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落葉

我是一片葉子。

那時，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陽光、雨露、快樂和愛自己。我每天看太陽東升西落，迎送浮云；每天吸食著根給我的營養，享受著她給的深沉的愛；每天就懂得長大，就盼著長大，而完全不懂自己，不懂世界，不懂什么叫墜落。

后來，根、土壤把我養大，我開始可以在樹枝上隨風搖擺，在風經過的時候把我唯一的情感——快樂舞蹈出來，我高興極了，我長大了。于是，我懂得并理解了根與土壤的偉大，那一種美麗的母性的偉大；而同時，我又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墜落，但我只知道墜落是離開樹枝，那或許會帶來一絲傷感，但還不是很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我仍然快樂，沒有憂愁。

再后來，一個季節過去了，一個季節又來了。我漸漸發現，我可以在風來的時候，舞得更歡了。雖然開始有種飄搖之感，但這仍然阻止不了我的熱情。風成了我的戀人，而雨成了我的親人。我仿佛覺得，這世界上，有風雨的存在是最大的幸福，他們強勁的拍打可以讓我充滿力量，這種神奇是難以言表的?？傊覑鬯麄?。

有天晚上，風和雨在我睡熟的時候來了，只停留了一小會兒，我還來不及醒，他們就走了。第二天，當我睜開眼睛向世界問好時，卻發現在我的下面躺著我很多族人?！八麄冊趺戳?？”我驚恐地搖晃著。我清楚地看見他們的顏色變成了黃，脈絡清晰地凸出來，像明確了什么事一樣，干癟卻安詳。我猛地抬頭，發現周圍的葉子也都泛了黃，連我也是?！拔遥覀冊趺戳恕蔽疑降谝淮魏ε??！八麄儔嬄淞?，我們快要落了?！眽嬄渚烤故鞘裁?，它給我的感受似乎不僅僅是離開，墜落的枯黃似乎象征著一種怕人的東西，象征著一種我不愿面對、不敢面對的東西，那是——死亡。原來墜落是死亡！我愕然了。但無論如何，墜落與我相距不遠了！

我的快樂忽地一下沒了。我開始憂愁，每天都在計算著生存的日子，每天都在回想著我做了什么，每天都懷念著昔日的快樂，每天我都感到我又重了，顏色又暗淡了。

那天夜里，我終于再蜷不回身體了，我再抓不住樹枝，我感到我馬上就要離開了。而我忽然踏實下來，幾天來頭一次笑了，笑得很坦然。我閉上眼睛，一遍遍告訴自己，告訴世界，我就是一片葉子，我不會怕死亡，死亡改變不了我是一片葉子，其他的更改變不了我。于是，我竟睡得很好。

第二天，凌晨的時候，我忽然敏感于第一縷陽光，他來了，我醒了。我正十分依戀地看著他，風來了。我原本很高興，但這次他卻來得很兇猛，極強極快地掠過，“呼”地一下，僅眨了一下眼的工夫，我就已經覺得與什么斷了。我伸手夠夠，卻什么也碰不到了。我墜落了！我的四周一片空白，我一下子輕了，輕到我好像已經感覺不到我的存在。

怎么如此快！是誰，誰讓我墜落得這么快！啊，是風，竟然是風。我猛地想起，于是馬上感到風還在吹，吹得我在半空中飄飄蕩蕩。怎么會是風？那是我的戀人哪！風你怎么可以如此地對我，我心如刀絞，我不能理解風的做法，我開始恨他。可我擺脫不了，我不得不被他托著，跟著他到四處、到八方。

我和風游蕩著，我們不說一句話，在悲傷中，我忽然迷惘了。我是誰？為什么主宰不了我自己？為什么偏偏是我深深信賴的人讓我墜落？我已經不是葉子了，我是一枚落葉，緩緩隨風飄落的葉。

也許是傷痛到了極點，已近麻木，我的怨恨似乎消磨了很多很多。風一直牽著我四處游蕩，卻不讓我落到地上，他似乎要讓我懂得些什么。他走得很急，有些莽撞。我跟著他，撞到過老人的白發，貼在了孩子的額上，和凋零的花相撫慰，與美麗的楓吻別；我看見了雄壯的高樓，看見了收獲的土地，看見了鴻雁南飛的身影，看見了秋月如水的溫柔……這世界上竟還有如此的美妙，這是在一棵樹上不曾知曉也無法知曉的。我的怨恨、傷悲淡了，我的久失了的快樂復燃了。這一切讓我覺得或許墜落不是死亡，它是一種經歷，一種成熟。

當我幾乎撫平了傷痕，我細心地看著四周，我看見了地上的葉子。他們腐爛了。樣子很難看，也很嚇人，但我卻不是非常地害怕。我開始問自己，爛了就消失了嗎？消失了又怎樣？我凝視土地，有一種直覺告訴我，那之后也許將“融于土地。是的，融于土地，再融于根，再成為營養，去喂養新的葉”……是嗎？是這樣嗎？天啊，這太美了，這是多么完整，多么完美的事業?。∥腋袆訕O了，我似乎已經遠離了死亡。

我早已不恨了，我確認風是對我好的，他讓我找到生命的答案——融進自然。我對他說，“別背著我四處走了，我明白你了。”然而他沒回答我。午后，風一下子躍起，不由分說地拽著我疾馳，“你去哪？”他仍不回答，他似乎從不說話，只用心和愛撫慰自然。一段旅程后，我看見了一大片我無法形容的水潭，不，那不是水潭，那……那也許是……那是……那根本就是——海，傳說中的海，能給我博愛、給我情感、給我眼淚的海。我感到風輕了，他要讓我接近海。忽然，我接到了海扔給我的水珠，晶瑩剔透，它似乎是一段煉獄生命后的結晶?！八麑儆谖覇?？我屬于他嗎？”我捧著水珠，珠光照耀著我。海起浪了，那像是海的笑紋，緩緩地，這紋幻化成字，那是在說：“墜落讓你美麗！”我感動，我的脈絡開始清晰，我知道我已經有落地的資本了，我更知道，墜落才是我生命的開始。悄無聲息的，雨來了，依偎在風雨里，我閉上眼，我落淚了，海給了我眼淚。

風不再兇了，不再急了，他擁著我緩緩前進，我知道他在送我。我閉上眼睛：也許一切生命都如同這般，都像一片葉子，初始帶來新生的希望，經過無知，經過幼稚，再經過波折與磨難，他便可以去奉獻了，而每個生命都不會死亡的，因為這世界的循環往復給了他無盡的生命。無論我是植物、是動物、是人，我的故事都會像葉子一樣，平凡、完整而美麗，不需要追究細節的趣味，只去尋找那整個生命的意義，因為故事的波折正如葉子的墜落，為著一個完美的結局而美麗，而這只因整體而美，不因局部而麗。

流浪過后，我不再迷惘，我仍是我，一片葉子，帶著一片真誠；我就是我，一枚落葉，不再去問“我是誰”。

我為落葉，為的是最輕飄的感受，最隨機的生活；我為落葉，為的是一切都自然而然；我為落葉，是為一個永不凋零的生命；我為落葉，是為這博大的星球富含的底蘊。我為落葉，也許為的是天地，也許為的是無謂，但我做的，就是一枚落葉，自然中的葉，永不寂寞。

（本文為“頂新杯”全國中學生作文大賽第三賽季獲獎作品）

[推薦人語]

全文以“落葉”為基本意象，喻示生命的流程、生存的意義和人類發展的情態，構思機敏、聯想豐富。第一人稱的擬人化的筆觸，更覺親切自然。選取此意象的深刻之處，在于一個“落”字，從墜落中復燃快樂，從消亡中翹望新生，顯示年輕作者思緒中一種理性的成熟，值得借鑒。

（榆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