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凡是讀過金代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和元朝王實甫《崔鶯鶯待月西廂記》的讀者,都知道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故事發生在普救寺,也難免不對那一雖法相莊嚴卻浪漫過風流旖旎的佛寺心向往之,但是,有多少人知道普救寺并非作家的虛構,而是實有其地呢?
在今日山西省之西南,西南邊遠之永濟縣,永濟縣城所在地趙伊鎮西南十里名曰峨嵋原的土垣上,與潼關隔黃河而相望,一塔凌空,其旁巍峨著一座始建于齊末隋初的千年古剎,那就是名動古今的普救寺。寺前那條由長安迤邐而來經蒲津關通往北京的古驛道,見證了千年來多少大大小小的人物多少悲歡離合的故事多少歷史興亡的滄桑。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對普救寺進行修復的工程人員在清理鐘樓基址時,一塊金代的石碣照花了他們的眼睛,也如一盞聚光燈照明了金元文學史的有關章節,那就是金代蒲州副使王仲道所作的一首七律,題為《普救寺鶯鶯故居》:
東風門巷日悠哉,翠袂云裾挽不回。
無據塞鴻沉信息,為誰江燕自歸來。
花飛山院愁紅雨,春老西廂繅綠苔。
我恐返魂窺宋玉,墻頭亂眼竊憐才。
此詞寫于金世宗完顏雍大定元年(1161)至十三年(1173)之間,何以為證?因為在王仲通詩之后,詩碣上有一段個別字跡已被歲月磨凈的跋,那是一位名叫王文蔚的官員所撰,開跋就說:“美色動人者甚多,然身后為名流所記者鮮矣”,而當年蘇軾記徐州關盼盼,大定年間王仲通游普救寺以吊崔鶯鶯,大約都是因為蘇、王均乃“風流才翰,有以相惜”。王仲道之真跡為好事者收藏,三十年后訪得,“恐其字跡漶滅,故命工刻石”,時間是“泰和甲子冬至前三日”,即公元1204年,亦即金章宗完顏景泰和四年。這塊記錄了王仲通詩王文蔚跋而由院僧“興德之石,吳光遠刊”的詩碣,本來立于寺內,不知何時湮埋于地下而不見天日,直到幾百年后又重新出土,為鶯鶯的故事作無聲的石證有情的實證。有一年我從江南遠去普救寺,手撫石碣,王仲道的詩句似乎仍有余溫,但逝去的遙遠歲月啊已經冰涼。
如果你也有緣遠訪山西的普救寺,不是像一般的游客那樣只知在菩薩之前許愿燒香,而是想去重溫近千年前已涼的時光,于月明之夜在墻下看張生怎樣跳過墻來,聽西廂邊花影里鶯鶯心中怎么涌動“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詩句。那么,舌燦蓮花的導游就會一一為你指點舊跡遺蹤,好像他或她當年都曾親聞親睹,今天只是為你提供見證人的證明辭。是的,在那個禮教森嚴,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張生與鶯鶯的大膽之舉是屬于衛道士們斥責的“偷情”或“偷香竊玉”的了,但是,今日的那些男女導游和眾多游客,包括接觸過王實甫的《西廂記》的讀者,是否知道寫張生和崔鶯鶯偷情的作家也曾經偷竊,不過,不是“偷人”而是“偷人之文”呢?
偷者,竊也;竊者,不告而取也。一般而言,“偷”當然不是一個光彩的褒義之詞,不論是竊鉤而誅的小偷或是竊國而侯的大盜,盡管所偷之物大小不同,輕重有異,而結果也有天地之別,但同為不齒于人的“偷”則一。但是,在文學創作中,除了明火執仗或雞鳴狗盜般的原封不動的抄襲,人人得起而攻之,有所傳承師法更有所發展創造,卻是值得肯定和贊許的,有的人甚至對此名之為“偷”,但這真正是“美其名曰”,因為這種偷已經不是惡名與罵名,而是美名與嘉名了。
我是引中外名家的名言為證。艾略特,是上個世紀之初英美現代派詩宗與詩論家,他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一文中曾經說過:“要鑒別詩人的高下,看他如何借用別人的材料,是極為可靠的一個方法。不成熟的詩人會模仿;成熟的詩人會偷盜。拙劣的詩人會把所得的材料弄得面目全非;出色的詩人則會加以改良,至少是推陳出新。出色的詩人會把贓物熔鑄為完滿而獨特的詩情,與被掠者的作品完全不同;拙劣的詩人卻會把贓物拼湊為雜亂無章的東西。”在西方,莎士比亞偷蒙丹納,龐德偷普羅斯旺詩人和中國唐代詩人,艾略特自己也偷但丁,偷英國玄學派詩人,偷伊利莎白時代的劇作家。中國呢?南宋“江西詩派”的開山祖師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中說:“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贬尰莺樵凇独潆x夜話》中又記敘了黃庭堅提出的“換骨奪胎”法:“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傊?,“點鐵成金”是采用古人之語言而出新,“換骨奪胎”是采用古人的詩意而新創,這其間的“采用”不是“偷”的同義語,或者說另一種不太刺激的說法。其實,無獨有偶而中外同心的是,唐代詩僧皎然的《詩式》竟然不僅提出“偷”論,而且還標舉“偷語”、“偷意”和“偷勢”的“三偷”之說,并分別舉例予以說明。比艾略特的高見之問世至少早了千年。此外,南宋的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也曾提出“熟參”之說,“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要“熟參”前人前代的作品而達到“妙悟”的境界。由此可見,“偷”并非純粹“你的就是我的”將他人的東西據為己有,而是要自出新意地發展和創造。王實甫的《西廂記》將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改寫為戲曲,成為我國古典戲劇的杰作,那么,他究竟是怎樣向前人的作品伸出“第三只手”的呢?
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源遠流長,像一條風光綺麗的河流,最早的源頭見于唐詩人元稹的又名《會真記》的傳奇小說《鶯鶯傳》。《鶯鶯傳》中的負心張生即是元稹,而被張生在普救寺始亂終棄的鶯鶯,即是崔鵬之女,無稹的名“雙文”的遠房表妹。元稹在應試及第之后,拋棄了原來熱戀的門庭已經衰落的美眉,與高干尚書仆射韋夏卿的女兒韋叢結婚,這場政治婚姻終于幫助他后來爬上了宰相的高位。出于風流文人自我炫耀緋聞的習性,也出于為自己背信棄義的行徑開脫的用心,元稹以自己的真實經歷為依據,假托張生其人而寫成了《鶯鶯傳》。因為這一故事實有其人,而且纏綿悱惻,所以就成了當時與后代詩人的一個熱門話題與詩題。白居易、李紳、杜牧都有與《鶯鶯傳》有關的作品,元稹的詩人朋友楊巨源也有《賦崔娘》一詩:“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薰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對元稹有所批評,對鶯鶯頗為同情。時至宋代,“待月西廂”就成了文學創作中常用的典故與題材,北宋詞人秦觀與毛滂的《調笑轉踏》,趙令畤《商調蝶戀花鼓子詞十二首》,都曾經反復歌詠過張生與鶯鶯的羅曼史?!敖庠?,是金代讀書人的通稱,金代有一位姓“董”的解元,他依據前人之作與民間傳說,創作了《西廂記諸宮調》,對《鶯鶯傳》進行了根本性的改造,不僅豐富了情節,更嚴重的是否定了原作中將鶯鶯視為“尤物”與“妖孽”的誣蔑之辭,將原作中張生是“善補過者”的主題,脫胎換骨為反封建的主題。基址依舊,門面還是新的,但董解元不是“整舊如舊”地維修古物,而是整舊如新地創造新天,讀者雖知他淵源有自,但觀賞到的卻是面貌一新的門庭。王實甫的《西廂記》更是后來居上,他深入蒲州“調查研究”,并實地考察了普救寺的寺廟和周邊地理環境,廣泛搜集了創作的資料與素材。《西廂記諸宮調》只是用多種宮調的曲子聯套說唱的唱詞,故又稱《弦索西廂》或《西廂搗彈調》,而王實甫之作則是五本廿一折的大型雜劇,不僅是藝術形式的發展和變化,而且較之前者故事更為曲折,人物形象更為豐滿,語言更為詩化,反封建的張揚個性的主題也更為提升,成了中國古代一部家弦戶誦的愛情經典,西方大約只有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可以和它比美,但卻晚出了三百多年。
王實甫的《西廂記》一出,即風靡一時,而且喧傳后世,不僅其中的“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與“千種相思向誰說”二語,成了芬芳在世世代代有情人心頭的名言警句,前人并將高明《琵琶記》中的“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以及湯顯祖《牡丹亭》中的“一生愛好是天然”,與它們分別構成對聯,成為“集戲曲詞語聯”。早在元末明初,戲曲家賈仲明為王實甫作的《凌波仙》吊詞,就稱它是“新雜劇,舊傳奇,天下奪魁”之作,而明初朱權在《太和正音譜》中,也稱贊“王實甫之詞如花間美人,鋪敘委婉,深得騷人之趣。極有佳句,若玉環之出浴華清,綠珠之采蓮洛浦”。清初的才子金圣嘆雖手眼俱高,也贊嘆它“乃是天地妙文”而詳加批點,而在《紅樓夢》中,曹雪芹也通過賈寶玉之口對林黛玉說:“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哩?!惫嬗袕U寢而忘餐的功效嗎?見所未見的林黛玉“接來書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不頓飯時,已看了好幾出了,只覺詞句警人,余音滿口。一面看,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如此投入與癡迷,可見林黛玉固然是絕妙的好讀者,《西廂記》更當是絕妙的好文章。
《西廂記》被稱為北曲的壓卷之作,清麗優美的語言更是其“注冊商標”,而最精彩的則是第四本第三折,即通常被稱作“長亭送別”的一折。在這一節中,敘事與抒情就像兩條溪水會合成一道河流,百折千回而回腸蕩氣,而蕭索之景與別離之情融匯在一起,通過詩化的語言結成美滿的姻緣。因此,清代的戲劇理論家焦循的《劇說》,要盛譽此折為“絕調”,而金圣嘆在《批點西廂記》中,要將此折之首的曲子《正宮·端正好》特為拈出,贊之為“絕妙好辭”,而對收尾則連連稱道為“妙句、神句”與“奇句、妙句”。然而,妙則妙矣、神則神矣,卻原來其來有自。
鶯鶯之母老夫人門第觀念森嚴,她不接受“白衣女婿”,在張生與鶯鶯如膠似漆只待舉行完婚大典而正名時,她卻橫生枝節,逼迫張生去京城應試,并且約法一章:考中才能回來完婚,如若不能,“休來見我”,這真是忽然一陣無情棒,打得鴛鴦各一方。在《長亭送別》這一折中,鶯鶯甫上場唱的即是:
今日送張生上朝取應,早是離人多感,況值那暮秋,好煩惱人也??!
王實甫為鶯鶯寫的這句自白,切合時令與人物的性格與心情,已自是動人情腸了,不過,它卻是“遠偷”與“近偷”的兩結合: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憭慄兮苦在遠行,登山臨水送將歸。
——宋玉:《九辯》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
——江淹:《別賦》
人生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柳永:《雨霖鈴》
中國人的悲秋,除了屈原對秋日悲涼的詠嘆是最早的起調之外,大約就是上述三位共同完成的“悲秋”的形象工程。鶯鶯的詠嘆,仿佛是觸景生情,脫口而出,其實包含了深遠的文化意蘊,其源有自,如同已出山的泉水,令人遙想那未出山時的山泉。
鶯鶯在“悲歡離合一杯酒,南北東西四馬蹄”的道白之后,那為金圣嘆所激賞的“絕妙好辭”,就吐氣如蘭出自她的櫻桃小口了:
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假若張生赴考不中,他就絕不能回來完婚,若一舉高中,卻也可能另就于高門望族,總之,既是初戀熱戀,難舍難分,又系前景未明,前途未卜,何況分別時恰逢離人更為觸景傷情的秋日?此曲雖僅為六句,卻宛如精金美玉,光華耀目,又好像春花初展,溢彩流香。然而,此曲雖出自王實甫的錦心繡口,但也源于他的“遠偷”與“近偷”,我們不妨以時間為線索,按跡尋蹤,前去破案:
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漢武帝:《秋風辭》
菊花開、菊花殘、寒雁高飛人未還。
——李煜:《長相思》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高樓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范仲淹:《蘇幕遮》
莫道男兒心如鐵,君不見滿川紅葉,盡是離人眼中血。蓑草萋萋一徑通,丹楓索索滿樹紅。平生蹤跡無定著,如斷蓬。聽塞鴻啞啞飛過斷云層。
——董解元《弦索西廂·送別》
金圣嘆說《正宮·端正好》一曲,“恰借范文正公‘窮塞主語作起”,王實甫的“碧云天,黃花地”確實不告而取自范仲淹之作,連借條也沒有開具一張。其實,豈止是開頭兩句,其結句“總是離人淚”不也是形跡可疑嗎?如果將漢武帝的《秋風辭》和李煜的《長相思》也列為王實甫的作案對象,王實甫也許會拒不承認,那么,董解元有“紅葉”與“眼中血”之喻,王實甫有“霜林醉”與“離人淚”之比,其間的蛛絲馬跡,斑斑可考,人證物證俱在,王實甫能不從實招來嗎?
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筵席。終于到了酒闌人散的時分,《長亭送別》的這一折,在張生與鶯鶯別后,是一曲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尾聲:
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將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般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
且不說“四圍山色中,一鞭殘照里”的“近偷”吧,與王實甫同時但稍長于他的馬致遠,在寫“蕭湘入景”之一的《壽陽曲·山市晴嵐》里,就有“四圍山一鞭殘照里,錦屏風又添鋪翠”了,只說隨后寫愁情之深,狀愁情之重,那一番金圣嘆嘆為奇妙之句的好言語,又是從何而來的呢?它當然是屬于才子王實甫的創造,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飽讀詩書的王實甫,也仍然是有偷竊行為的“犯罪嫌疑”人,我且舉出有關的人證物證: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虞美人》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秦觀:《千秋歲》
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
——賀鑄:《青玉案》
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
——蘇軾:《虞美人》
亭亭畫軻系寒潭,只待行人酒半酣。
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
——張耒:《絕句》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李清照:《武陵春》
王實甫如果說前三者都和他沒有關系,他不曾偷窺更沒有光臨他們的門戶,那么,蘇軾、張耒與李清照之財寶呢?他們都是以比喻離愁與別恨,一個說“只載”,一個說“載將”,一個說“載不動”,王實甫雖然將“船”、“舸”、“舟”改成了“大小車兒”,但它們同為運載工具之一,只有水與陸之差異。而且“如何載得起”之“載”,則和前三人之“載”如出一轍,如同作案者雖是竊營高手,但卻無法妙手空空,總難免在現場留下半截履痕,一枚手印,讓案情終于真相大白。
俗語有道是:木無本必枯,水無源必竭。雅語有云:積學以儲寶,厚積而薄發。不過,王實甫畢竟是詩國的神偷手,他繼承和借鑒前人,卻運用之妙,在乎一心,有自己獨立的發現和創造,而絕不僅僅是前人單獨的重復和機械的模仿,只有有所傳承而又別開天地的再創造,才能獲得生生不已的生命力,好像翻波涌浪的長流水,流唱的是日新又新的永恒之歌。王實甫的《西廂記》整體上自有淵源,但又遠遠超越了前人而自立門戶,就從以上所引的片斷引文而言,也是因為既集諸家之長而又匠心獨運,才成為至堅至美的完器。絕美的藝術完器難免使觀摩者心猿意馬,想入非非,忍不住想要據為己有,和王實甫同時代的元曲大家關漢卿,他的《崔張十六事》就是以《普天樂》曲牌寫西廂記的故事,多達十六首,曲中多引王實甫的原詞,近似于詩詞創作中人以另類目之的“集句”或“隱括”,其中第十二首的《崔張赴選》一曲即是“長亭送別”:“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恨相見難,又早別離易。久已后雖然成佳配,奈時間總不悲啼。我則廝守得一時片刻,早松了金釧,減了香肌?!蓖鯇嵏懥碎L長的一折,關漢卿則是短短的一曲,因為他“偷”走時攜帶不便,引人注目,只好縮龍成寸而方便置于懷袖之中了。
“天下文章一大抄”這一俗語,固然絕對和片面,它否定了文學的獨創性和大量存在的千古傳唱的獨創性作品,然而,如果換一種眼光,從繼承與借鑒的角度來看,任何人都不可能胸無點墨而無中生有地成為一個有成就的作家,它還是不無道理的。從“天下文章一大抄”似可衍生“天下文章一大偷”。在中國古典詩歌發展史上,后人偷前人之詞、之意、之勢者不勝枚舉,包括李白、杜甫這樣的頂尖高手,絕代大家。李白《日出入行》之“草不謝榮于春風,木不怨落于秋天……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滓同科”就是通篇皆用莊周之意。他素來白眼向人,但對南朝的謝朓總是投以青眼,謝朓的《玉階怨》是“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恩君此何極”,李白的同題之作是“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李白的詩有出藍之美,但他不正是遠偷謝朓而開辟了新的天地嗎?杜甫《月夜》的“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就是從南朝謝莊《月賦》的“隔千里兮共明月”中化出,庾信《奉和趙王隱士詩》有“野鳥繁弦轉,山花焰火燃”之句,杜甫《絕句二首》之一中的“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也是借本生利而別張新幟。
古典詩歌如此,新詩不也是這樣嗎?“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這是王安石《題湖陰先生壁》中的勝語,而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臺灣詩人洛夫有家歸未得,在香港落馬洲從望遠鏡中眺望故國山河,其《邊界望鄉》一詩中,就有“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的妙句。我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伊始,于《名作欣賞》撰寫評介余光中的《鄉愁》,將這一佳作最早介紹給祖國大陸的讀者,如今此詩已進入中學語文課本,風傳赤縣神州。這首詩余光中蘊蓄既久,落筆時二十分鐘即大功告成,它以“鄉愁”為抒情中心,以“小時候”、“長大后”、“后來啊”、“而現在”這些表時間的詞貫串全篇,在構思是不是也曾受到南宋詞人蔣捷《虞美人》詞的“少年聽雨”、“壯年聽雨”、“而今聽雨”的影響呢?我曾問過余光中,他卻笑而不答。余光中的新作《秋祭杜甫》的結句是:“比你,我晚了一千多年/比你,卻老了整整二十歲/請示我神諭吧詩圣/在你無所不化的洪爐里/我怎能煉一丸新丹?”有哪一位高手,會承認自己和頗為不雅的“偷”有過暖昧關系呢?如果說“洪爐煉丹”,即學富五車而驅遣如意,博覽群書而潛移默化,或者說前人的經典已經融化在今人的血液中,成為一種“上偷不偷”的潛意識,想必普遍都能接受這種說法吧?
責任編輯:夢天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