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你好!
大作拜讀,獲益良多。我能夠感覺到的是,此文確實進入到了“重返現實主義”之爭的核心問題中,并對這些問題做出了深入的梳理和分析。比如,你把“純文學”理論建構的過程看作是文學/政治、現代主義/現實主義二元對立思維形成的過程,你對現實主義核心概念“歷史感”的分析,你對“底層寫作”被捧上神壇而產生的憂慮等等,都體現出一種嚴肅思考后的清醒與冷峻,很大程度上挑明了這場論爭的癥結所在。
今天的“重返”顯然是對現代主義的反動,是從“怎么寫”回到“寫什么”。在我的印象中,當今“重返”論者似乎不同程度地都對現代主義的“怎么寫”有一種反感,認為現代主義者必然會在純技巧的層面玩一些花活兒,而沉溺于其中既久,也必然會遺忘或放棄直面現實的精神。因此,回到現實主義就是回到現實的苦難意識當中;或者也可以說,只有現實主義才能充分保證作家對現實、對苦難、對底層世界的敏感和介入現實、批判現實的鋒芒。但我卻覺得,把現代主義和現實主義搞得如此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思路并不足取,也容易引起觀念上的混亂。比如,我們不妨思考一下:現實主義就一定高于現代主義嗎?現實主義本身難道就那么完美無缺嗎?現代主義者果然是一種技巧層面的玩家因而放棄了介入現實的追求嗎?問題恐怕沒有這么簡單吧。
想一想西方學者的相關思考,也許會給我們帶來一些啟示。比如,盧卡奇是現實主義的堅守者,卻遭到了阿多諾的批評。阿多諾認為,我們的現實已然成為被異化的現實,現實經過種種裝扮之后已經變得虛假。而現實主義本身因其逐漸喪失了識破虛假現實的能力,也就只能反映虛假的現實。因此,現代主義取代現實主義就具有了某種必然性與合理性,因為在現實主義的止步之處,現代主義變換了一種方式重新開掘,結果往往就大不相同。在對卡夫卡、普魯斯特等現代主義小說家的分析中,阿多諾的觀點表達得淋漓盡致——卡夫卡之所以應該被人關注,原因在于他所采用的非傳統的敘事手法可以讓人感受到異化現實的真相;普魯斯特之所以應該被人重視,原因在于他從來沒有做過現實主義者所做過的那種事情:用通訊報道的方式把不真實的東西弄得像真實的一樣。因此,“小說如果想要忠實于自己的現實主義遺產,如實地講敘,那么,它就必須拋棄那種靠再現正面的東西來幫助社會干欺騙買賣的現實主義”。當然,我們也必須意識到,阿多諾既是現代主義藝術的維護者和闡釋者,也主要是面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進行反思。他站在現代主義的立場上來批判盧卡奇的現實主義理論,或許有其偏頗之處,但其思路卻值得深思。
我也想到了薩洛特的《懷疑的時代》,那是一篇批判現實主義、向巴爾扎克叫板的宣言。薩洛特之所以會把巴爾扎克送上審判臺,原因無它,主要是因為新的時代和新的現實逼著作家必須改變其視角和手法,非如此則不能深入到真正的現實之中。她并不是不要真實,而是拒絕膚淺的、外部的真實,并試圖進入到另一層次的心理真實中去。這種創作主張是不是也值得我們認真面對?
而且,一旦進入到現代主義所營造的精神世界,我們也無法把它們一概看作遠離現實、無病呻吟的瞎胡鬧。比如,薩特曾倡導過“處境小說”。從技術的層面看,處境小說顯然是對現實主義的反動,因為它既無內在的敘述者,也無全知的見證人。但處境小說無論是作為一種理論主張還是一種創作實踐,其實又是薩特“介入文學”的具體落實。在上個世紀40年代,薩特的所作所為顯然已遠離了法國傳統現實主義的軌道而向現代主義位移,但吊詭的是,恰恰又是他把“介入現實”的門號喊得山響,以至于為后來的“介入政治”埋下了病變的種子。如果把是否介入現實看作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相對立的主要因素,我們如何解釋現代主義者介入現實的狂熱沖動?
但是,以上所言,說的義都是西方的情況,一旦落實到中國當下的文學語境中,問題馬上就會變得復雜起來。比如,你在文章中談到閻連科的《受活》。非常遺憾的是,你所提到這部小說我并沒有讀完(面對當代作家的一些長篇巨制,我現在的閱讀狀況常常是半途而廢。我也常常檢討自身的原因,比如閱讀心境是否建立;但作家們可能也需要負很大責任——一部無法不斷激發出讀者審美期待、快感和好奇心并讓讀者走向閱讀終點的作品,是不是意味著寫作的失敗)。《受活》大概讀了50多頁,就讀不下去了。讀不下去的原因說來也簡單,就是讀著讀著覺得假——假眉三道。這種假與阿多諾所謂的假并非一回事。應該說,閻連科意識到了異化現實的存在,卻不是像卡夫卡一樣如何讓敘事手法牛成于這種現實中,以使兩者統一起來,并由此構成進入現實、思考現實、穿透現實的秘密通道;而是把現代主義的手法貼在了現實之上。結果,手法孤立地成為一種敘述風景,成為作家炫技式的表演。這類似于產品廣告包裝法所形成的幻覺,人們逗留于幻覺中,認為這是好東西,但再往里瞅,卻覺得不過爾爾。對于一些閱讀經驗不足和不負責任的評論家來說,它們可以蒙事,也可以蒙混過關,但文學是拿來蒙事的嗎?
把以上情況帶人到上面所討論的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寫什么/怎么寫之爭中,我們會看到什么呢?閻連科在那篇惹人爭議的“后記”中寫道:“現實主義,不存在于生活與社會之中,只存在于作家的內心世界。現實主義,不會來源于生活,只會來源于一些人的內心。內心的豐饒,是創作的惟一源泉。而生活,僅僅是滋養一個優秀作家內心的養分。”又說:“文學的成長,總是以擺脫現實主義而獲求另外的現實為前提。”很可能這些說法正是讓“重返”論者非常反感、予以批駁的方面,但問題的關鍵不在這里。相比于西方作家、理論家的諸多論述,這樣的陳詞濫調并沒有多少值得批駁的價值。我想指出的僅僅在于,閻連科等作家很可能既沒有吃透真正的現實主義的精神,也沒有獲得真正的現代主義的精髓,就開始抬一個按一個,結果其小說兩邊不靠,其說法又兩邊討打。他們用現代主義的招貼畫(那些小說文本不是很能體現出一些本雅明所謂的“展示價值”嗎)稀釋了現實主義的冷峻與深刻,又用現實主義的宏大敘事遮蔽了現代主義的鞭辟入里,其小說文本也就變得不三不四不倫不類了。
但是,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嗎?我覺得依然是表象。縱觀西方世界種種“主義”的演進更迭,雖然不排除布魯姆所謂的“影響的焦慮”,但“主義”倡導者并不是要拉大旗作虎皮,而是真正生活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感受著時代的風云變幻。時代變而體驗生,體驗生而主義顯。所以,不管是現實主義還是現代主義,都是從作家心里面長出來的果實,而不是移植過來的品種,但中國的情況是不是這樣,我卻時常懷疑。記得1980年代中期的先鋒運動曾被評論界譏之為“偽現代派”,20多年之后,中國的現代主義是不是已經真正去掉了它前面的那個“偽”字,依然值得思考。與此同時,我們也需要進一步追問,今天的“重返”論者倡導回到現實主義,究竟是回到哪個現實主義?如果要回到西方19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我覺得道理多多,但進入到實際的操作層面是不是又會遇到種種意想不到的困難?如果要回到“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一旦進去還能出得來嗎?空洞而又粗糙的“寫底層”、“寫人民”成為標簽,成為誘惑作家“寫什么”而阻止作家“怎么寫”的道德律令。于是作家開始懶惰,文學變成阿多諾所謂的“通訊報道”,變成“焦點訪談”中的某個內容 果如此,文學倒是回到了現實,但是卻遠離了藝術。我想,這種局面恐怕是稍有文學常識的人都不愿意看到的。
文學與現實的關系是復雜的,兩者之間應該還有許多中間環節,這些中間環節很大程度上會讓這種關系變得更加微妙。所以,無論是現實主義還是現代主義,并不能窮盡這個復雜關系的全部。但是,如果必須在這兩者之間進行選擇,我倒是更希望兩不偏廢:在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之間保持某種張力,在“寫什么”和“怎么寫”之間保持某種平衡,也許,這才是這場爭論留下來的更值得思考的東西。你的文章中是不是也隱含著這層意思? 寫得太長了,就此打住。
即頌
撰安!
2006年11月28日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