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間派擬古詩作與前后七子的影響

有明一代，復古議論不絕于耳，清初猶存遺風，王士稹在《鬲津草堂詩集序》里說：“三十年前，予初出，交當時名輩，見夫稱詩者，無一人不為樂府，樂府必漢《鐃歌》。非是者弗屑也；無一人不為古選，古選必《十九首》、公宴，非是者弗屑也”。作為明清之際較為重要的文學流派，云間(今松江)派詩歌理論亦宗復古，其領袖為終結明詩大局的陳子龍，其他如李雯、宋征輿等人清仍為著名文人，復古詩論因之得以薪火相傳。

就思想背景言，云間派所屬的文人社團——復社與幾社的宗旨都在復興古學。明末江南一帶的中上層士大夫階層中，東林學派和蕺山學派替代了左派王學，彌漫著一股濃厚的復古情緒，蕺山學派的黃道周更是陳子龍和夏允彝的老師，但真正使云間詩歌通向漢魏三唐的津梁則是前后七子。

云間諸子最初以原典為師。崇禎七年，陳子龍因下第，在家郁郁，作古詩樂府百余章。陳子龍《仿佛樓詩稿序》中說：“蓋予幼時既好秦漢間文，于詩則喜建安以前，然私意彼其人既邈遠非可學，而至及得北地瑯琊諸集，讀之觀其擬議之章，諷諷然何其似古人也，因念此二三君子者，去我世不遠，竭我才以從事焉，何遽不若彼?……疾書數篇，要之以多為勝，以形似為工而已。”據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記載，陳子龍曾下大功夫學習前后七子，“予嘗購得《甑甄洞集》，系先生手自施鉛，自越江渡錢塘往返，點筆無虛日，卷尾必以朱墨識之，于吳明卿若是，矧古賢吟稿乎?”《飯甄洞集》即后七子中吳國倫的作品。這些距離甚近的先行者證明了擬古的可能性，也提供了經驗和范例，當然陳子龍也不是沒看到以量勝以形勝的弊端。

云間諸子高漲的復古熱情，主要表現在創作了大量純粹模擬的篇章。今存云間諸子集中都有大量擬古之作。陳子龍詩從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到雜言，各體古詩兼備。并對具體作品、作者加以分別模擬。如《擬公燕詩》擬曹丕、曹植、王粲、劉楨、應場、阮瑪、陳琳、徐干等建安諸子之作，又有擬阮籍《詠懷詩》等作。李雯的《蓼齋集》從卷三到卷十一，整整九卷全是擬樂府、擬四言、擬魏晉的詩作，樂府擬作更是嚴格按照樂府分類，如擬相和曲歌辭、擬吳聲歌曲、擬清調曲等等。其他卷中還有大量擬唐之詩，古體同題如《春江花月夜》、《少年行》、《老將行》、《洛陽女兒行》，近體擬作也不在少數。

對本朝的復古先驅，云間諸子初學詩時一度不遺余力地褒揚，對其復古之功推祟之言比比皆是。李夢陽為“籠罩群俊，各體見長”，何景明為“徽音方訊，瑤臺嬋娟”。云間派選編的《皇明詩選》明顯地表現了對前后七子的崇拜，整部詩選，前后七子的作品占大量比重，如卷二五古，李夢陽的達43首之多，卷七五律選何景明58首，卷十一七律李攀龍選42首，王世貞29首，該詩選被直呼為“七子之遺調也”(吳喬《圍爐詩話》)

李雯在《皇明詩選》序言中認為明詩前期雖有高啟、劉伯溫等人，但“俚者尤元，腐者尤宋”，未能蕩滌前朝余風，前七子有“起而掃荒蕪、追正始”之功，后七子繼承前七子之業，而公安、竟陵不過是“蕭艾蓬草”，“天下無詩者蓋五六十年矣”，囚除了前后七子詩壇幾乎無人。陳子龍更是力貶宋元詩歌，認為七子的起弊振衰之功甚于唐人：“或謂詩衰于齊梁而唐振之，衰于宋元而明振之。夫齊梁之衰，霧穀也，唐黼黻之，猶同類也；宋元之衰，沙礫也，明英瑤之，則異物也，功斯邁矣。且唐自貞元以還，無救弊超覽之士，故不復振而為風會憂。”

當云間諸子學詩曰久后，也發現了前后七子的缺陷，轉而有所保留地推崇保留，“夫詩衰于宋而明興尚沿余習，北地信陽力返風雅，歷下瑯琊復長壇坫，其功不可掩，其宗尚不可非也。特數君子者，模擬之功多而天然之姿少，意主博大，差減風逸，期極沉雄，未能深永，空同壯矣，而每多累句，滄溟精矣，而好襲陳華，弁州大矣，而時見卑詞，惟大復奕奕，頗能潔秀，而弱篇靡響，概乎不免。”他對前后七子各人的優長與不足也認識得很清楚，也看出了復古的癥結在于“模擬之功多而天然之姿少”。出于對“天然之姿”的向往與贊同，陳子龍又說：“至于色采之有鮮萎，豐姿之有妍拙，寄寓之有深淺，此天致人工各不相借者也，譬之美女焉其托心于窈窕，流媚于盼倩者，雖南威不假顏于夷光，各有動人之處耳。若必異其眉目，殊其玄素以為古今未有之麗，則有駭而走矣。”云間諸子非亦步亦趨的泥古笨伯。

經歷了陽明心學的啟蒙，如何解決師古與師心的矛盾，成了云間派的一大難題：“予嘗怪今之作者樂其易，便操筆遣辭如語童妾，不復修擇；不則，依古設聲，喪我而擬物，二者交譏皆不勝今之所難也。余嘗深痛二者之弊，性幸不近野俗，時墮于擬議，既已力祛堅距矣，又武鑿而難馴，故則深思廢食而憂其終無所成也。易者不屑而難者不能，是固才所絀歟?”淺露直白的語言使詩歌失去文學之美；但時代的變遷，使語言、名物等都發生了變化，擬古者一味追求高古，成為假古董，這無疑是復古末流的弊端，如何在難易間找一個平衡點成為云間詩的要務。

在實際創作中，云間派就在擬樂府詩中遇到了復古與“我手寫我口”這一無法調和的矛盾。諸人集中大量的摹擬漢魏樂府之作最為失敗。樂府詩歌，比如《郊廟》、《鐃歌》等，古人本依事因音律而成。后世擬古者無其事而摹擬，淪為優孟衣冠。陳子龍、李雯、徐孚遠等人集中的擬樂府之詩數量的確驚人，多數了無新意。但憑心而論，云間派擬樂府中也有少數成功之作，如陳子龍之《邊詞》：“大同女兒顏如花，十五學得箏琵琶。莫向中宵彈一曲，清霜明月盡思家。”深有樂府詩的清新風致。陳子龍常為論者稱道的《小車行》，也頗得新樂府關心民瘼的風神：“小車班班黃塵晚，夫為推，婦為挽。出門茫然何所之?青青者榆療我饑。愿得樂土共哺糜。風吹黃蒿，望見垣堵，中有主人當飼汝。叩門無人室無釜，躑躅空巷淚如雨。”此詩作于崇禎十年，是年六月，北京、山西大旱，七月山東蝗災，陳子龍銓選出都，目睹災民慘狀，寫成此篇，詩用雜言體，其沉痛可與漢樂府之《孤兒行》、《東門行》相較。

應以古樂府之題寫自己的胸臆，清人黃子云《野鴻詩的》曰：“身置題內而意達于外，雖縱橫馳騖，不離個中；身遠題外，縱意入于內，雖彌縫補漏，不免捉襟。”但就實際創作而言，不用古之語言句法而能肖其形，根本是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后人一再詬病復古者剽竊，有時不免是求全責備之論。盡管七子認為理論上詩可以求變，例如李東陽指出，“詩貴不經人道語。自有詩以來。經幾千百人、出幾千萬語而不能窮。是物之理無窮，而詩之道亦無窮也”。但復古者無疑形同戴著腳鐐寫詩，陳子龍《六子詩序》云：“今人但取給便，未嘗深求，故自薦紳以至負販，莫不洋洋授辭。余向不解事，朝歌夕吟，便已自置上坐，研精以來，益自愧不如古人遠也。獻吉、仲默、于鱗、元美才氣要亦大過人，規摹昔制，不遺余力，苦加椎駁，可議甚多。今人之才，又不如諸子而放乎規矩，猥云超乘俊后世可盡欺耶!周徐輩六子皆與余同學詩者也，其才情雄駿用功深微，十倍于余，然覽其詩，可以渺獨立而儷古人者不數篇耳，則甚哉其難言之也。”道出復古者的真實困境。

因之，在經歷了對七子復古的反思后，云間派看到了公安、竟陵詩文的可取之處：“近者言詩者多歸竟陵，豈非重其清穎之風，善為谿壑耶?然而后來作者起，以為鐘譚有廓清之功，而多崖穴之苦，知浮艷之可除，而不知黯曲之為累。故二賢之比袁中郎，猶郊島之視元白，雖云率俗已人枯細，而況乎又有不能盡然者乎!”(宋征輿《文北瞻詩序》云)貶斥的乃是公安、竟陵末流。明亡后，徐孚遠隨南明政權流亡海外時再回顧前朝詩壇也將七子、競陵一分為二來看：“明興涵浴圣化者數朝，始有北地信陽，又一傳有瑯琊歷下，瑯琊歷下之于北地信陽也，推其草昧之功至于我而大備，竟陵攻王李則索痏吹毛甚矣。要之性趣分途，用有宜適，如一丘一壑閑詠清嘯，則竟陵二公雅有專長，若清廟明堂、高文典冊恐有逡巡而不敢人者。”

在實際創作中，明亡后，云間派宿將及其后輩大部分人仍遵循復古主張。徐孚遠在海外結集的《釣璜堂存稿》第一卷也都是些《君馬黃》、《烏生八九子》等擬樂府之作。論者以為“如五言古不減漢魏”，并認為陳子龍和復社張溥“經涉未有如先師之深且久”，所以徐孚遠后期的詩作“更有卓越于二公之外者”。彭賓國變后所編之《偶存草》也不棄擬古詩。

不過，云間派諸人中只有陳子龍以七子為師而超越七子，蔚然為一大家。余者，皆多為七子之風籠罩，因此，云間派在詩歌藝術上可謂成于前后七子，亦敗于前后七子。

(作者單位：南京理工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