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譚曉筠
■整理/千北
還記得《甜蜜蜜》的片尾嗎?黎明與張曼玉在錯過和重逢的最后,電影倒帶,將故事的開始給我們看——原來他們是背靠著背乘同一次列車抵達的,原來命運早已注定了故事的開場,原來他們可以相守一生一世,只要真的相愛。
哪一夜他更愛我
“下面,請新郎新娘說一說戀愛經過吧。”
我和夏京對視一眼,都有些閃爍,然后同時脫口而出。只不過,我說的是“相親”,他說的卻是“邂逅”。司儀追問:“先相親還是先邂逅?”我們又同時搶答,只不過,我按夏京的思路來“先邂逅”,他倒依了我的話“先相親”,大家笑了。
司儀自以為幽默地總結了一句:“先相親?先邂逅?這是個問題,跟先上車,還是先買票一樣哦。”我的臉漲得通紅。
是的,這是個問題。關于愛情,最永恒的問題便在于此了:你最先愛上的,到底是身體還是靈魂?那推動我們走進婚姻的力量,源于愛、性還是責任?
好在,終于快結束了。司儀宣布:“2006年7月31日,在這個中國七夕情人節里,讓我們祝福夏京先生和譚曉筠小姐婚姻美滿,百年好合。”
入夜,我隨夏京回到我們的家——位于湖南大學家屬院的一套三居室。
應該是相識以來第一次吧,我們理應沒有任何猜疑與擔憂,不擔負任何羈絆與束縛,肆無忌憚地綻放身體。不是嗎?洞房,是怒放的最好泥土;新婚,是開花的最甜甘露。
然而,這一夜,夏京說:“太累了,我們睡吧。”瞬間的驚異之后,我沉默了。各自仰躺著,居然沒有纏綿,沒有依偎,然后我聽見夏京滿足地嘆息一聲:“真好!這才像婚姻,現在的你才像是老婆了。”
我知道,洞房內的疏離在夏京看來是種刻意的儀式,他需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提醒他,也提醒我——從此,我們是夫妻了,不再是情人;從此,我們的親密叫做愛,而非偷歡。
對夏京來說,這便是愛的表達。
枕邊夏京睡熟了,空氣里浮動安謐的味道,而不是情欲,我輾轉反側:其實對我來說他還是那個熟悉的陌生人,熟悉的是身體,陌生的是經歷,熟悉的是皮膚的紋路,陌生的是言語的微妙。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個世界上,愿意給女人婚姻的,至少算個好男人吧。
在我們相識的第一夜,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覺得我是個好男人嗎?”
《我們需要誘惑》——這是2006年4月一個周末晚報副刊版的最大標題。文章言之成理:這觀點是動物學家海倫·費指出動物得以生存繁衍的本質,誘惑的需求甚至高于食欲。
“一夜情還是一夜性討論已經過時?白領麗人速遞服務據說正由南方城市拓展而來,約會網友手冊最后一條居然是坤包里自帶避孕套?譚曉筠,你怎么看?”午餐時,同事趙茹一邊翻報紙一邊對著我大呼小叫。
我漫不經心地回答她:“感情的話題永遠不過時,安全第一永遠是對的,對北方來說長沙就算南方城市。還有,我一向相信科學家的話。”
我和趙茹所在的電子制造合資企業在長沙市白領密集地——芙蓉西路附近,當然,我比她的職位高,薪水高,雖然比她小兩歲。我生于1979年,但我是復旦大學經貿系碩士生,工作姿態非常“職業化”——一絲不茍的妝容,矜持禮貌的微笑,認真、高效還有創新。
與趙茹成為朋友后,她不止一次地說:“和你相比,我唯一安慰的是,我已經有個愛我的老公了。”
不可否認,這一天我反復想到她這句話,特別是我在酒吧一杯杯喝紅酒的時候。
那天晚上星星很少,也沒有月光。我和夏京走出“傷城”酒吧,胳膊與胳膊、腰肢與腰肢藤蔓一樣糾纏著,帶著模糊的醉意。他輕聲問我:“你住哪兒?”
他嘴里發出好聞的紅酒味,我醉得厲害,可大腦卻肆無忌憚的清醒。我指著對街那幢28層的酒店一字一字地說:去最高層吧,我想離星空近一點。
房間里纖塵不染,我們在走進房間后莫名地松開相扣的手。人多時似乎容易入戲,兩兩相對,四周安靜得只聽得到對方心跳時,我們反倒拘謹了。
一分鐘后我們才慢慢適應了近乎迷離的光線。坐下時他的胳膊碰到了我的膝蓋,雖然只是幾寸肌膚的輾轉與分離,但我的弦一下子繃得緊緊的,我因此屏息靜氣。
兩人都沒說話,可四周的空氣越發動蕩了。
這個陌生男子因為沉默而更加神秘,許久,他才長嘆一聲:“我的很多第一次都與她緊密相連,我的第一次,也是她的第一次,牽手、擁抱、接吻、還有做愛……”
他自顧自地說著,說得支離破碎,可我能聽懂。3個小時前我倆坐酒吧角落里,單身,各捧一瓶紅酒,遙望。不知不覺中我們就坐到了一起,他簡短地告訴我他青梅竹馬的女友明天要嫁人了,當然,新郎不是他。
這樣的故事簡直俗到泛濫,以至于我們無需看清對方模樣、眉來眼去、試探、挑逗以及暗示,就在半醉半醒之間心照不宣地牽扯著、糾纏著一同走出酒吧,走進暗夜,走進這個28層的房間。
“抱抱我,好嗎?”我的請求突如其來卻也順理成章。天黑相伴,天明說分手,從此還是陌生人。
他一愣,居然有一點羞澀與無措。我笑起來,站起身以玻璃為鏡,緩緩取下額前一枚發卡,普通的喇叭花形狀,斜別著劉海,我清純得還像小女生;褪去長裙,只留貼身小衣。我能感覺到自己像含苞的花一樣,攢足了勁兒要伸展花瓣,要袒露花蕊,要招蜂引蝶……
一“夜”障目
再次見到夏京是在一個月后,趙茹介紹我們相親。
我打賭,我和夏京在最初的三秒鐘內都沒有認出對方,但某種熟悉曖昧的氣息讓我們不自在起來。趙茹介紹說:“夏京,高校生物學老師,博士喲。譚曉筠,我們公司高管。”
他伸出手與我相握。然后,突然一驚地松開手,是的,皮膚喚起了他的記憶,我的溫涼,他的溫熱,曾如此熨貼過。是的,也許我們忘記了彼此的臉,可皮膚卻記住了對方的紋路。
那些炫目耀眼的片段在我眼前晃動起來,對面這個陌生男孩,我知道他的肩有多寬,他的手掌有多大,甚至聽過他滾燙的情話和顫抖的呻吟。我坐不住了,站起身來。趙茹一把按下我,微笑著離開了。
她說得對,她的眼光也很準,我和夏京是最般配的兩個人:從學歷,到身高相貌。可是,這一切又虛幻得像個玩笑。許久,夏京艱難地開口了:“其實我不是那樣的……”我張了張嘴,無話可應。兩人僵住了,有些尷尬,同時又有種異樣的親密感在兩人心里浮沉。
在咖啡廳門口猶豫了半天,夏京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以送你嗎?”
月光如絲綢般滑過他俊朗的臉,投下一道陰影,那天也是這樣陰影幢幢,而身體閃電般劃亮了夜色。居然就這樣知道了對方的姓名、單位和履歷表,真是可笑,我想,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最好永不再見。我伸出手盡量擺出客套和冷漠的握手姿勢,這時,夏京的手握住了我的手,無論溫涼還是溫熱都瞬間火熱。
我們同時用手做出一個甩的動作,好像想表明自己的無辜。夏京想了想,說:“我們重新開始可以嗎?從拉拉手開始。”我點了點頭,心里卻有些恍惚:兩個陌生人相識叫做開始,兩個不陌生的人怎么能重新開始?
我們認真地開始了戀愛。然而很難。
首先是戀愛地點。電影不是每天都值得看的,去哪里坐一坐呢?酒吧是萬萬去不得的,只有找些純粹的茶樓。四目相對,上上下下,訕訕地笑。我常常裝作看他面前的茶杯,其實是在看他的手,一雙寬寬的手,我會想到他是寬的,因為那正好一握我的胸。再然后,我的臉紅了。
無數次我下決心在夏京再打來電話相約的時候拒絕他,但我沒有;無數次面對他的時候,我想說“何必相互折磨呢”,可嘴張開往往變成了別的話。話也要慎重地說,我知道他的青梅嫁了人,他一直沒問過我在酒吧買醉的原因,言來語去,這都是我們的禁區。
六月天孩兒臉,夜來暴雨,我和夏京從趙茹家出來,她先生是夏京的同事,兩家住得近。猶豫了片刻,夏京說:“去我家里坐一坐?”
房間很潔凈,書房里堆滿了他的專業書籍,我竭力找話:“你平時晚上做什么,不僅僅看書吧?”話一出口又掩上了。
他愣了愣回問我:“聽趙茹說你整天埋頭工作,是真的?”
然后我們都閉嘴,都在心里開始揣測。一幕一幕,酒吧初識的那夜。那一夜當然是偶然,可那一夜曾經發生,即使再偶然,都成為了我和夏京的經歷。
我們再一次躺到了床上。除了床,我們的愛情像流浪的孤兒,沒個去處。還是用身體吧,倒是實在的表達。
欲望在血液里奔跑,兩個人的身體在奔跑。我們將愛做成愛的模樣,無比貼切無比妖嬈。只是,明明是兩個可以正大光明戀愛的人,怎么在一起時,都急切貪婪地仿佛在偷一夜的歡娛?
上哪里去尋回一些時間,可以坐下來談讀書、談工作、談童年、談未來生活的構建?
我聽得見身體的嘆息,自己的,夏京的。感受到身體的默契與不舍,自己的,夏京的。
天亮時我離開,才看清他居然有個小院,籬笆墻上爬滿了牽牛花的長蔓柔條,花開絢爛。夏京說:“牽牛花一般朝開暮斂,清晨開,黃昏敗,又被稱為‘朝顏’。”
我一笑,生物老師說起話來就是不一樣。然后夏京又說:“我想過了,我們之間最大的問題其實是不能一起迎接清晨,總是在夜里相會,感覺就有些怪。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我們下個月結婚吧。”
到2006年10月,我和夏京已經結婚3個月了。然而,我們沒有一次親密的舉動。
情人與愛人的不同
每晚回家時總會看到那牽牛花,蜷縮起身子的模樣楚楚可憐,原來牽牛花,從來都朝生然后暮死。就像——情人和愛人,不一樣,身體與身體之間的距離可以近,心與心卻可以遠。
公司里,我看上去與婚前沒什么太大區別,下班時分我總是茫然的,無處可去。夏京總在家里,他每周只有六節課,其余時間在實驗室,晚飯前逛一圈菜市場就回了。
這樣的壓抑曾經彌漫在我和夏京的身邊,我們用身體突破了它;一如我們的身體早就蘇醒了,可心還在沉睡。現在,我這位植物學專家丈夫,沒有讓我成為花的榮耀,那么我,就要尋找另一塊土壤。
比如加班。2007年1月底,正是公司最忙的時候,年終營銷報表、總結、新年計劃等等,我順理成章地徹夜不歸。
夏京的電話往往打到了趙茹的手機上,不過簡短幾句:“你們又加班呀,沒事,曉筠的手機老占線。”久了,趙茹也覺察出了不對勁兒,悄聲問我:“你們怎么了?”
這真是一段難以言說的婚姻,有著難以啟齒的原因。
在趙茹的策動下,我順水推舟地帶夏京參加公司年終酒會,他的溫和儒雅替我贏獲大家的羨慕。是的,像他同事們評價的,像我的朋友們感受的,夏京是個內斂的男人,有責任心的男人,是個好丈夫。
只有我能敏感到,每次聚會時,在他人不設防的時刻,夏京的眼神裝滿了尋找和猜測,他在找什么?找一個可疑的情敵?找他不愿承認卻也不能停止追究的我的過去?
生活并不如表層的光鮮和平靜,我和夏京暗地里別著勁兒,較著真,只是我們誰也不知道憋著的怒氣源于自身還是對方。我們用懲罰對方的方式來自我懲戒,用嘲弄婚姻的方式來嘲諷命運捉弄。
我們需要一個突破口。
2月新年,我做賢妻狀,里三層外三層地打掃房間,當然,我什么都沒發現,家里居然連那個初戀女孩的一點影子都找不著。夏京去他父母那里了,說是陪父母,有好些老領導、老鄰居什么的互相走動著拜年。說好下午回的,卻到夜深才略帶醉意回家。筋疲力盡之后,我終于在書房頂架上發現了他的秘密,一個我打不開的小抽屜,有鎖,我不想強行破壞它。
我如釋重負地將它捧到夏京面前:“咱們兩清吧,就不要互相折磨了。”
夏京突然笑了,似乎結婚后我就沒見過他這樣輕松:“原來你也和我一樣嘛,每天睜大眼睛四處尋找,找疑點找漏洞。”
委屈的淚是突然涌入眼眸的:“是的,我還知道,你的青梅這幾天也回來了,今天你一定見到了吧?所以你才會心情變得好起來?”
夏京替我擦拭眼淚的舉動很笨拙,像當年酒吧初見他調情的話語一樣,傻得可笑又可愛。為什么,每次想狠下心來道別的時候,我念念不忘的居然不是他求婚的清晨,我們結婚的典禮,反倒是那不堪的一夜?
我們都沉默了。
夏京打開了那個小抽屜,我看見了一抽屜的牽牛花種子,還有,一個發卡,樣式普通,似乎年月久遠了,上面開一朵小花,喇叭花形狀。我認出來了,那是我遺失的,在一夜情的那夜。
淚眼朦朧。那個發卡,是我成長的秘密,是一個親愛的人送給我的禮物。那時我們都很年輕,那時我的父母剛剛離婚,那時我以為會有永遠,可是,那人因為一場車禍已經離開我多年了。
每年4月他離開的祭日,我總是覺得無處可去,總是特別孤單。我只想找一個熱鬧的地方,聽到喧囂的塵音。
夏京有些慌了,大概從沒想過女強人狀的我、鎮定矜持的我、醉后歡縱的我,居然會哭得像牽牛花凋謝。他不知能夠做些什么,除了走上前,擁緊我。
皮膚開花了,開成一朵一朵的蒲公英,風起隨風飛,風棲隨風落;手指開花了,開成一朵一朵的鳶尾花,似乎要將愛意緊緊地銜服;嘴唇開花了,開成一朵一朵的玫瑰,嬌艷欲滴……
夏京突然說,1998年生物學諾貝爾獎也是關于朝顏花、牽牛藤的,當時有科學家給牽牛花插入一種催生紅色素的基因,希望能夠如愿開出最鮮艷最繽紛的花朵。但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牽牛花完全褪了色,花瓣變成了白色。所有的植物學家都想知道為什么。
我也忍不住好奇了:為什么?
他回答:當我們刻意想強迫催促花朵一夜開放,并且改變它原本的顏色時,它身體里有一種叫RNA的特定基因開始沉默,甚至不惜用蒼白來抗議。
夏京突然俯在我的耳邊說:對不起……
我的身體開花了,開成一朵一朵的牽牛花,在傾聽,在訴說。我說:“也許我應該告訴你那天我去酒吧的原因。”
夏京堵住了我的嘴:我是要你做愛人的,不是當情人。與其追究有沒有和別人一夜情,不如追究有沒有動過心;與其追究有沒有傷過心,不如想辦法來彌補傷心。
原來,在婚姻中,那個決定愛情開啟或關閉的RNA分子是——信任。原來,在夏京保留我那個發卡的時候,他已經愛上了陌生的我。原來,在我遺失那個發卡的時候,命運已經安排我遇到了愛人。
那一夜,我和夏京說了很多的話,像是在參與來不及參與的對方的前半生。我們這才發現,我們早就相遇過,在“傷城”酒吧相識之前,在身體相逢之前:我們居然曾經就讀同一所小學,我們都考上了上海復旦,我們都愛逛岳麓書店,我們是同一個論壇不同板塊的版主,我們先為情人,后為愛人。
(責任編輯/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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