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是永不消逝的電波

能在時光里永遠流淌的，只有愛。

父親半躺在床上，腰身挺挺的，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襯衫和褲子，整個人溢出歲月的風塵仆仆。父親的枕邊有一部收音機，快樂的童聲在房子里雀躍著。我靜靜地聽著，回憶像河流一樣席卷了我……

收音機是我們共同的寶貝

我和父親，住在城南父親的單位宿舍里，兩室一廳，有一個朝北的小陽臺和無論冬夏都涼涼的地磚。在單位里做統計員的父親住大間，我住小間。 母親有溫婉的笑、一雙長長的大辮子，但這是相片中的母親，因為，在我5歲她就患病去世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說話結巴的，沒上學前，在家里并不覺得難堪，但沒想到上學的第一天，便被同學們狠狠地嘲笑了。

那是夏季的一天，父親帶著8歲的我到距家不遠的一所小學報名。老師問我叫什么名字？”林……清兒”，我結巴著說完這三個字，同學們“嘩”地又笑又嚷起來，有一位調皮的男同學學我結巴的腔調大聲念：林……清兒。

我的眼圈立即紅了，無助地望向父親。父親拍拍我的后腦勺，沒說什么。于是，我有些生氣，心里埋怨他不為我教訓這位男同學，兩天沒和他說話。父親也沉默了兩天。

第三天，我放學回家，看見自己房間的小書桌上放了一部收音機。锃亮的天線，黑黑的皮套，皮套上寫有“紅燈牌”三個字，皮套的背帶上還帶有一個放置耳塞的袋子。

“喜歡嗎？爸爸送給你的小玩具。”父親朗聲說，隨后伸手往收音機右側撥了幾撥。突然，“……小喇叭開始廣播啦！……” 一片快樂的童聲在房間里雀躍著，我的心也“呼”地雀躍了起來，立即愛上這個玩具，對父親的怨氣消失了，抱著父親快樂地跳啊跳。

晚上，鎮里的二叔來做客，我在里間做作業，聽到二叔說：“大哥，你真舍得給清兒買禮物，那是你一個月的工資吧？”

“我這兩天向學校里的一些老師打聽過了，聽說讓孩子多聽故事和唱歌可以矯正說話結巴的毛病。以前我老在瞎忙，沒注意，那天帶她上學，清兒因為結巴在學校里受委屈了。我38歲才有了她，你大嫂又走得早，我不能讓她受委屈，要不我心里難受。”父親說。

有微微的暖流在我心里涌動，我把放在小書桌上的收音機摟在了懷里。

收音機成了我和父親共同的寶貝。

父親把收音機的天線拉得長長的，在聲音清晰的那一瞬間，又迅速把音量調至適當，播音員的聲音便如無阻的流水在屬于我們的空間中流動著。父親和我都喜歡聽劉蘭芳阿姨講故事，比如《岳飛傳》和《楊家將》。每次聽完，父親總要求我像劉蘭芳一樣大聲說其中的幾句評書。開始，我說得磕磕巴巴的，但后來，慢慢有些流利了。

有一天，劉蘭芳阿姨又在充滿懸念的地方令故事戛然而止，父親“啪”地一拍大腿，大叫：“清兒，你來學一句！”

我大聲地應著，挺著小小的身板，學著劉阿姨說道：“唱著得勝歌、敲著得勝鼓、邁著得勝步……”突然，我看見父親愣了。我停了下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我竟然能夠流暢地說完一段話了！

狂喜在父親的眼眉間蕩漾著，他突然抱起我連連打轉，在旋轉中，如風的快樂遍襲我的身心。我開心地尖叫著，父親爽朗的笑聲在我的耳邊飄蕩。

父親身上的寂寞

有4年的時間，我和父親快樂地生活著，每天，我們一起聽收音機，我給父親朗讀、唱歌。我不再結巴了，也能和同學們自信地交流了。因此，在我的心里，我希望父親是單獨屬于我的，其他的人，在我和父親的生命中是可以忽略的。

但在我們的生命中，有許多的人和事，怎么能輕易忽略？就在我13歲那年的冬天，我以為可以忽略的人還是出現了。

陳姨是二伯母帶來的，是鎮里一家幼兒園的雜工，與父親高瘦的身材相反，她胖而壯實，有母親一樣的長頭發，但沒有母親那般溫婉的笑容。我曾聽到二伯母對父親說，陳姨結婚7年一直沒有孩子，只好和丈夫離婚了。

陳姨第一次到我家，笑瞇瞇地遞給我一把糖果。我沒理她，繼續聽收音機。父親喝斥我不懂禮貌，讓我接過陳姨手中的糖果。我無奈地接過，卻一扭身進了自己的小房間。外面，父親“嘿嘿”地笑著說：“別介意，孩子怕生呢。”

其實，并不是我怕生，而是我對陳姨有著莫名的敵意，每一次她來我家，這敵意便在我的心里左右亂竄。

沒幾天，陳姨成了我家的常客，她洗衣、做飯、收拾衛生，每一次只要她來，吃飯時，我故意不吃她炒的菜，只吃白飯，也不和她多說話。一個星期后，父親終于看出了我對陳姨的排斥。

那天傍晚我放學回家，剛到家門口，就聽見二伯母在說：“老李，清兒總會長大的，你也需要一個女人照顧一下吧！”

“我倒是無所謂，我是擔心清兒受委屈，這事就算了，等清兒大些再說吧。”父親說。

晚上，我再也沒睡著。睡到后半夜，客廳里收音機暗啞的“沙沙”聲把我吵醒了。我起床，發現父親躺在木制沙發上睡著了，煙頭在他的腳下凌亂地躺著，收音機里發出的“沙沙”聲忙碌地在客廳中飄來蕩去，仿佛有寂寞從父親的身上飄出來。

我趴在父親的懷里，緊緊抓著他的手，害怕他寂寞地睡去后永遠醒不過來。

我以為這是永恒的幸福

我去找二伯母，讓她帶我到陳姨那兒去。陳姨摟著我直說：“清兒，你放心，我會好好待你的。”

“只要你對我爸好就行了。”我像個老成的大人似的對陳姨說。然后，我看見二伯母和陳姨眼圈紅了，陳姨使勁兒地連連點頭。

一個月后，父親和陳姨結婚了。那天，他喝了很多的酒，有些醉了，非要我和他在婚禮上給客人們來幾句劉蘭芳阿姨的評書。我拗不過他，又見他如此高興，便挺著小身板，和他一起念：“唱著得勝歌、敲著得勝鼓、邁著得勝步……”

所有的客人都為我們鼓掌。我仰臉看著父親，他的臉煥發出我從未見過的喜悅，像我早晨上學時看到的晨光。后來很多年后，我回想這一幕，才明白，其實那應該是一種名叫幸福的光。

我喊陳姨做“媽”，陳姨的嫁妝是一部彩色的電視機，據說花了她多年的積蓄。我們一家都非常稀罕，但父親和我仍喜歡一起聽收音機。

那部收音機，黑色的皮套已經有些褪色了。經常，從收音機里傳來的聲音，在傍晚飯菜的余香中傳入我們的耳中。

“它閉上眼就可以享受，可那玩意兒非得睜著眼睛才能享受。”父親樂哈哈地用筷子指指收音機，然后又指指電視說。

有5年的時間，我和父親的生活就是如此祥和、安寧，然后，我考上了省外的一所大學。在火車站，父親有些傷感，有些異常地沉默著。我說：“爸，等我畢業了，工作后賺到錢，我請你和媽去旅游，看一看在收音機里聽到的那些名山大川。要有機會，咱們再去拜訪一下劉蘭芳阿姨！”

我笑嘻嘻地說，父親樂呵呵地點頭。

我以為這就是永恒的幸福了，卻沒想，幾年前父親說的話，一語成讖。

只有愛能在時光里流動

一直以來身材消瘦的父親，健康并無異常，也極少到醫院檢查身體。他感覺視力開始模糊時，我剛大學畢業，在另一座城市實習。那天，父親給我打電話，說他最近看東西有些模糊。

“爸爸老了，看來要配一副老花鏡了。”父親笑著說。我也笑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父親逗著趣。沒想到，一個月后，媽在電話中說，父親失明了，是早就患有糖尿病，但一直不注重身體檢查的原因。

這個消息把我整個人都打趴下了。我從未想過，一向看似健康的父親會突然失明。失明的父親心里一定很難過吧？果然，第二天傍晚，我從學校趕回家，到病房探望他時，父親顯得落寞而消瘦，那雙眼睛空洞無物，全無神采。走上前，我不自覺地哽咽了幾聲。

“是清兒嗎？”父親忽地驚喜起來。我應了，伸手捉住他在病床兩側胡亂揮著的雙手，眼淚掉了下來。

“傻丫頭，哭了？爸又沒死，別哭。”父親哈哈地笑著說。媽這時進來，說：“你啊，清兒回來就樂成這樣了，昨天還愁眉苦臉的，老念叨著怕將來看不見清兒孩子的模樣。”

父親尷尬地笑笑，說：“別聽你媽胡說，我當然能看見。清兒已經大學畢業了，又那么多男孩子追，再過一兩年肯定會結婚，我怎么能看不見呢？”

可是，父親終究沒有看見我的婚禮和孩子。一個月后，由糖尿病引起的多種并發癥，導致父親的身體迅速衰弱下去。

那天下午，我和媽換班照顧父親，父親突然說起了很多的陳年舊事。最后，他拿起那部自從他住院后就一直放在枕頭邊的“紅燈牌”收音機，說：“丫頭啊，你記得第一天帶你上學，因為口吃被嘲笑的事吧？我知道你當時埋怨爸，那時我也很難受，但那小男孩不懂事，咱大人總不能也不懂事地打他罵他吧？所以我就找了不少人問治療口吃的辦法。沒想到這部收音機不僅幫你治了口吃，讓你在上初二時得了全校朗讀比賽第一名，還幫咱倆融洽感情了。你瞧，咱倆現在多要好，是吧？“

父親的話里透著喜悅，往事涌上了我的心頭。我有些哽咽，抓著父親的手連連點頭，雖然我知道他看不見。

“爸，這部收音機又老又舊了，明兒我買個新的給你吧。”我說。

“別，這個好，爸就喜歡這個。”父親說。他摸索著拉長天線，伸手往收音機右側撥了幾撥，“……小喇叭開始廣播啦！……”

像我8歲那年，仍是那快樂的童聲，在房間里雀躍開來，我的心也雀躍了起來。10分鐘后，父親在收音機的電波聲中離開了人世，他留給我最珍貴的遺物，便是他枕邊的這部“紅燈牌”收音機。

后來的很多年，每次想起父親，我總會把它拿出來。經過歲月的洗禮，它已經有些破舊了，但拆開皮套，里面還非常新。給它裝上電池，拉長天線，打開旋鈕，在聲音清晰的那一瞬間，又迅速把音量調至適當，播音員的聲音便如無阻的流水在房間里、在時間中流動著，就如我對父親的愛。

（責任編輯/王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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