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社會學的原理告訴我們,市場經濟行為是嵌入在社會環境之中展開的,市場中的經濟選擇行為并非完全是根據收益和成本的簡單計算而得出的,因為:一、市場是不完全的,經濟行為主體在市場中不可能獲得理論所假設的全部的市場信息從而做出完全理性的行為選擇,只能根據當下的情景做出相對理性的判斷;二、市場中企業行為往往是面向未來的,預期的收益和成本因為市場環境的變化,會具有很強的不確定性,所以市場行為過程中企業的風險意識就很重要,但問題在于風險本身就是不確定的。也是因為這些現實原因,新制度主義經濟學家以及經濟社會學家提出了市場交易成本理論以及關系產權等概念來解釋制度環境對于市場主體選擇行為的影響,一個基本的共識就是經濟上的成本與收益的簡單計算并非是企業行為主體決策的唯一依據,關系、產權、權力壓力等等都是影響企業決策的因子。
一
金融市場是國家經濟發展的一個重要風向標,國民經濟的繁榮水平可以在金融資本市場上得到很直觀的體現,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突出標志就是亞洲股票市場的崩潰。對于企業而言,金融資本市場則是重要的企業融資手段和渠道,上市后,企業可以獲得大量的發展資本,從而擴大企業的生產規模,提升其實力。對于市場國家而言,組建和維護金融資本市場的發展與秩序是市場化進程中重要內容,所以政府干預在金融資本市場中是一個無法躲避的重要手段,這一點在中國體現得尤為明顯。對于企業本身而言,上市意味著獲得企業賴以生存的大量新鮮資金,同時也可以提升企業的知名度,人才貯備和其他資源因此得以擴充。企業規模和未來發展成為可能,但由于金融資本市場的融資屬于一種信用集資,因而政府的監管也很嚴格,各種指標規定了企業上市的門檻。
筆者以為如果我們能夠跳脫這種完全理想化的經濟理性邏輯,落腳于市場現實之中,從一個新的角度旁觀民企上市風潮,將其視為一種帶有社會性格的經濟社會現象,或許我們會發現更有意義的東西。在此,筆者試圖用經濟社會學的新制度主義理論來檢討目前的事實,希望能夠解釋民企上市何以成風的原因。不過需要說明的是,筆者不是反對經濟理性的假設,恰恰相反,筆者完全支持這樣的立場,而且認為只有在理性原則的指引下,市場主體才能形成良性互動,秩序才能形成。不過筆者這種把“簡單事情復雜化”的邏輯(在完全經濟理性思維看來)并非多此一舉,而是希望通過這樣的分析,更深刻地理解嵌入在社會環境中的市場主體行動的方式和規律。
二
本文選擇的分析材料全部是媒體的公開報道,筆者選擇的方法是收集這些資料,觀察在民企上市的行為過程中各方包括企業組織、政府部門以及專家系統等角色的表現,通過這種“置身其外”的觀察,分析整個民營企業上市行為所處的場域,作一個“社會學式”的思考。筆者的研究方法受到Deborah S. Davis關于中國財產繼承制度討論的啟發,由于本文的篇幅有限在此對這種方法不再詳述,讀者可參考Deborah S. Davis的論文《Talking about Property In the New Chinese Domestic Property Regime》(載于《The Sociology of The Economy)。
㈠ 企業組織
這是整個上市行動系統中的主角,也是上市風險的最終承擔者。對于民營企業而言,上市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可以說企業上市是企業財富增值的最快手段,增值的速度和倍數遠非生產經營所能比的,比如,2001年中國A股市場的兩只股票就演繹了這樣的融資神話,“用友軟件”,一家年度銷售2億多元,利潤4000萬元的民企,募集資金達9億多元,等于其年度銷售的4倍多,等于其凈資產的10倍多;另一家企業更是創下奇跡,“太太藥業”,一家年度銷售不夠5億元,5000多萬利潤的民企募集資金達17億元,等于其公司年度銷售收入的3倍多,相當于其凈資產的近8倍。同時,上市還可以給企業帶來無形的資產比如提升企業的知名度,對于企業上市的好處以往的敘述很多,在此筆者不再贅述。這些巨大的利益構成了企業追求上市的誘因,如何運作而加入資本市場成為許多企業組織主要的行動。對比火爆的股市和基金市場更進一步刺激了企業上市融資的動力,這種聚財的神話對于企業而言當然求之不得。
民企上市,是公認的對企業較有利的融資渠道之一。不過企業上市是有一定門檻的,尤其對于民企而言,達到這樣的門檻難度挺大(如利潤底線、企業優良資產等),企業的上市申請最終需要經過國家證監會股票發行審核委員會的審核,如果沒有達到要求而被否決,那么意味著之前的運作將會前功盡棄,申請入市的巨額時間和金錢成本也將付之東流。但是這并沒有削弱企業入資本市場的熱情,比如以浙商為代表的長三角民企在2006年就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上市熱潮。大量民營企業則選擇了直接上市。前年以來,臥龍科技、信雅達、恒生電子等知名企業相繼上市或發布招股說明書。在直接上市融資無望的情況下,一些民營企業選擇了借殼上市,像浙江華立集團先后借殼四川儀表、海南恒泰、昆明制藥,橫店系入主青島東方、太原剛玉。去年5月,浙江新湖集團入主浙江創業,易其名為新湖創業。截至2001年4月28日,采取直接上市方式的民營企業共有48家,約占入主上市公司民營企業總數的42%;買殼上市的民營企業共有65家,約占入主上市公司民營企業總數的58%;買殼上市是民營企業上市的主要方式。還有一種表現就是所謂的概念股,雖然現在概念股不如前幾年流行了,不過起碼可以通過這些股票折射出一些企業的依靠自己的贏利模式進行圈錢的投機心態。所以有學者稱民企這種強烈的上市欲望為一種“財富游戲”。
于是,上市成為企業組織環境中的一種時髦,是否上市成為評價一個企業的重要指標,而企業的核心競爭力以及資產優良度等指標卻為外人所忽視,無疑,這種風尚背后的潛臺詞就是沒有上市的企業是能力弱或者沒有發展前景的,對于置身于其中的企業組織而言既是機遇與動力,也構成了一種制度壓力。
㈡ 政府部門
中國地方政府企業化已經成為學者的共識,也就是說在改革開放,經濟轉型的進程中,過去作為計劃經濟主導的政府并沒有隨著計劃體制的瓦解而退場,而是采取了新作用方式參與市場活動之中,政府行為企業化的突出表現就是政府不單單是市場主體行動的守夜人,同時也是市場行為的參與者。在民企上市的進程中,地方政府無疑扮演了推波助瀾的角色,出臺各種獎勵措施正面刺激企業的上市熱情,同時也下達上市計劃指標,對主管部門形成一定的政治壓力。以下是筆者從《招商雜志》上收集的一些例子,深圳為鼓勵本地區民營企業、中小企業改制并成功上市,深圳市政府日前出臺了獎勵政策:即深圳本地區民營企業、中小企業只要在中小板上市,只要完成改制工作,將可獲得深圳市政府30萬元的獎勵,完成上市輔導工作,可獲得80萬元的獎勵,在深交所中小板完成上市,可獲得200萬元的獎勵,在其他市場上市則可獲得100萬元的獎勵。而當地銀行的服務創新,無疑也為深圳中小企業登陸中小板提供了新的助推器。南京目前已有44家公司(包括A股、H股、N股等)登陸資本市場,募集資金量已超過了200億元。僅今年的前7個月,就有5家企業成功上市。在南京所有的上市企業中,民營企業的上市規模占據了半壁江山。為支持和鼓勵中小企業通過規范運作、上市融資謀求更大的發展,把南京建設成為中小企業成長的基地,南京市個體私營經濟發展辦公室、南京上市辦、南京市工商局在全市范圍內組織實施了“中小企業上市培育工程”,加大擬上市企業的推進力度。江蘇省也在醞釀給新上市企業出臺相關稅收優惠的政策。而江蘇省中小企業局為了鼓勵企業到境外上市,將給上市成功的企業30萬元的資金補貼。
而青島則直接將完成民營企業上市任務寫入政府規劃之中,按照《青島市資本市場“十一五”發展規劃》,青島市力爭在現有16家境內外上市公司的基礎上,到“十一五”末實現上市公司達到25家以上,累計直接融資達到300億元。青島市發改委從青島市經濟發展的大局出發,對企業上市融資等事項,開通了“特事特辦,急事急辦,簡化手續,減少環節”的綠色通道,對首發上市、上市公司再融資和公司發行債券等實施獎勵。自去年以來,青島市發改委還多次組織區市有關部門和企業進行上市輔導、考察學習和培訓。
和青島類似的是,浙江省政府提出了“打造證券強省、做強浙江板塊”的口號,打算在2002年至2007年的5年時間里,讓浙江企業的融資額與上市家數“翻一番”。溫州地方政府的目標更清晰,市政府確定了“兩步走”的思路:第一步,到2008年全市上市公司數量累計達到10家以上;第二步,到2010年本屆政府任期屆滿時累計達到30家上市公司。并且明確提出為實現這個目標,經濟發達的縣(市、區)要勇挑重擔,發揮主力軍作用。
而與全國上下民企上市熱浪形成對比的是珠江三角地區民企的上市率卻較低,據2002年的數據,當時廣東民企僅有19家在國內上市。在已經上市的廣東民企當中,又多以買殼方式實現上市。其中,首發上市(IPO)的僅有3家,而且都集中在最近兩年(上市時間為2001年2家,2002年1家);有2家通過管理層收購(MBO)成為民企上市公司;有11家民營企業通過買殼方式控制了上市公司;有3家通過股權競買方式獲得。而民企上市欲求不高的一個最關鍵的原因在于企業認為自己所處的行業不是國家政策重點扶持的行業。
在整個上市的過程中,政府扮演著極重要的角色,民企的上市率不單成為地方經濟發展水平的標志,同時也是政府政績的重要指標。政府的參與、鼓勵以及直接幫助成為民企上市風流行的第二個動力源泉。
㈢ 專家系統
涂爾干認為社會理性化的過程一個最主要的表現就是社會分工的進步與發達,其中專業系統的出現則是社會分工的一個重要表現。丹尼爾·貝爾曾斷言“后現代社會是專家掌權的時代”,在社會交換和經濟交換行為中,專家系統的出現和發達提高了交易的頻率,也極大地節約了人們的交易成本。就社會層面而言,專家系統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其話語的傳播和擴展之上,而這些專業性的話語在社會上廣泛傳播會慢慢演變為影響人們行為選擇的指導性規范,這就賦予了專家以權力。專家系統在這場上市的風潮并不會如市場參與者一樣沖動,大多會保持冷靜而理性的思考。如有人撰文提醒追上市風的民企,雖然“種種跡象表明,在推動企業上市、增強企業競爭力和壯大當地經濟方面,全國各地政府的服務創新和銀行、基金等資本的投資創新讓很多企業感受到從未有過的上市動力”,但是“在上市過程中,企業不應該單純視上市為時髦,也不能單純追求政府物質上的激勵。單純把上市成功當成經營上的成功更是個大錯誤。實際上,上市并不是經營成功的標志,而是責任更大了;融資也不是收入,而是某種意義上的負債”。面對民企上市的投機動機,郭先登更是直言“弄清企業為什么上市比單純追求上市更重要。”他分析說,“企業上市首先是提高自身的核心能力與國際化能力,通過進入資本市場這個平臺和舞臺,企業才能獲取更多的優勢資源;其次,企業通過上市更有利于提高企業品牌的整體形象,而不是簡單的包裝。”
專家學者的話語在民企中也得到了積極的回應和驗證,如溫州華儀集團董事長陳道榮切身體驗到,“企業上市后,上半年,我們企業參加電器產品的招投標,發現招投標容易了,中標額比去年增加了80%多,這是我們成為一家上市公司帶來的好處。但是,我更看重公司在招聘人才時,一些博士生、碩士生更愿意來我們企業上班了,人才好招了,發展后勁就更足了。”也就是說專家學者冷靜理性的分析能夠幫助企業更好地上市,客觀地講,這無論對于企業自身以及對于國民經濟的健康發展都是具有積極作用的。
三
本文分析一個基本的假設是把民企組織作為一個開放性的系統,因此民企的市場選擇行為既是嵌入于社會之中,也是能夠組成社會現象。秉承這樣的研究假設,筆者試圖通過經濟社會學的新制度主義理論對民企上市風進行解釋。新制度理論討論的核心內容就是組織和制度環境的關系問題,在新制度主義理論框架中,組織不再是一個自我行動的封閉結構,其行為是受到外界環境影響和塑造的開放性的結構狀態,據此,新制度主義理論關注的是組織的行為實踐,而非韋伯所關注的科層制的組織理想類型。一般來說,學界以邁耶(Meyer) 和羅恩(Rowen)的兩篇論文作為經濟社會學新制度主義理論興起的標志,一篇論文是《作為制度的教育效力》(the Effects of Education as an Institution)(1977),另一篇論文是《制度化組織:作為神話和儀式的正式結構》(Institutionalized Organizations: Formal Structure as Myth and Ceremony )(Meyer Rowen 1977)。他們討論的一個核心問題就是組織之間的同構性,也就是說為什么大量的組織采用了相同的結構形態,新制度主義理論的解釋是因為組織外部制度環境的要求。
他們認為社會系統中的組織面對兩種不同的環境,即技術環境和制度環境。技術環境要求組織有效率,按最大化原則來組織生產,而制度環境則要求組織服從“合法性”(legitimacy) 的機制,參照現行的社會構架系統所接受的組織形式和做法,而不管這些形式是否有助于提高組織的運作效率,這就是組織趨同的原因所在。迪瑪奇奧(DiMaggio) 和鮑威爾(Powell)在邁耶和羅恩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導致組織形式、組織行為趨同的三種機制:1、強迫性機制,比如政府的規制與文化方面的期待;2、模仿機制,在面臨不確定問題時,組織往往采取同一組織領域中其他組織在面對類似不確定時所采用的解決方式; 3、規范機制,它來源于專業培訓、組織領域內專業網絡的發展和復雜化。
新制度主義社會學家通過大量的實證研究證明組織之間以及組織環境對于組織行為選擇的影響,組織結構并不是一個基于組織目標的主動設計的理性過程,而是組織在制度環境的壓力下,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越來越相似的結果。在組織與環境兩者中,組織依然處于從屬地位,不得不屈服于外部的制度環境要求。
雖然新制度主義理論在解釋民營企業上市風上有些極端,但是對于民企組織而言,由其他經濟組織、政府部門以及專家系統構成了一個推動企業上市的當下制度環境,既構成了民企上市的有利外界因素,同時也對未上市的民企組織形成了制度壓力。
(作者簡介:王星,社會學博士,青年社會學研究者,現在美國庫克大學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