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語文教學要符合漢民族語言文字的特點。了解和把握現代漢語書面語的來龍去脈,深入研究其特點,對語文教學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為此,本刊特從北京大學漢語史研究專家何九盈教授最近出版的《漢語三論》中選取數章,以饗讀者。
一、何謂“語文轉向”,中國語文為什么要轉向
“語文轉向”是本文的一個主要概念。為什么我要用“語文轉向”這個概念,而不用現成的“語文革新”“語文現代化”這樣一些提法?這并不是故意標新立異,而是我覺得“語文革新”“語文現代化”之類的提法并不能全面準確地揭示語文轉向的實質。
“革新”即“革故鼎新”,即“革除舊的,創造新的”。如“技術革新”“革新運動”。“語文革新”也可能是由“技術革新”類比而來,但二者性質不同,技術可以“革新”,語文不能“革新”。百余年來的事實證明,漢語和漢字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甚至變化很大,但漢字只是有“改”無“革”,并沒有創造出一種新的什么文字來取代漢字,即使把《漢語拼音方案》作為文字來看待,它也沒有取代漢字,在當前連平起平坐也談不上。至于漢語,它的詞匯、語法均已發生深刻的變化,但并沒有被革除掉,并沒有誰創造出一種新的語言來取代漢語。“語文革新”這種說法是經不起推敲的,是不嚴密的。
“語文現代化”的提法歷史不長,很明顯它是套用“工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之類的詞語克隆出來的。這個概念在一定范圍內頗為流行,但也不是沒有爭議。1995年12月23日在南京“語文現代化問題”座談會上,韓陳其的發言就表示:“語文現代化這個提法本身還有不少問題。”〔1〕世界各國所有的現代化都是靠兩個輪子運轉前進的。一個輪子叫科技,一個輪子叫人文。二者互相依存,互相促進,缺一不可。科技的現代化事實上就是國際化,科技作為產業必須跟國際接軌,完全可以采取“拿來主義”。人文這個輪子,包括語文在內,情況就要復雜得多。從語文應用層面來看,如漢字信息處理,我們可以稱之為“語文現代化”,可漢字、漢語能跟國際接軌嗎?能全球化嗎?在歷史上曾經有人主張廢除漢語、廢除漢字,以為這樣就可以跟西方接軌,事實證明:此路不通。如果連自己的“語”和“文”都沒有了,成了“無軌”之人,拿什么跟人家“接”!“語文現代化”的提法容易導致片面性,即把傳統與現代對立起來。現代應當繼承傳統。我們只能用現代的話語體系去解釋傳統,但不能“化”掉傳統。我們不能化掉孔夫子,不能化掉十三經、二十四史,也不能化掉文言文、甲骨文、金文,甚至連《說文解字》《康熙字典》也不能化掉。“語文現代化”既不能準確地對百余年來的語文轉型進行歷史性的概括,也不能正確地全面地指導當前的語文建設。
“語文轉向”這個提法就對嗎?這要由時間來作結論。
從目前來看,這個提法至少有兩點好處。
1.擺正了傳統與現代的關系
140多年來,中國語文轉向的總目標總趨勢無疑是由傳統轉向現代。具體內容就是:由古漢語轉向現代漢語、由以文言文為正宗轉向以白話文為正宗、由以漢語為單一的教學語言轉向有附加語言的多元教學語言、由自然標準語轉向法定的規范化的標準語(普通話)、由漢字單一書寫體系轉向以拼音文字為輔助的雙符號書寫體系,在印刷文化轉向電子文化的時代,漢語也由單一的紙上讀寫轉向紙上和屏幕的雙重讀寫(年輕一代有所謂“棄書投網”的說法)。我們說這些都屬于轉向,因為它既沒有切斷傳統語文的命脈,又從傳統中孕育出新的發展方向。“轉向”當然不是聽其自然,有人為的干預,有絕對的規定。但不論什么樣的干預、怎樣的規定,都必須尊重語文發展的內在規律、語文自身的邏輯。所有企圖用“革”、用“化”的辦法來解決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種種矛盾的做法都是行不通的。傳統語文為現代語文的發展提供了寶貴的資源,是現代語文發展的立足點。“語文革新”“語文現代化”的提法都沒有給傳統語文以應有的歷史地位、現實空間。
2.擺正了語文與現代化的關系
現代化是世界潮流,各民族遲早都要隨潮流而進。語文轉向并不具有普適性,也不需要全球化。語文轉向只是我們中華民族為了適應世界潮流而不得不做出的選擇,是在中國現代化大背景下產生的歷史任務。現代化是大前提,語文轉向是實現這個大前提的必要條件。如果沒有現代化這股世界潮流,中國依然閉關鎖國,處在中世紀的古典語文生態環境中,中國語文就完全沒有轉向的必要,也沒有轉向的可能。中國現代化遇到的第一道難關就是語言障礙。語言文字是我們進入國際社會的唯一方式。洋人打上國門,我們被迫跟洋人打交道,打交道就得說話,就得通曉對方的語言、文字、文化、思維方式。客方的強勢語言就必然對我方的弱勢語言進行滲透,乃至改變詞匯體系、語法規則,形成所謂“歐化”漢語。但不論怎么“歐化”,漢語總還是漢語,這就是語文轉向與科技現代化在本質上的不同。
從西方現代化的歷史來看,語文并不一定要急轉向、大轉向,漢語面臨現代化的大潮,為什么一定要發生幾千年以來未有的大轉向呢?
西方的現代化屬于原生形態,它的社會轉型是從內部發生的,是一個漫長的漸變過程,它的語文演變基本上是自行性的新陳代謝。而漢語遭遇現代化是突發的、被動的,且漢語漢字的歷史極為悠久,文獻極為豐富,“語”和“文”又嚴重脫節,“文”的內容也以古典為主,面對現代化的西方世界,發展到19世紀的漢語,的確已經老了,“真成了退化的語言”。〔2〕它的老態主要表現在:一、語文教育老化,二、書面話語老化,三、應試文體(八股文)老化,四、缺少語言規范,五、語言觀老化,六、漢字老化。
中國要改變落后狀態,頭等大事就是要改變漢語漢字的落后狀態,實現語文轉向。總結百余年來的經驗,漢語是可以轉向的。漢語具有穩固性、靈活性及豐富性的特點,因此它的詞匯、語法、語音能在不打亂原來系統的前提下實現現代性轉向。
二、中國語文轉向的五個階段
回望百余年中國社會的發展,中國語文轉向的過程,可以劃分為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1862~1894年,“夷語”“夷文”開始撞擊中國語文的年代。
第二階段:1894~1917年,梁啟超“新文體”風靡全國的年代。
第三階段:1917~1949年,“文言彌留,白話學步”的年代。〔3〕
第四階段:1949~1979年,語文規范加強、語文內容政治化的年代。
第五階段:1979年以后,語文地位提高、語文觀念大開放的年代。
1.第一階段(1862~1894年)
我把第一階段的上限定在19世紀60年代初,是因為“現代化”這個詞雖然20世紀30年代才始見于報端,〔4〕但中國現代化的原始階段于19世紀60年代初就開始了。當年的洋務運動就是現代化的濫觴,也就是中國語文與“夷語”“夷文”大撞擊開始的年代。帶有標志意義的具體事件有二:一件是1862年開辦京師同文館,“是為中國新學的起始”;〔5〕另一件是1865年于上海設立江南機器制造局,制造局內設有翻譯館。
中國現代化從開始的第一天起就駕駛著兩輪文化車起步向前。同文館是人文輪,制造局是科技輪。導引這兩個輪子前進的是翻譯。沒有翻譯,這兩個輪子就寸步難行。“翻譯——除出能夠介紹原本的內容給中國的讀者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幫助我們創造出新的中國的現代言語。”〔6〕在一定意義上,可以這樣說,中國語文轉向是從中西語言撞擊開始的,是從翻譯“夷文”“夷語”開始的。這就決定了中國語文轉向的根本特點:從那時到現在,140多年來,中國語文始終面臨著語言競爭的緊張而又尷尬的局面;總是處于弱勢地位,總是以西方語言(主要是英語)作為參照,并自覺或不自覺地深受西方語言的影響。我們不得不承認,一部中國語文轉向的歷史或者說一部現代漢語發展的歷史,從一個特定的視角來看,也就是一部中西語言競爭的歷史。這部歷史每一階段的特質都是由不同的語言競爭形勢決定的。漢語在競爭中沒有被擊敗,且已有由弱變強之勢,它的地位不是江河日下,而是步步升高。強勢與弱勢的界定,不是語言本身有什么優劣之分。“強”“弱”是由文化、經濟、科技等因素決定的。改變弱勢的唯一自救之法,就是學習強者的語言。中國的現代化就是從學習西方語言開始的,這不是自愿的,是逼出來的。當年洋務運動的新派人物如馮桂芬、郭嵩燾、容閎、王韜、曾紀澤等人都認識到學習“夷語”“夷文”的重要性,他們都有與洋人交往的經驗,能夠放眼向洋看世界。
談到洋務運動時期的語文轉向,不能不提到西方來華的傳教士和外交官。他們為雙語交流做了四件事情:一是精研漢語,二是翻譯,三是受聘為洋教習,四是主辦中文報刊。
傳教士、洋務派是中國語文轉向第一階段的主力軍。從建立同文館到派遣留學生,從設立譯學館到創辦報刊,這些活動對中國語文轉向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我以為最重要的是從此時起,中國士大夫的語文觀念發生了數千年來未有的大變化。漢語唯一至上、漢字唯一至上的觀念被打破了,時文、八股乃至文言文的地位開始受到挑戰。那時的譯文和傳教士的文章,雖然還是一派文言腔,但他們的認知圖式、話語編碼機制,尤其是詞匯領域,已顯然有別于中國傳統的文言文。文言文內容的“西化”、新語境的產生,必然會促進漢語深層結構的現代轉型。拼音文字大量引入后,人們再反觀漢字,兩兩相較,不可能不“見異思遷”。漢語漢字挨罵的日子就要降臨了。此風當然也來自西土人士。1882年《萬國公報》刊出了沈毓桂筆譯的《西士論中國語言文字》,該文根據“梵言與華言互勘”的結果,竟然說“中國人之語言猶近于古初孩童語言之式也”,這是以有無形態變化作為語言發展的分期標準,“梵言變換多端,故知其語言去古已遠也”。〔7〕百余年間,漢語漢字落后論,在東西方似乎已成定論,直到近年才得到糾正。
2.第二階段(1894~1917年)
這一階段為清末民初。我們把上限定在1894年(光緒二十年,甲午),是因為甲午海戰中國慘敗于日本,宣告30年洋務運動徹底失敗。中國的現代化開始由物質技術變革發展為社會制度、政治思想的變革。語文轉向開始進入自覺階段。言文合一的主張、白話報的創辦、各種拼音方案的提出、普通話(官話)的推廣、八股文的廢除、舊文體的沒落,都出現在這一時期。還有,“以為上策必徑棄中國之語言文字,改習萬國新語。其次則改用現在歐洲科學精進國之文字”也是這一時期提出來的。〔8〕
按梁啟超1902年的說法,這是“歐學時代”。中國語文的轉向,以歐化為目標,幾乎是大勢所趨,不可阻擋。直到“五四”白話文運動,歐化仍然是最高目標。談到語文歐化,我們只想到“五四”時期的白話文學家,這是違背事實的。中國現代新文體的創立,從內容到形式都深受歐學影響的,首推梁啟超。
梁啟超的“新文體”承前啟后,是中國語文轉向成績最為顯著的一種文體。梁氏在文體解放方面的功勞,與歷史上的唐宋古文運動相比,其功在韓愈歐陽修之上;與“五四”的白話文運動相比,其功可與陳獨秀、胡適、魯迅媲美。“新文體”的特色是什么呢?請聽梁啟超的自述:“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向矜煉;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這種文體,“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9〕陳子展說:“這種新文體不避俗言俚語,使古文白話化,使文言白話的距離比較接近,這正是白話文學運動的第一步,也即是文學革命的第一步。”〔10〕錢基博于上世紀30年代出版的《現代中國文學史》,設有專章論“新民體”,以為“此實文體之一大解放。學者競喜效之,謂之‘新民體’;以創自啟超所為之《新民叢報》也。迄今60歲以下40歲以上之士夫,論政持學,殆無不為之默化潛移;可以想見啟超文學感化力之偉大焉”。〔11〕
梁啟超的新文體形成于《新民叢報》時期,《新民說》是代表作。《新民叢報》1902年2月5日創辦于日本橫濱,1907年冬停辦。新文體的形成很明顯得益于日本當時的歐化語境。
這一時期還有一個重大轉向就是地方性的白話報、白話教學用書應運而生。白話文雖尚未成為全國性氣候,但實開“五四”白話文先河。“普通話”“國語”“拼音”這些具有特定意義的新詞以及速記符號也于這時產生。
政府行為是語文轉向不可或缺的重要關口。清末廢除八股時文,學部通過《統一國語辦法案》(1911年),民初通過《采用注音字母案》(1912年),公布《讀音統一會章程》(1912年),教育部設立“國音字母傳習所”(1913年)。所有這些舉措對語文轉向都有積極意義,語文轉向就是這樣艱難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推進的。沒有這些舉措,“五四”白話文運動是不可能產生的。只要八股時文當道,國語沒有統一的標準,現代漢語的官方地位的確立幾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說,語文轉向的第一階段只不過是少數人在封閉的古典黑屋中開了一扇小小的窗戶,以窺視另一個語文世界,那么第二階段的語文轉向就已經成為思想轉向、社會轉向的最為重要的物質力量,成為塑造思想、塑造社會的重要媒介,成為哺育一代新人的精神資源。
3.第三階段(1917~1949年)
在現代漢語書面語發展的歷史上,1917年是永遠值得紀念的一年,這是中國語文轉向最為關鍵的一年。這年1月1日,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二卷五號發表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鄭重地提出了以白話代替文言的主張。有人說:“這才是公開向國內提倡白話文學的第一炮。”有人說:“這是我們中國從有文字以來幾千年中間關于文字的第一件大事情。”〔12〕還有人說:“適之先生在中國文化史上的貢獻和地位,不是因為他是個什么‘實驗主義者’。適之先生真正不朽的貢獻,事實上便是本篇所敘述的,他對白話詩文的倡導和試作。”〔13〕
這些評說大體上都是正確的。
如果說中國語文轉向第二階段的杰出代表人物是梁啟超,那么,這第三階段的杰出代表人物無疑就是胡適之了,他們有些特點是共同的。
白話文早已有人提倡,為什么到了胡適登高一呼,才能造成這一偉大的運動,終于取代文言而成為正宗?這完全是適應了時代的需要。在此之前,中國的現代化已有50多年的歷史,無數仁人志士已為白話文的登臺作了長長的鋪墊。加之帝制已推翻,科舉已廢除,“桐城”已成為“謬種”,“選學”已成為“妖孽”,西學已如日麗中天。所謂時勢造英雄,此其時也。
胡適的《芻議》能夠在國內最具思想權威的《新青年》刊出,暴得大名,其功還在當時能造成潮流并指導這一潮流前進的陳獨秀,還有善于推波助瀾的錢玄同,更有在白話文實踐中取得卓異成就的魯迅、周作人、劉半農等,北大學生傅斯年等也擂鼓助戰,新潮涌動,漸成浩浩蕩蕩之勢。
眾所周知,白話文運動開始不久,就遭到兩種人的公開反對。一是老輩,一是同輩。如果說老輩是老保守主義者,那么同輩就是新保守主義者。老輩如林琴南、嚴復等人,他們或公開挑起辯論,或采取不屑一顧的態度。同輩如吳宓(1894~1978年,字雨僧,陜西涇陽人,1921年任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教授)、梅光迪(1890~1945年,字迪生,安徽宣城人,曾任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主任)、胡先骕(1894~1968年,字步曾,江西新建人,植物學家)等。他們于1922年1月在南京的東南大學創辦《學衡》雜志,反對新文化運動,反對廢文言而用白話。這三人都曾留學美國,所以茅盾稱之為“說洋話的復古派”。
歐化問題是第三階段語文轉向的一個重點,它的意義要從現代漢語書面語的形成發展的角度來論定。這段歷史至今還缺少全面認真的總結文字。現代漢語書面語的發展過程,在相當程度上是歐化的過程。不加分析地反對歐化,對漢語的發展并沒有什么積極意義。
4.第四階段(1949~1979年)
把這30年作為一段,不過是取其整數。前17年與后10年情況很不一樣,最后3年算是第四階段至第五階段的過渡時期,就總體傾向來看,這三年過渡還是偏向于第四階段而不是第五階段。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日起到“文化大革命”開始,這17年間,中國語文轉向有突飛猛進的發展,可以稱得上氣象非凡,許多百余年來沒有定論或雖有定論而未能徹底實現的語文理想,在此期間有了定論而且在全國范圍得到貫徹實施。舉其大者有如下七件事——第一件:白話文一統天下;第二件:在全國范圍內大規模地推廣普通話;第三件:制定和推行《漢語拼音方案》;第四件:整理漢字字形;第五件:進行全國范圍內的大規模的方言調查;第六件:出版了《新華字典》和《現代漢語詞典》;第七件:普及語法修辭知識。
年輕的共和國,面臨著百廢待興的局面,短短幾年之內就能在現代漢語規范化方面取得如此突出而又巨大的成績,可證當時的語文政策基本上是正確的,反映了廣大人民群眾的愿望,符合漢語發展的歷史方向。語文工作者也都懷著滿腔熱忱,開拓了一個欣欣向榮的語文新天地。
但語言規范初見成效之日,也就是語言牢籠漸漸建成之時。此二者本無內在的邏輯上的必然聯系。由于連年的政治運動,階級斗爭一浪高過一浪。鎮反、土改、三反五反、思想改造運動、反胡風運動、反右、大躍進、反右傾、社教運動等,都離不開“口誅筆伐”,離不開“斗爭哲學”。十多年的運動,已經做了長長的鋪墊,終于發展成為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這一運動又是十年。歷次運動的惡果是:漢語語言文字喪失了生機,喪失了多彩多姿多元化的風格。語言貧乏、空洞,面目猙獰。話語壟斷,話語暴力,觸目驚心。“文革”語言更是殺氣騰騰,野蠻之極。1968年4月30日筆者在武漢市街頭買了一本《戰地黃花》,里面有一首詩:
砍掉腦袋碗大個疤
長矛穿胸開紅花
老子舍得一身剮
敢把麻譚拉下馬
1968年9月在北京出版的一本《送瘟神——全國111個文藝黑線人物示眾》,其中的語言文字出自文人之手,同樣不堪入目。現摘幾條在這里“示眾”,看當年的語言文字是何等恐怖墮落。例句中所謂的“黑線人物”,現在均用×××代替:
“××公然把矛頭指向以毛主席為首、林副主席為副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真是狗膽包天,罪該萬死!”
“××干盡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罪惡勾當。”
“××如此賣盡力氣為日寇、漢奸、國民黨反動派效勞,已經墮落為民族的敗類,時代的渣滓!”
“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終于被揪出來了。我們必須把他斗倒、斗臭、斗垮,使他永世不得翻身!”
語言暴力的產生有政治暴力、政治恐怖作為背景,也有語言內部的原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期間,只有魯迅的語言文字和毛澤東的語言文字處于神圣不可動搖的絕對權威的地位。那些比較軟性的美文,不是“小資情調”,就是“大毒草”。魯迅匕首式的文字、投槍式的文字、能和讀者一同殺出一條生存的血路的文字,還有打落水狗的文字,在“文革”中被極左思潮利用,編成語錄,作為打擊“敵人”的理論依據。我手頭保存一本1967年11月出版的《魯迅語錄》,只要看一下目錄就知道“錄”的是些什么“語”了。“一、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二、階級和階級斗爭;三、革命;四、革命者;五、敢于斗爭,善于斗爭;六、痛打落水狗;七、‘韌’的戰斗精神;八、注重現實斗爭;九、痛斥反革命兩面派;十、破舊立新;十一、人民群眾;十二、為人民服務;十三、思想改造;十四、思想方法;十五、青年;十六、文化藝術;十七、其它。”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的序言和按語》以及1957年反右的許多文字,在“文革”中也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文革”中的某些斗爭方式就直接來自《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曾經有人說:“我們這一輩,在中學時代把魯迅讀爛了,所以一落筆,就‘變風變雅作矣’。一經胡公(按:指胡適)點破,也頗自覺有失溫柔敦厚之道;士君子讀書作文,為什么一定要走魯迅那條尖酸刻薄的道路呢?”〔14〕還有人說:“由于魯迅的文體能自成一格,機敏與憤怒在白話文里生了根,后起的白話文作家很難擺脫它們。在白話文的發展中,這種依賴機智,依賴仇恨和侮辱的字匯的趨向,和這種真地把中國語文的坦途縮小的責任都應由魯迅來負。但這種文體對模仿者有很大的限制,魯迅本人在其中卻是游刃有余。”〔15〕
對這些說法應取分析態度。魯迅的尖酸刻薄、憤怒與仇恨是用來對付真正的論敵的。魯迅遭受了那么多的圍攻、誣蔑、謾罵,他有理由仇恨。即使這樣,魯迅也認為“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16〕至于在“文革”中,極左分子和極左思潮還利用魯迅語錄來搞所謂“大批判”,那是從根本上就混淆了敵我矛盾,責任當然不在早已去世的魯迅。
毛澤東的文章的確也是白話文的典范。1951年《人民日報》社論稱“毛澤東同志和魯迅先生都是精于造句的大師”,并號召全國人民“努力學習毛澤東同志和魯迅先生,繼續發揚我國語言的光輝傳統”。將毛澤東與魯迅相提并論,并無不當。問題是毛澤東晚年就把敵我矛盾搞錯了,正如鄧小平所言:“‘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毛澤東同志是犯了錯誤的。”〔17〕
毋庸諱言,漢語語言文字一度成為暴力工具,成為殺傷力很強的武器,跟毛澤東的錯誤有直接關系。當然,歷史原因也不能不考慮,既然機敏與憤怒在白話文里生了根,群眾就很容易被誤導,很容易被利用,他們把憤怒和暴力施加給所謂的“牛鬼蛇神”、所謂的“階級敵人”,造成種種悲劇、慘劇,不能不說白話文的傳統有問題。漢語語境中的“憤怒”遺風、“文革”遺風,至今并未徹底消除。
5.第五階段(1979~)
第五階段與第四階段的后期簡直不是發展與繼承的關系,而是攔腰斬斷,重打鑼鼓另開張。若論歷史來源,第五階段乃遙接“五四”,重新啟蒙,是第三階段的繼承和發展,是中國優秀的語文傳統的大發展。
1979年開始的改革開放,也是語文領先。對于漢語語文來說,改革就是革掉語言暴力,唾棄禍國殃民的語言暴力。開放就是打開語言牢籠,把備受扭曲的語言魂從牢籠里解放出來。擴大閱讀面,恢復漢語的生機,恢復漢語的傳統,給漢語注進新生血液。漢語要走向世界,參與世界語言競爭。
百余年的語文轉向與中國現代化的進程始終是互動關系。十年“文革”,現代化的進程已完全停頓,經濟面臨崩潰的邊緣,政治倒退到封建專制主義,文化迅速粗野化、沙漠化,學業普遍荒廢,文盲大量增加,閱讀范圍只限于“紅寶書”,跨文化對話等于零。語文當然不可能朝著進步的方向轉變。改革開放的根本宗旨是要使中國重新跨上現代化的駿馬,馳騁在全球化、國際化的廣闊天地之間,語文的責任就是要為現代化鳴鑼開道,一切阻礙或不適應現代化進程的語言問題、文字問題都在變革之列,這種變革幾乎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人們只能適應改革的機遇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們又要禮拜孔子,攜手港澳臺,乃眷西顧了。塵封了幾十年的周作人、林語堂、徐志摩、沈從文、梁實秋、錢鐘書一一跟讀者見面了,甚至連張愛玲、蘇青也像出土文物一樣受到青睞。
現如今,我們的詞匯面貌、語言行為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昔日那些出現頻率最高的詞語,有的靠邊站了,有的退休了,有的被掃進了歷史的語言垃圾堆。與此同時,這20多年間出現了大批新詞語。這些詞語,有的已經進入全民通用語,成為常用詞;有的只在一定范圍內流行;有的詞語比較少見,甚至是臨時性的個人造詞,或只是一種修辭技巧。
第五階段的語文轉向,除了漢語本體實現了詞語“大換血”,在語言應用方面的空前突破是實現了漢字信息處理,也就是用電子計算機來處理漢字。
漢字信息化也適應了以互聯網為核心的信息技術革命的要求,從網上獲取中文資料,用中文上網,用中文發送電子郵件。每一個有家庭電腦的人,能上網的人,都可以建立自己的個人主頁、網址,成為網民,還可以發展自己的網友。街頭還有網吧,制造了不少網迷、網蟲,還有所謂的網戀、網婚、網絡同居,甚至還產生了網絡語言。
如果說第四階段人們患有“失語癥”,那么現在則普遍染上了“多語癥”。雕章琢句的語文傳統、惜墨如金的寫作態度、“推敲”的語文精神,不僅在網絡上失傳了,在高等學校、在學術界,同樣失傳了。“泥沙俱下,鋪天蓋地”,“黃茅白葦,極目雷同”。句子不通,文理不通,用詞不當,在學術界也隨處可見。有的學人的文章“讓讀者不知所云”,連他“自己都不知他在說什么”,以致讀者呼吁“讓語言還原為語言”。〔18〕
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沉思,為什么有的寫家熱衷于寫作名副其實的“垃圾”呢?為什么一些文字粗鄙的下等讀物能充斥市場呢?
應該說,有什么樣的讀者群就會制造出什么樣的作者群。現在的圖書市場機制受制于文化低下思想淺薄的讀者群,正是這樣的讀者群培養了大批垃圾寫家,垃圾寫家又順應了這樣的讀者群。
當然,我們也要注意事情的另一面。目前的“言論競賽”“多語癥”雖有洪水泛濫之勢,但比之萬馬齊喑、言者有罪的年代畢竟順乎潮流合乎民情,語文轉向是千千萬萬人的日常活動,泥沙俱下是正常的。至于何時能出現“鳴其善鳴者”,何時能出現新時期的語言大師,出現現代漢語的經典作品,不能著急,至少得幾代人的積累,應以百年為期。
進入新時期才20多年的時間,漢字信息化、標準化、統一化,成績卓著,費錦昌主編的《中國語文現代化百年記事》(1892~1995年)記錄在冊。20多年來,漢語的國際地位也有所提升。當然,漢語與英語相比,仍然不算強勢語言。不過,從前景來看,漢語的國際地位將會進一步提升。面對多元化的世界文化格局,漢語應保持自己的獨立性、開放性,提高自己的競爭能力。任何一個中國人都沒有理由輕視自己的母語,對母語抱自卑心理。放眼未來,英語不可能永遠稱霸世界。自有生命以來,還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可以永遠稱霸世界!漢語的尊嚴、漢語的競爭能力,要靠我們自己去維護、去發展。
(有刪改,改后未經作者審閱)
〔1〕郭伯康《中國語文工作者的使命——“語文現代化問題”座談會紀要》,《語言文字應用》1996年第3期。
〔2〕傅斯年《怎樣做白話文》,《新潮》一卷二號,民國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1919年1月)。
〔3〕董橋《翻譯與“繼承外國文學遺產”商兌》,見陳子善編《董橋文錄》,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21頁。
〔4〕羅榮渠《中國近百年現代化思潮演變的反思》,見羅榮渠主編《從“西化”到“現代化”》,北京出版社1990年版,第13頁。
〔5〕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岳麓書社1999年版,第43頁。
〔6〕魯迅《關于翻譯的通信》,見《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296頁。
〔7〕錢鐘書主編、朱維錚執行主編《萬國公報文選》,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512頁。
〔8〕吳稚暉《書神州日報東學西漸篇后》,原載民元前三年(1909年)《新世紀》101、102、103號,后收入《吳椎暉先生全集》“國音與文字學卷”。
〔9〕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商務印書館民國十年二月,(1922年2月)初版,第142頁。
〔10〕陳子展《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07頁。
〔11〕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見劉夢溪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錢基博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29頁。
〔12〕胡不歸《胡適之傳》、毛子水《胡適傳》,見《胡適傳記三種》,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127頁。
〔13〕唐德剛譯注《胡適口述自傳》第七章注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8月第二次印刷,第153頁。
〔14〕唐德剛《胡適雜憶》(增訂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72頁。
〔15〕《夏濟安選集》,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9頁。
〔16〕《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344頁。
〔17〕《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92頁。
〔18〕王玉霞《讓語言還原為語言》,《中國圖書商報·書評周刊》2002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