,不用澆水施肥,連陽光也省了,只要兩片唇一張,一朵迷人的小花瞬間開放。
我笑的時候,母親也笑。
母親笑時,我不看;我笑的時候,母親也不看。
餃子掉了,母親也不看。不是故意的,手指痛,痛得不敢用力氣,但是,夾個餃子還不至于掉下來。但是,偏偏就掉下了。即使掉了,夾起來就好。即使夾不起來,那就下手抓。無非是吃,只要吃飽肚子,方法不必介意。
為什么母親的餃子也掉了,母親有一雙繡花的手。
母親撿起來,連我掉的也撿起來。本來我已經下手抓了,用不著別人幫忙。
母親離開座位,離開時引起餐桌的晃動,惹得大家的眼睛也跟著晃動,晃得我有鬧地震的恐慌。
母親去廚房拿來了湯勺,輕輕地遞給我。我接過來,想不接了,最后還是接了。用勺子吃餃子,比較安全。雖然也是滑來滑去的,但是,手抓穩了,就不會有問題。
母親吃的少,餃子放下又拿起的。母親的胃口一直都好,吃什么都能填飽肚子。餃子很好吃的,自然不用說。我很過意不去,禍事是誤闖的,真是控制不了。不能和大家解釋,大家的眼睛明鏡似的,照得我無法遁形。
日子真是自在,什么活也不用干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起初的時候還感覺歉意,慢慢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如果我想換個地方,搬凳子、椅子什么的,首當其沖。小家伙比椅子高出很多了,胸部抵在椅幫上,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表情很可愛。不僅如此,洗襪子的事她也搶著干。干不好,需要我在一邊當指揮,小家伙有時候根本不聽話,叫這樣洗,非那樣洗,特執拗。看她干得饒有興致,我就跟著樂呵。洗襪子和繪畫,在她看來,都是追求,都能激發她的斗志。
晚飯后,母親說,明天去醫院吧。
我說,行。
不能太固執了。看醫生不是什么難事兒,頂多聞一會兒醫院的藥水味,即使心情惡劣了,聯想到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一場。或者更進一步,對醫生的技藝存有顧忌,平白地受一次煙熏火燎,再沒有結果。怎么辦呢,人人頭頂上的,都是一片天,天和天是不一樣的。以前不這樣想,現在想了。我多想逃跑,從我自己的身體里逃出去,肉體和精神分離,變成一朵花,一棵草,任何什么,只要不是我自己。常常這樣想著,就把冬天拖進深冬,春天遙遠,而我已經迫不及待。我必須認識清楚,不是母親的問題,醫生的問題,藥水的問題,根本是魚肉的問題。不管承不承認,承擔我自己的還是我自己,包括正確的和錯誤的。
家人聊著白天的事,那些已經發生過的,遠遠近近的,說一說,時間便不再空著。我希望他們的聲音大一些,聲音大了,會蓋住一些東西,世界響亮了才有生機和活力。還好,有?搖在呢。?搖?搖在中間插科打諢,一會爬到床上,一會兒站到了哥哥的肩上。她高高在上,神氣活現,而且揚言,比天高了。
臥室里的燈一直沒有開。門沒關。恰當的暗影正適合我的溜號和分享。這樣也照顧母親的視線,省得她亂猜想。
哥決定陪我去醫院,我沒反對。先前幾次都是自己去的,我執意這樣。一個人處理事情很簡單,人多了就麻煩。這一次我突然對自己沒有了信心。
次日,早早地醒了。母親更早,聽動靜,爐子燒起來了。
一直和母親、、小妹睡一間。小妹和?搖 ?搖還在熟睡。
母親睡的少,一天當中,掐頭去尾的,總共也睡不了幾個小時。母親恨不得不吃不喝不睡,一天當成兩天過,時間好比橡皮筋,長是長了,長得不能再長時,說不定就繃斷了。
繃斷了,這怎么行呢。
可是,我管不了,鉆不進母親的心里。
天亮還早,外面黑得依舊是夜晚的樣子。房間里的溫度是每天的最低點,火墻一時半會兒熱不起來,只好賴在被窩里。身下鋪了兩層厚厚的棉褥子,還是覺得硌,怎么躺著都感覺不舒服。是不是骨頭向外長了呢,就像手指。
房間里進來一束光,光是從廚房跑進來的,幽幽的黃和幽幽的黑。
借著微光,白色的墻面上模糊可見?搖?搖的杰作。一只腳的小雞,三個頭的烏龜,長頸鹿只有條長長的脖子,頭不知去向。為什么不畫完呢?長頸鹿總得有個腦袋的,烏龜三個腦袋,長頸鹿一個也不長,怎么也說不過去,長個狗熊的腦袋也是腦袋呀。
小家伙沒畫。說不定忘了,說不定長頸鹿的腦袋沒有長出來,小家伙就長大了。
時間多快呀,像春天的柳絮,看著它飛,看不見它落,瞅著瞅著就找不著了。
早飯吃得多一點,吃得小心翼翼。以后會當心,不能再出差錯。筷子掉了,一定讓?搖?搖撿,她比較沒心少肺。她會笑話我。笑話就笑話,她拿筷子比我強不了多少,家里的勺子全是她摔的。
小家伙起來了,不吃飯,叫了幾次也不吃。一大早忙著造火車。積木的一條鐵軌找不到了,小家伙正往床底下鉆,只露個小屁股在外面。母親不管她,我比小家伙麻煩,仿佛又鉆進了母親的肚子。
我在母親的監控下,穿戴整齊,從上到下,全副武裝,像裝進套子里的人。
走出家門,外面沒有想象的冷,有人光著腦袋,我對自己只露出眼睛表示不滿,態度堅決地摘掉了口罩。
胡同里積雪沒有清凈,隆起一道道雪棱子,打滑。雪路難纏,重不得輕不得,身體笨,不像人家,摔倒了都跟跳芭蕾似的,換成我,變狗熊了。摔不好,狗熊都不是。狗熊摔在雪地上,在雪地上打個滾,變成雪球,也能滾一路的風景出來。我怎么也做不到人家的樣子。
哥過來扶,我躲開了,哥先走幾步,去叫車。母親后面跟著,想伸手,我快走幾步。也走不快,走快了,身體東倒西歪的,險象環生。每一步都像踩在荊棘上,疼痛像空氣一樣。好在,荊棘是隱蔽的,別人看不到。這很好。
摔倒就不好了,摔倒了荊棘沒辦法遮掩,刺到肉里不說,會刺到心上。
摔過一次,摔倒在路邊,滑到路中央。
坐在街上,左邊是行人,右邊是行人。我笑,笑了幾次還沒站起來。左手支撐不行,換右手,右手也不行。如此左換右換的,瞎耽誤功夫。汗出來了,連痛帶窘,就想尋一條地縫鉆進去。哪有地縫可鉆呢,就是有,別人的目光水一樣地漫過來,早把地縫填平了。
還好,拼命也不過如此,使出吃奶的力氣,動作夸張點,沒時間熱身,太急了。眼前一陣發黑,黑一陣兒就過去了,世界還是明亮的,光天化日,總算不用坐在街上看風景了。
拍掉身上的雪,慢慢地拍,不拍干凈不罷手。前面就是家了,一定要好好清理,還有眼淚。眼淚不爭氣,不讓出來非出來。不過,沒有人看到,就是擦不凈,風跟著就收拾了。風有時候真是好,做了好事就走了。
今天沒有風,陽光也好。陽光沒有約束,照完現在照從前。
哥哥叫來了三輪車,等在巷子口。
師傅打開車門,哥哥扶我上車。
車子開走。回頭看,母親依舊站在巷子口,一動不動。母親沒有戴帽子,風掀起頭發,遮住眼睛。
這樣的母親很熟悉。母親站在路口,送我上學等我放學,送我上班等我下班的情形在腦子里來回翻轉,是不是有什么不同呢?我努力著、克制著不去比較其間的高低錯落,現在的母親是最近的。
被母親的目光送走的光陰,那些母親看不見的日子為什么最終還是以另一種方式在母親面前一一暴露,在母親面前,我的一生應該怎樣表現,才不會構成傷害呢?
那一年擠火車,車里人像擠豆包。火車從魯西北的大平原出發,一路上鉆山越嶺,過江過河。白天好,有沿途的風景,看一座城市半分鐘,看一個小鎮,眼睛都不用眨巴。走曠野時,比較寂寞,打個盹,恍恍惚惚的,感覺像做夢。
這也不錯,大家都熬著,到了晚上,好多人挺不住了,坐到地上,東倒西歪的。座位底下也鉆滿了人,到了該睡的時間,人人都在想方設法地進入夢鄉。我也想睡,不能像那些人那樣睡。也想坐到地上去,坐一會兒,不睡就坐一會兒。但是,只是想想,依舊站著。累死了,累得不如死了。
二十四個小時過去了,一天一夜,不吃飯,不喝水,不上廁所,連腰都不曾彎下去。為什么不呆在家里,像?搖?搖那樣,呆在父親的肩頭,天其實不高的,一枚樹葉,一只蝴蝶,一朵風中的花就可以是整個生命的天空。
下了火車,僵直的腿幾乎不能走。還要轉車,忍受不了,終于躺在候車室內的長椅上睡著了。
沒有夢,那是真正的睡眠,漂泊中盛開的一朵芬芳無比的夢之花。
一覺睡醒,身心渾沌,不知身在何方。
一個臟兮兮乞丐一路磕著頭過來了。我盯著他,迷迷糊糊地盯著他。他差不多十五六歲的樣子,目光專注,廢話沒有,見人就跪,跪下就磕頭,磕得砰砰響。這可是功夫,一般人真干不了。地面是水磨石的,比腦袋硬多了。
有人給錢,有人視而不見,有人把臉扭到一邊去。乞丐波瀾不驚,繼續下一個。
輪到我了,有點緊張。手早插兜里了,不假思索,抓了一把硬幣,嘩啦一聲扔到他的手里。他有些吃驚,又磕頭。我擺手,不敢和他對視,他的眼睛一定和我不同。那是什么樣的眼睛,那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的?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
但是,他應該獎勵。
他比我聰明。他知道沒有錢可以去討,我不知道累了,可以坐到地上去。
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生命從來不是孤立的,生命永遠不是堅不可摧的,從來不是。傷害來自四面八方,目標卻不只一個。
母親無辜,城門失火。
那些時光過去,我依舊介意所有看過來的目光,那目光是夏天的裙子,我喜歡漂亮。這虛榮心相對于母親有些殘酷和無情,我微笑的樣子只有母親清楚,它是一朵謊花,母親被迫承擔欺騙中的痛苦。沒有想過,有這么一天,生命中的磨難會變成母親天空中的陰雨,雨淅淅瀝瀝地下,我是雨中一棵沒有心的草。
草綠了,枯了,竟然摻進母親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