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生產、文學消費(審美)離不開文學傳播,從文學產生的那天起,它就與傳播文化形影不離。
隨著計算機科學及傳播技術日新月異地變化,1990年代后出現了一個被命名為“傳媒時代”的文化概念,我們由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傳媒文化時代。這一時代不僅改變了傳統的信息傳播方式、傳播規模,而且以其強大的傳播魅力正在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觀念,形成了一種特有的傳媒文化。在法蘭克福學派看來,大眾傳媒具有霸權的性質,這種傳媒霸權在很大程度上已經控制了人們的意識和行為,從而深刻地影響著思想感情的交流方式和產生方式,對時代精神、對社會生活的發展發揮著重大而深遠的影響。那么,處于傳媒時代的中國文學發生了哪些審美變化呢?
一、由審美“沉思”轉向審美“觀看”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雖然說文學都是作家對生活的觀察與思考,但不同的文化時代會給文學世界帶來不同的審美景觀。
1980年代的中國文學是從對歷史的沉思中走過來的。“歷史在這里沉思,我們怎能不沉思這段歷史”。審美“沉思”①成為了1980年代文學的主旋律。文學沉思歷史、沉思人性、沉思意識形態,甚至沉思文學自身。從創作的角度看,歷史的沉思與政治的撥亂反正,賜予了文學創作的新聲。詩人與作家揭露傷痕、反思歷史,發出了“思想拯救”的呼吁。雖然說在1980年代的十年里,先后出現過不同的文學思潮,但從整體上說,文學的審美“沉思”貫穿了這十年,文學猶如一盞燈,牽動著渴望光明與理想的心靈。不僅詩人、作家從創作實踐人手沉思歷史、沉思現實,而且文藝理論家們從文學理論的角度沉思社會、沉思人性,沉思文學本身。從宏觀上看,1980年代文學的審美沉思是向五四時期“人的文學”這個文學應有的目標回歸,同時又是圍繞著群體“大我”展開的,作家的“自我表現”大都與社會群體的心聲相通,以“講真話,抒真情”來表達人民的心聲。文學仍然處于意識形態核心,“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每一次文學新潮的出現都伴隨著理論界的激烈爭論,詩文并不處于作家與讀者的美感趣味的中心地位,而在于它包含著教化功能和實用的政治功能。如盧新華的《傷痕》,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李順大造屋》,柯云路的《新星》等,在這些創作里,作家的心是和“大我”的心一起燃燒的。所以,1980年代文學的審美沉思不僅是對五四以來“人的文學”的延續,也是意識形態觀念的文學化。因此,“沉思”不僅孕育了這十年的文學,十年文學也在“沉思”中向前邁步。可以這樣認為:審美“沉思”成為了1980年代文學的主題,也正是因為“追求人生的解放和直面復雜人生”的審美“沉思”才使1980年代文學顯現出理性的、凝重的審美特點,具有悲、正劇的審美色彩,展露出作家與文藝理論家們憂國憂民的壯志與情懷。
然而進入1990年代,文學顯然不像1980年代那么深沉和凝重,以文學的方式沉思人生的傳統依舊存在,但時過境遷,文學進入了另一個文化時代,文學與政治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在傳媒時代逐漸淡化,文學的文化身份不再處于觀察與思考生活的文化核心,“時代號角”的文學不斷地邊緣化,成為文學在1990年代的宿命。由此,文學從禮會文化生活的臺前退卻到了幕后,由審美“沉思”轉向了審美“觀看”。如果說文學的審美“沉思”主要意指文學對人性的思考和對意識形態的思辨,發揮著思想啟蒙作用的話,那么,文學的審美“觀看”則猶如臺上的演員,它們給讀者和觀眾上演的是一幕幕文化大餐,充分發揮的是文學娛樂的社會功能。前者在于思辨,后者在于展現。1990年代伊始,文藝現象像大眾傳媒中各種新產品新廣告一樣向觀眾不斷涌來,令讀者目不暇接:汪國真現象、王朔現象、《廢都》現象、新寫實、新狀態、身體寫作……紅極一時,接下來迅速退潮,黯然失色。這些現象成為了文學界的泡沫景觀。如果說文學的審美“沉思”顯現出悲劇或正劇的審美色彩,那么,文學的審美“觀看”則有點像一出輕喜劇,它給人以輕松、愉快和熱鬧。即便不盡如此,它也是不動聲色地把生活的一事、一物、一景平鋪直敘地擺在你面前,給你細細地觀看,使你成為生活的追憶者和生活的旁觀者,而無意于成為“東方的微光,林中的響箭,冬末的萌芽,進軍的第一步”。新寫實無疑最具典型,它首先把人們的審美視野從對社會本質真實的沉思轉移到了對現實生活事件的直接觀看。他們寫生物性的人、瑣碎的日常事務、偶然事件、沒有社會內容的家庭糾紛……在這些文字里,我們無需沉思真與假、善與惡、對與錯、是與非、美與丑等二元悖論,卻能逼真地直視生活和人生的真相,見證生活的豐富性、多樣性,甚至庸碌性。日常生活的原生狀態在新寫實主義作家們看來才是最重要的,不需要對原生態的日常生活進行文學提煉、加工、升華,只需我們的讀者直視生活的庸碌和庸俗,盡力把讀者帶入綿綿無盡的庸碌和庸俗的現場,因為種種思想與感情就是從庸碌與庸俗中產生的。池莉在《太陽出世》中告訴讀者:不論你是平民還是貴族;是嬌嫩的白天鵝,還是矮小的丑小鴨,只要你是一位孕婦,走進了產房,就無法崇高起來,只有俗得掉渣的無奈與庸碌。新寫實就這樣無情地把我們從1980年代的是與非、崇高與卑下、真理與謬誤、美與丑的審美沉思中拖入到了對自身周遭生活的審美“觀看”。看過之后,或許啞然失笑,或許驚詫不已,或許滿腹悲涼……
二、由沉思社會轉向觀看身體
在傳媒時代,人的身體逐漸成為一種審美觀看的主要文化符號,人們把審美觀看的視角從眾多的社會現象聚焦到人的身體之上,身體與媒體一起充當了一種文化載體。為此,1990年代后的中國文壇出現了一個扎眼的名詞:“身體寫作”。“身體寫作”就是寫作身體,它憑借文學的方式來描寫與敘述以人的身體為中心的一系列故事情節。這種文學寫作在1980年代的文學創作中是難以想象的,1980年代的文學基本處于意識形態的中心,文學沉思的對象是群體社會的變遷,文學應當講理想、講希望,寫人的自我更新,人的優化,為人類取得更加美好的生存環境而努力,不能光寫人的失落和異化。文學以呼喚光明、謳歌社會理想、重視對現實生活的“深度”再現為己任。作家的文學觀念絕不可以擺脫與時代、生活的聯系,絕不可以擺脫人民群眾的審美需求,應該加強文學作品的時代性、民族性和可讀性。文學沉思社會、關注崇高是1980年代文學的審美趨勢。
1990年代后,文化的多元化消解了文學的政治和意識形態傾向,文學寫作出現了拋卻信仰、削平價值、零度寫作、感官刺激、消遣至上的現象。1990年代以后,文化理論上對身體與肉體需求的寬容,作者和讀者把文學的視線鎖定于“身體”二字,文學對社會人生的審美沉思轉向了對人的身體細節的觀看。人們閱讀文學不是品評、沉思、觀照社會人生這本“大書”,而是察看、瀏覽人的自身肉體這本“畫冊”,閱讀身體,用身體思想。觀看與閱讀身體不僅僅欣賞身體的曲線美、姿態美,而是要借助于對身體的觀看來抒寫、表現與體驗由人的身體所誘發出來的種種欲望,尤其是性的欲望。女性寫作者最早投擲了“身體”這枚炸彈,向男權文化撕開了宣戰的序幕。在身體文化缺席的年代里,我們對身體的認識除了生病、生產等慨念之外知之甚少,而1990年代后的文學世界里,對身體的觀看與觀賞,使人感覺到在身體這本“畫冊”里,密集了豐富的神經元素。
雖然觀看身體與身體寫作在評論界還沒有得到多數人的肯定,在道德的法庭上,身體難以獲得合法的席位,然而對身體的展現與對身體的觀看并沒有因此而止步,對身體抒寫與觀看越來越構成了1990年代后中國文學的一道風景,從紙質的文學媒介到電子文學媒介,身體無孔不入,不斷放大,成為了作家與寫手的思想符號。一個沉思、觀照社會人生變遷的文學時代邁入1990年代后卻把文學的鏡頭聚焦于身體,令人滿眼看到的都是那“沉重的肉身”。
三、由審美批判轉向市場擴張
文學在人類文化系統中占據什么地位,其價值何在?至今眾說紛紜,一言難盡,但其中“治療”之說頗有創意。德國當代學者波蘭特在其《文學與疾病》中闡發了文學可以治療人的精神疾病、心理疾病,甚至社會疾病。追溯20世紀初,梁啟超先生寫《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旨在以文學來治療思想陳舊的社會;魯迅棄醫從文,以辛辣的文筆療治國人的靈魂。類似的文學現象說明:近代中國以來,文學在社會思想、政治、文化建設中發揮了顯著的影響力,起到了思想啟蒙的作用。因此,針砭時弊,傳播新思想、新觀念、新學說,進行社會文化批判成就了文學的使命與價值,文學也因此成為了社會民眾的聚光燈。
1990年代后的中國文學雖然也不乏文化批判的意識,但文學凸顯的主要是其商業化、市場化的運作。文學傳播的主要不是其文化的批判信息,而是生活的消費和娛樂信息。文學的使命從服務于意識形態轉向了占領大眾的審美文化市場,自謀發展。文學之花被移植到了商業與市場的苗圃里,為了適應市場,在市場中生根發芽,求得生存,不斷走向審美文化的市場擴張,成為1990年代后文學所面臨的生存之道。
曾經紅紅火火的文學,自1990年代后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尷尬。作家梁曉聲在其作品《泯滅》的封底上印了這樣一段話:“某些東西在我們的內心泯滅,并開始死亡;某種東西已從我們內心里滋生,并開始瘋狂地膨脹。”死亡的是哪些東西?是文學的文化批判功能;而瘋狂膨脹的又是什么?是文學的審美娛樂化和市場化功能。純文學不斷地被冷落,“快餐文化”在不斷地膨脹。這并非文學愿意選擇的文化之路,在社會轉型、傳媒文化盛行的年代,文學只能在烈火中尋求新生。從1998年開始,文學期刊的生存問題變得愈來愈嚴峻,尤其自《昆侖》、《漓江》等幾種有全國影響的刊物先后宣布停刊以后,這一問題日益引起業內人士的廣泛關注。1999年文學期刊進行了大“變臉”,變臉的走向:(一)由純文學走向通俗文學,增加言情和紀實方面的內容;(二)壓縮純文學的版面,融進其他文化藝術內容;(三)擴大言論版面。其中,第二種來勢最猛,繼《天涯》之后,《小說家》、《黃河》、《上海文學》、《北京文學》等刊物紛紛亮出思想和言論的旗幟,一時間竟成時尚。不論是文學期刊的改版、“變臉”,還是窺視“肉身”與“隱私”、“媚俗”與“炒作”都顯露了文學無奈的市場擴張意識,否則文學之花將從世人的眼球中凋謝。在1990年代后的文學新視野中,文學的商品性占據了文學屬性的至高點,只有被市場認可,被消費者接受,文學才能生存和發展。
綜上所述,1990年代后的中國文學在審美觀念、審美方式與審美功能等方面,與1980年代文學相比實現了時代的轉型與跨越。傳媒時代文學的審美觀念與文化特征的不斷裂變,使之最終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本文系江西省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05WX223])
①本文中的審美“沉思”主要指審美意義上思想、價值等方面的思考與觀照,具有思辨性與理性的思想內涵,而審美“觀看”意指對直接表達思想意義的文學方式的消解。如果說審美“沉思”是以文學的方式評論生活,那么,審美“觀看”則是以直觀的方式展示生活。這是80年代文學與90年后文學審美方式的主要區別。
參考文獻:
1、潘旭瀾、王錦園《十年文學潮流》,復旦大學出版社會1988年版。
2、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3、張法《文藝與中國現代性》,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4、魏天祥《九十年代文藝新變化研究》,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0年版。
5、曹文軒《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研究》,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6、王鐵仙等《新時期文學二十年》,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作者單位:江西井岡山學院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