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

因為存在著不能更改?替代?變換?重寫的偉大的書,閱讀經驗也就沒辦法被允諾了無限自由幻想的電子設備和超文本系統所取消,閱讀因閱讀經驗的唯一性而存在?
1996年,博爾赫斯已經逝世10年了,蘇珊?桑塔格還是忍不住給他寫了一封信?這位美國著名的女性知識分子?作家,向阿根廷前輩訴說她的苦惱:關于書籍和閱讀的命運?
“你向人們提供了新的想象途徑,并一再宣稱我們受惠于過去,尤其是受惠于文學?你說我們現在和曾經有過的一切都歸功于文學?如果書籍消失了,歷史就會化為烏有,人類也就會滅亡?我確信你是正確的?書籍不僅僅是我們夢想和記憶的獨斷總結,它們也給我們提供了自我超越的模型?有的人認為讀書只是一種逃避,即從‘現實生活的每一天逃到一個虛幻的世界,一個書籍的世界?書籍不單單是這樣的?它們是使人實現自我的一種方式?”
擔任過阿根廷圖書館館長的博爾赫斯在世時也許沒有想到,書籍和閱讀要經受一個電子和網絡時代的嚴峻考驗?
“很抱歉,我不得不告訴你,書籍現在被認為正瀕臨滅亡?我說到書籍時還泛指使文學成為可能和給靈魂帶來影響的閱讀條件……當書籍變成了我們依據實用性標準跟它們進行‘互動的‘文本時,書寫的文字就會簡單地變成一種被廣告所驅動的電視畫面?這就是正在創造中的,并向我們保證能夠變得更加‘民主的輝煌未來?當然,它只意味著內心世界的死亡——以及書籍的死亡?
“到了那個時候,就沒有縱火焚書的必要了?野蠻民族無需燒書?老虎就在圖書館里?親愛的博爾赫斯,請你理解這一點,我無法從抱怨中感到滿足?然而不和你發牢騷,我還可以向誰去抱怨書籍的命運——以及有關閱讀本身的命運呢?”
2004年,美國著名文學理論家哈羅德?布魯姆為他的《西方正典》中文版撰寫序言,最后悲觀地說:“誠實迫使我們承認,我們正在經歷一個文字文化的顯著衰退期?我覺得這種發展難以逆轉?”布魯姆斷言,現在,“我們正處在閱讀史上最糟糕的時刻”?
有多么糟糕?
意大利小說家?符號學家安貝托?艾柯2003年在埃及亞歷山大圖書館發表了《書的未來》的演講,他認為,新技術必然導致舊物廢棄的想法往往過于單純,在文化史上,從來沒有一物簡單殺死另一物這樣的事例;當然,新發明總是讓舊的發生深刻的變化?“我們正在向一個更加自由的社會前進,自由的創造力將和對現有文本的詮釋共存?我喜歡這樣?但是不能說我們已經以新代舊了?我們新舊都要?”
讓人以數量有限的元素去制造無限文本,這一想法并不新鮮,不僅在電腦和互聯網發明之前就已經存在,而且存在了幾千年:使用數量有限的字母,能夠制造出幾十億種文本,這正是從荷馬到今天的人類所為?但是,一部偉大的書,一件偉大的藝術品,之所以迷人,不在于制造了無限的可能性,而在于它只能以它的方式存在?雨果的《悲慘世界》和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你可以對它們有各種各樣的解讀,但是它們包含著某種不能任意更改的東西,某種不能替代的東西,某種必然的東西?它們向多種解讀開放,但它們是不可改寫的文本?“我們不可重寫的書是存在的,因為其功能是教給我們必然性,只有在它們得到足夠敬意的情況下,才會給我們以智慧?為了達到一個更高的知識境界和道德自由,它們約束性的課程不可或缺?”
因為存在著不能更改?替代?變換?重寫的偉大的書,閱讀經驗也就沒辦法被允諾了無限自由幻想的電子設備和超文本系統所取消,閱讀因閱讀經驗的唯一性而存在?
艾柯說得好:“書是那種一旦發明,便無需再作改進的工具,因為它已臻完善,就像錘子?刀子?勺子或剪子一樣?”
蘇珊?桑塔格向博爾赫斯抱怨的時候,一定也包含著向這位不在世的智者求教的意思?“在某個場合你曾經說過,一個作家——你還特意補充說:所有人——必須這樣想,對于他或她來說,所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一種資源?”
書籍和閱讀不僅僅是與電腦和網絡競爭,而且可以把它們化為一種資源?既然書是那種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的發明,既然書是一旦發明便無需多做改進的東西,那么就讓它坦然面對后來的諸多新發明?無需向誰去抱怨書籍和閱讀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