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舊的房屋是又老又黃泥土的凝固,簡陋而低矮。屋頂上長些知名不知名的野草,沒頭沒腦瘋長以致荒蕪,在那里靜默的呆立,一陣風吹得它們醉漢似的前張后合。熏得烏黑的煙囪小心地躲藏在稀疏的草叢里,孤獨而寂寞地站立著。墻上大大小小的斑痕,長長短短的溝壑,雨水流過的歷史記載是燭淚模樣豆粒大小的袖珍土丘。
房屋散亂的聚集,無序的錯落,仿佛一個孩子笑嘻嘻胡擺亂放的積木,或者說如同酒席過后的飯桌一塌糊涂的錯亂。街道忽而寬闊忽而狹窄,路是“天然去雕飾”的黃土,坎坷是它平日的模樣。一場雨讓它面目全非。
離遠了看,濃密茂盛的樹遮掩中的村莊才算是村莊了——緊巴巴地湊在一起。
這是鄉村,并不是記憶中的鄉村,更不是想象中的鄉村。它就是這樣孤獨不孤獨地“聳立”著——不,是它們。
鄉村還是有它的滋味。
樹這兒一棵那兒一棵,那兒一棵柳樹這兒一棵榆樹。樹不算聽話,像不懂事的孩子任性而隨便地一站便動也不動。城市的樹是成行成排地栽在路兩旁或者固定的小區內,自然是調配得錯落有致,相映成趣。但那種呆板與單調是城里人的心病。見幾個老人提著鳥籠子議論,要是在柏樹間種上幾棵柳樹,要是在柳樹間種上楊樹什么的,那才叫自然。鄉村的樹永遠是自然的,沒有人工刻意的修剪,蓬蓬松松的枝葉間四周快樂地伸展,無拘無束不知疲倦地向上攀登。——高的是楊樹,直入蒼穹迎接白云,觸摸藍天。勇猛而雄勁的蒼鷹常來這兒作巢定居。還有喜歡嘰嘰喳喳的喜鵲常把家安在楊樹的端處。低的是石榴,一人有余,兩人不定的高,石榴樹沒有人工的有意培植,卻是一盆煞有趣味的大盆景——院子是盆,那景應是石榴樹了。不知怎的,石榴樹總讓我感到幾絲浪漫。如果說女子是法國女子最浪漫,那么樹中浪漫的要屬石榴樹,或者學著李熬說一句,浪漫有三種,浪漫,法國女人,石榴樹,她要伸出手來給你一個飛吻,或者已給你了一個飛吻又把手收了回去——你沒看到罷了。枝條是她的手,細長而柔軟,上下都是手,左右都是手,全身都是手,手成千上萬,怪不得觀音稱作千手觀音,原來觀音手里托著一棵石榴樹。石榴開花的時候滿樹上下都是花,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秋天的時候將有一樹的煙籠,晶瑩明亮、粉紅色摻和著淡綠。
槐樹的葉子是墨綠的,橢圓狀。葉子小但枝葉茂密,絕對是鳥兒作巢的天堂,然而那些叱咤風云的鳥兒是不肯居的,常見的是黃鶯。槐樹開花的日子,四周的空氣沉浸在濃濃的花香里。棗樹往往只守在家里,像小家碧玉或者大家閨秀,棗樹也開花,但沒有半點兒開花的聲音,要仔細才能知道。用默默無聞形容它再好不過了。棗子一天天的粗壯,漸漸的臃腫很可愛。等到它把綠衣換成紅衣;也就是“功德圓滿”了。柏樹是常青的,一年四季表現著不同的綠,春天綠得脆弱,夏天綠得生氣,秋天綠得瀟灑,冬天綠得蒼老。但柏樹是不進人家的庭院的,大概因為它和墳墓呆在一起太久的緣故。人看見它就要想起墳墓,自然不愿把它引到家中來。恐怕永遠將它拒出農門了,城里人倒沒什么忌諱,院子里常種一棵兩棵。椿樹只有一身好的骨架,瘦骨嶙峋的樣子,那幾片樹葉掐指可數,讓人想到營養不良。柳樹也是個瘦子,一棵又一棵的長在河岸池邊,賀知章的《詠柳》篇。曾提到過它——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柳樹和燕子總是視作報春的先知,也許就是這首詩的緣故。
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鳥,哪里有鳥哪里就有生命。鄉村里最常見的是麻雀,就是城市也有它們的駐地,它們的蹤影——它們半身褐衣,上面間有黑色的條紋,一雙豆粒大小的眼睛。我想麻雀是愛熱鬧的家伙們,因此它們很少孤獨地穿梭覓食、歡叫。而是幾只,十幾只,幾十只聚在一起,它們常一片枯葉似的飄過天空,并伴著沒有規律的樂章。它們是鳥類中的勞動人民,否則它們不會隨便地在人家屋檐的窄洞、墻上細縫里作巢,否則它們不會總心驚膽寒地警惕著。麻雀是個永遠不會邁步的孩子,而只是會蹦跳像袋鼠一樣。它們覓食時便蹦跳著向前,小心地左看右瞧,如果遇到什么意外,其中一只驚慌失措地叫喊著疾呼著沒有方向的飛去,其他的邊亂做一團地逃離,其實大半是徒勞。一片樹葉、一根雞毛過去就把它們嚇得魂不守舍。它們又愛歡叫,不分什么地點,譬如聚在人家的屋頂上,一棵柳樹上。也不分什么季節,不過最好看的日子是冬日的雪后,光禿禿的樹枝上覆滿了雪,銀白色的樹上歡叫的麻雀,常常是這兒站一只那兒站一只,兩只麻雀一應一和地唱,如東北的二人轉。麻雀半歪著腦袋,尾巴上下不住地擺動。或是小學生,排隊似的緊緊地在一樹枝上擁擠。它們一起叫,或者一起不叫。
燕子不能算作可愛的鳥,比如它一身烏鴉的毛長得就不盡人意,總是讓人感到幾絲的壓抑,很難讓人愉悅起來。所幸的是它的一副歌喉雖然沒有帶來什么悅耳的曲子,但也沒有讓人聽了半天不舒服。所以沒人喜歡它,也沒有人討厭它。它總是喜歡到人家的屋梁上壘巢,但人家并不喜歡,除了那些求神拜佛的老太太——她們相信燕子能夠帶來福份。然而燕子不顧人們喜歡不喜歡,依然無拘無束地把自己的家構造在人家的家里,像半個流浪漢,燕子不像麻雀那樣愛熱鬧,它喜歡獨來獨往。喜歡一個“鳥”在低空穿行。——城市里沒有它們的家,它們的家在農村。如今農村也漸漸地沒有了屋梁,全學著城里人造房建屋,它們的家在哪里,沒有人回答得了,也只有它們自己回答。
不知大雁是應被看作好高騖遠還是被看作高瞻遠矚的鳥。我實在不清楚好高騖遠和高瞻遠矚會有什么區別,正如歷史的小人與偉人。——它們飛得尤其的高,人隱約地看到它們寫的“人”字或“一”字。大雁并不在鄉村定居,只算個匆忙的過客。在我的記憶里,大雁常是悲涼的長吟,也許是哀嘆明日的命運,那時的明日就是今日,如今已不見什么大雁,天空的高處只有白云百無聊賴地游蕩。啄木鳥常常在冬日的早晨演奏出單調而隨意的曲子,它的羽毛色彩艷麗,喙長而堅硬。不知浪漫多姿的春夏秋季它去了哪兒,空守一漫長而寂寞的冬日,又悄悄地離去,或者并沒有離去,只是選擇了默默無語。烏鴉是死神的使者,一貫是。它的聲音沉悶凄然,和那身黑色羽毛是“一丘之貉”,總給人一份壓抑的感覺。烏鴉常把問題帶來,——以為叫不好所以才叫,還是因為叫不好,所以就不要叫?喜鵲是個多嘴婆,有事沒事地短話長說。喜鵲在枯枝上高吟低唱,這只算在我的記憶中。
水是綠的——鄉村的水是綠的,我以為城市里的水沒有資格,而海水是藍色的。淺綠色的是河水,河水總是喜歡散步,緩慢如一個老人漫步在草坪上。河水的緩慢常引起我的思考,我總以為河流是大自然的哲思家,又是大自然中走的最踏實的最沉重的跋涉者。它穿過了一座橋又穿過了一座橋,又要穿過另一座橋。跨過了河底的一塊巨石跨過另一塊巨石,又要跨過另一塊巨石。整個人類和社會不就是一條河流?我對著河流發呆時便這樣想過。河水清澈但不見底,我不知人看透它的一半還是一半也看不到,還是一半多一點兒——有在河水中浮動的水草,你可以看到它優哉游哉的微風中的絲帶一樣。還有愛嬉戲追逐的魚,它們在水里不時吐幾個泡,浮到水面上來,瞬間破裂了,拌著一圈兒一圈的波紋。它們還要游到接近水面的地方,一只,兩只,三只……你小心翼翼地數著,但它們很快看到了你,忽然向深處游去,什么也看不見了。也許你會遇到翠鳥,它們從空中箭似的向河面沖去,你仔細地看,才見它的嘴巴直入水下,接著叼出一條掙扎的魚又箭一般地離去。
深綠色的是池塘的水。流水不腐,池塘的水并不樂意流動,但也沒有腐敗變質過,總是散發著一絲絲的清香氣,如茶水散發出的清香氣一樣清新飄逸。我想在應是從池底的水草逃脫出來。雖然有水草,你卻看不到——水綠得太濃太艷。有的池塘里長滿了荷或蘆葦,或兼而有之——荷煞是好看的,如果從低處向高處看,先是看到半點兒也未舒展,大部分浸在水里的荷的嫩葉——是個尖尖的角兒,淡綠色。或者剛剛露出了水面,有預展而未展的,有展開些許的,中間的眉目已顯示出來,兩邊的微卷著,綠得濃了些,有的已經平鋪開,緊緊地貼著水面,水似乎努力想把它托上來,荷葉有些不情愿要掙脫似的,給人一種受罪的感覺。常有水滴珍珠似的在荷葉上左滾右滾,折射出太陽的光輝,五顏六色,水滴一不小心地落進水里,珍珠便不見了。脫離水面的荷葉綠意更濃了。有些發亮,像一把小綠傘撐在水中。如果有眼福你會遇到荷花,開了的沒開的,含苞欲放的,什么都有。
這里是鄉下,我知道我是怎樣不能長久地離開它,我也知道我不能把它——收藏于記憶——即使收藏與記憶,記憶也如同照片一樣容易褪色。即使我不離開它,然而它又一天天地在變化。于是把它藏于筆下,大概可以當作能免于褪色的記憶。等到某一天真失去它的時候,也可以翻出來安慰自己一番吧!
(本文為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
【推薦人語】
這是一篇描寫鄉村風景的散文寫得緊湊而錯落有致。文章對鄉村的一草一木、一鳥一蟲都極富情感,寫得饒有生機,活力十足。文筆優美、聯想豐富、自然靈動,作者細心觀察和深刻感受大自然的行為值得大家借鑒和學習。
(言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