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樣升起

關于海明威，我們一直有諸多臆想，文學家，冒險家，直面人生的真漢子，“迷惘的一代”另一員大將菲茨杰拉德對他的評價相當高，說這位作家“具有新的氣質”。

他傳奇般的人生，一再被后人評說與追尋：1899年，出生于伊利諾伊州的橡樹村，母親遺傳給他對文字的熱愛，父親培養了他對充滿男子氣魄的體育運動的愛好。1918年入伍，一戰中在意大利受重傷，他將自己的體驗沉淀，寫出幾部反戰的作品，并因《太陽照樣升起》成名。二戰即將結束時，在歐洲飛機失事，遭受第二次重傷，由此洞徹人生，寫出《老人與海》，榮膺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是“因為他精通于敘事藝術，突出表現在他的近著《老人與海》中，同時也由于他在當代風格中所發揮的影響”。

從《太陽照樣升起》，到《永別了，武器》，再到《老人與海》，三部長篇小說也意味著海明威在思索中不斷地領悟與成長，對于生命的認識日漸厚重。

他于1918年5月一戰將近結束的時候被批準加入美國紅十字會戰地服務隊，奔赴意大利戰場服務，經歷了他年輕人生中最為深刻的變故：駕駛救護車的海明威在薩達爾村不幸被迫擊炮彈片擊中，處在此種危機情況，他還背著一個傷勢更重的意大利士兵。拖著傷兵回去時，膝蓋又中了數槍，以致在米蘭的醫院躺了整整三個月。

海明威的英勇舉動，為他贏得了意大利政府頒發的銀十字軍功勛章，也在他心中刻下永世無法磨滅的傷痛，多年以后的海明威這樣說道：“對于作家來說，有戰爭的經驗是難能可貴的。但這種經驗太多了，卻有危害。”身體的傷害以極為隱蔽的方式滲入他的心靈：整夜整夜的失眠，不開燈就難以安然入睡。

這樣的經歷促使他第一部小說的誕生。1926年10月，海明威第一部具有影響力的長篇《太陽照樣升起》（The Sun Also Rises）橫空出世。書中引用了美國女詩人格特魯德·思泰恩的一句話“你們全是迷惘的一代”（You are all a lost generation）作為扉頁的題詞，從此，迷惘的一代便成為這些精神空虛的青年的集體代名詞，也成為一個代表這種思想傾向的文學流派的稱呼。作為從美國來到巴黎的“精神流浪者”中的一員，海明威及其同類人經歷了一次世界大戰沖擊波后，精神失去了平衡，感情失去了依托，從而感受到苦悶，迷惘，無所事事，這是迷失了方向的一群人，也是海明威思考與剖析的對象。

在《太陽照樣升起》中，海明威不遺余力揭示并譴責了人與人之間的自相殘殺，暴露其行徑和靈魂的墮落。男主人公巴恩斯因為戰爭而失去了性能力，不能和他心愛的女人勃萊特結合，整天和同樣因為各種原因而抑郁的朋友沉迷于酒精之中。為了從這種沒有前途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他們去西班牙看斗牛和釣魚，卻始終無法從中解脫，苦悶無聊。巴恩斯因為戰爭喪失了性能力，勃萊特因為戰爭而失去了初戀情人。雖然血腥的戰爭場面已經不會再出現在他們面前，但是戰爭的后遺癥卻無時無刻不打擾他們的生活。小說就是被戰爭傷害了的年輕人的真實生活寫照。

1929年，海明威發表了他的另一部代表作《永別了，武器》（A Farewell to Arms）被公認是“迷惘的一代”最出色的作品。這篇小說更為深刻地分析了“迷惘的一代”出現的歷史原因，控訴戰爭徹底毀滅了人類的理想與對人生的希望，戕害人類的心靈，讓精神世界出現了如同艾略特筆下的荒原一般的景象。寫作這部作品時，海明威的父親因為疾病纏身和經濟原因自殺，而他19歲那年受傷所帶來的心理陰影也步步糾纏于他，這一切使海明威倍感人生無常，無法制止的憂慮和恐懼，也是這篇小說誕生的原因。

《永別了，武器》的主人公亨利是個志愿在意大利當兵的美國青年，在一次執行任務時受傷。住在醫院的時候結識并愛上了女護士凱瑟琳，亨利在一次撤退中差點被誤認為德國間諜而槍斃。他跳河逃走，力圖擺脫戰爭。亨利與凱瑟琳一起逃亡到中立國瑞士，打算安享寧靜，但是，幸福的日子只能是短暫的幻覺，凱瑟琳意外死于難產，亨利一個人留在這個冷漠的世界里，孤苦無依。這是一場盛大的告別，努力地告別戰爭，逃離了紛飛戰火，滿心以為能收獲幸福，戰爭的隱痛卻無時無刻不在，最終，享利也在巨大的悲傷絕望中告別了愛情。這是個悲觀孤獨的世界，小說將“迷惘的一代”的感受描繪到了極致，深切刻畫了整個人類存在的迷惘與虛無。

1944年，海明威隨美軍深入歐洲前線采訪，卻再次經歷不幸。他乘坐的飛機兩度失事，事發現場有人看見大胡子的海明威從大火中爬出來，他再度受重傷。傷愈后他依然回到前線采訪。

1945年3月，海明威在二戰勝利前回國，第二次受重傷的經歷讓他深入思索人生的痛楚以及意義，促使他于1952年寫出了另一部杰出作品，也是他中篇小說中最出色的一部——《老人與海》。1953年，這個古巴漁夫的故事獲得普利策文學獎，1954年，海明威更是憑這部小說榮膺諾貝爾文學獎。

小說講述了一個傳奇般的故事：古巴老漁夫桑提亞哥84天沒有捕到魚了，同行都遠離他，連最崇敬他的小孩曼諾林也離開了他。第85天他獨自一人出航到很遠的地方，竟然捕到了一條比小船還長兩英尺的大馬林魚。桑提亞哥和這條魚周旋了兩天，終于叉中了它。但受傷的魚在海上留下了一條腥蹤，引起了無數鯊魚的爭搶，老人奮力與鯊魚搏斗，船回到港灣時，馬林魚只剩下一副巨大的骨架，老人也筋疲力盡。諾曼林跑來看他，他認為老人并沒有被打敗。滿足的老人在夢中見到了獅子。

《老人與海》成為海明威風格的集大成者。小說大力宣揚了桑提亞哥的硬漢精神——“人不是為了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是不能給打敗。（A man is not made for defeat. 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一個人最大的成就莫過于在敵我懸殊的壓力下保持風度，敗要敗得漂亮，雖然敗于邪惡黑暗的勢力，精神上還是勝利的。

但是，在海明威生命的最后幾年，他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高血壓，糖尿病，以及罕見的鐵質代謝紊亂，再加上早年的失眠，讓他產生嚴重的抑郁情緒，在這樣的極度痛苦中海明威苦苦支撐了三年，他越發悲觀，“在人與大自然或外界的搏斗中，最后人總是難免于失敗”。

1961年7月2日，這個一輩子倔強與悲觀并存的硬漢子，用一把銀質雙管獵槍自殺。

回顧海明威的作品，與他的人生是同一的，他對于戰爭對于人生的理解都非常真切地體現在作品中。同時，作品與人生，也形成如此奇特的對應：他是那么狂熱地參與戰爭，贏得功勛，在他的世界里，不管經歷任何的苦難，都始終相信“太陽照樣升起”，卻也在作品中一再表達厭惡戰爭的強烈情緒，無論經歷過怎樣的坎坷，世界都不會因此而改變，而明天，總是意味著“太陽照樣升起”，個人的悲傷與絕望一再被忽略。

濃墨重彩的人生經歷與對戰爭態度的矛盾對立，共同構筑了海明威的文學世界。海明威以自己對于戰爭的深刻體驗和對于人生的深邃思索，成為“迷惘的一代”最杰出的代表。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