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立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的任務,已經歷史性地落在了當代學人們的肩頭。
作為我國根本大法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在“序言”一開頭,就明確指出:“中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中國各族人民共同創造了光輝燦爛的文化……”這可以理解為,我國現有的56個兄弟民族,以及在中國悠久歷史與遼闊版圖上曾經出現過的其他一些民族,都曾為今天中華民族擁有的輝煌文明做出過貢獻。
20世紀,是中國范圍內已有各個不同民族在政治上徹底走到一起來的時代。在這個充滿跌宕起伏、風云變幻的過程中,現代意義上的、融通中國境內各個民族為一個總體的中華民族,最終得以確切出現,并被世界所矚望。我們有理由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加自豪地宣稱,中華文化由此而真正做到了百川匯海、博大精深。在這一基礎上,中華民族也才贏得了比較先前時代更加充分的文化自信。
當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把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如此切近地凝聚到一處,并讓其所有的成員都為之感到驕傲的時刻,自然而然地,我們也均須站到新世紀的精神高度,認真檢視自我,奮力催促自我,從多民族彼此一家的現實出發,努力完成劃時代的思想騰飛,完成超越自我的觀念嬗變。
文學,從來就是人類文化中間最為奪目耀眼也最為深邃幽遠的成分。民族的文學,描繪了不同民族的來蹤去影,記錄著不同民族的心路歷程,藏匿下不同民族的精神密碼,詮釋出不同民族的行止準繩,放飛起不同民族的憧憬探求……面對著每一個民族那豐厚的文學遺產,我們都免不了要肅然起敬。因為,每個民族的文學遺產,都是該民族文化里面異常價值的部分。
20世紀的后半期,人們較以往任何時期都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各個民族文學遺產的寶貴。一批以書寫各個少數民族文學歷史為己任的文化工作者,不辭勞苦,廝守數年,陸續拿出來了一些令世間耳目一新的著述,這些業績不僅補救了從前我國各少數民族文學搜集展現方面的許多重大缺失,也為學界加深體會各民族文學的豐富多彩提供了全新的依據,更為我們在空前富有的條件下從容裕如地編寫具備本質意義的“中國文學史”或曰“中華民族文學史”,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以往,人們常常遺憾地指出,雖然我們已經有了許多部的“中國文學史”,它們卻絕少不是“漢族文學史”之奢稱。因為那些著作大都只是記述古往今來中原文壇上的樁樁件件,即便其中有極少段落涉及少數民族出身的作家,也總是一筆帶過,抑或是從漢族傳統的批評尺度出發來做些隔靴搔癢的估價。
現在從資料擁有上來看,要重新編寫涵蓋中華多民族文學內容的“中國文學史”,其條件已經趨向成熟。過去那種文學史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曉漢族文學卻對各少數民族文學不甚了了的情況,明顯有所改觀。今天的文學史編寫者,只要肯于搜求和汲納,要想得到漢族之外各少數民族的文學史料,已經不再是一件難事。
然而,只是比較充分地占有了各個民族的文學史料,就要編寫出具備本質意義與科學價值的中國文學史著作,仍然是不夠的。這里,編寫者是否具備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是個大的問題。
毋庸諱言,在我們這個東方古國歷史上,有過各個不同民族之間這樣那樣的不愉快。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由于政治、經濟、文化的種種差異,來自于不同方向、有著不同欲求、處在不同發展層面的古代民族,源于不可超越的歷史局限性,勢必會出現強凌弱、大欺小、野蠻沖擊文明等等現象。曾經處在不同歷史位置上的人們持有一己的是非觀,不但葆有文獻記載的民族有著他們解說歷史的“說辭”,那些沒有文字文獻可供依傍的民族也在其口稱文化中留存著自己解說歷史的“說辭”。這些各自的“說辭”,反映在各民族的書面文學及口頭文學中間,使我們即便是生活在當下,亦時常難以完全走出它們的影響。
既然要編寫中華多民族統一的文學史,就需要超越國內某一族群的“本位”立場。我們今天既然已經擁有了并且大家都已然服膺于中華民族的“國族”稱號,從前曾經局囿過我們思維的那些不無偏頗的單一族群的文化意識,便是應當加以修正的。無論是大民族的還是小民族的文化人,都該自覺走出本民族固有的圈子,打造起與“中華民族成員”這一光榮稱號相匹配的宏闊文化眼光。也許有人會感到,就此完全“捐棄前嫌”有些困難,因為“傳統”早已給了人們太多太深的文化烙印。但是,我們畢竟已經邁進了21世紀,以中華民族根本利益為遠大追求的文化人們,難道不應當以全新的科學的民族觀念為胸襟么!
確立中華多民族的文學史觀,并不簡單地僅是一個拓寬學術包容視角的問題,這中間還有相當多的學習任務。
——比如說,為了消解我們某些學界同仁的中國文化“一源說”的概念,有必要重新補上民族學理論的系列課程。當代考古界的成果證實,中華文化的源頭并非是單一的,而是“星羅棋布”于東亞廣垠之上的。所有歷史族群和現存族群,其文化之源頭,多是特有的。我們要發現每個族群的文學獨特質素,就得從尊重每個族群文化的特異性開始。所以從起源上來講,把某些族群的文學輕易地當成另一些族群文學派生物的態度,是要不得的。
——再比如說,就歷史來看,所有國內族群(包括中原族群和邊地族群)文學的發展,都離不開與周邊族群之間的交流互動。在各個族群的原初階段,因地理空間的隔絕封閉,以及族群社會相互屏蔽,文學曾享有族群文學本體意義上的個性發展條件。然而,這種一族群文學不為外族群文學影響的個性化推進是難以維持久遠的,文學作為諸族群間精神文化接觸中尤其易感的部分,常常會在不同族群的過從中,感染或接種上對方的基因。正像“金無足赤”一般,在亙古而今愈來愈見出整合趨向的中華多族群文學交流進程中,可以不再指望會辨認出某一族群的某一作品,還屬于純而又純的“單一基因”的族群文學標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當是對迄今為止多民族文學交流結果的異常恰當的設譬。
——又比如說,我們觀察漢族與少數民族文學長久互動的歷史,應該注意到,漢族作為中原地帶發祥極早且文化始終領先于周邊的族群,其文學對許多民族的文學都有過不容置疑的影響,各個少數族群的文學承受了處在中心文化位置上的漢族強勢文學的輻射。然而,文化發展相對滯后的少數族群,他們的文學在與漢族文學的接觸中,也不是僅體現為被動接受,同樣也向漢族文學輸送了有益的成分,它們之間的交流,始終表現出雙向互動的特征與情狀。中華各族群文學的交流互動,早已形成了優良的傳統。
——還比如說,科學的文學史觀之擁有,其中當然需要包含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之確立。在新時代的文學史家頭腦里,中華民族是由56個兄弟民族共同組成的,中華的文學是由所有現存的以及曾經在這片國土上存在過的民族的文學共同構成的,這根思想上的弦兒,是不可以松動的。我們今后撰寫的“中國文學史”,既不應當再是中原族群文學的“單出頭”,也不應當是文學史撰寫者出于“慈悲心腸”或“政策考量”而端出來的多族群文學的“拼盤兒”。中華民族是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的文學也是多元一體的。中華的文學應當是一個有機聯接的網絡系統,每個歷史族群和現實族群,都在其中存有自己文學坐標的子系統,它們各自在內核上分呈其質,又在外延上交相融通,從而體現為一幅繽紛萬象的壯麗圖像。
當然,確立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的問題,還涉及到諸多方面。這里,不過是為了提出這個問題,先作這樣一些有限的議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