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現代化的理論建構及其實踐

當代社會結構中工、農、兵的位置如何，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有學者指出：當前中國社會結構演變有“利益集團的多元化趨勢”，有社會精英集團（政治精英與經濟精英）和知識精英集團，還有其他社會各階層（中間階層的不發達狀態、工人經濟地位的邊緣化、處于困境中的農民階層）和龐大的社會邊緣化群體。①簡單地據此以為“工農兵”處于社會結構的“邊緣”，陷入“困境”中是不確切的。因為工人的成分異常復雜，有白領，有技術工人，還有下崗工人，這都是從收入、職業、就業的角度所做的粗略劃分；還有“農民工”，到底是工人，還是農民？農民也很復雜，有農民企業家，也有全部從事商業制造的農民，等等。只有士兵有特定的社會身份。“兵”的問題，也是非常專門化的學術問題。②看來，原來主要以階級劃分的“工農兵勞苦大眾”，在這個急遽變化的時代，已經很難明確地以經濟結構來定位。王曉明在《1990年代與“新意識形態”》一文中認為，“市場經濟改革的最觸目的結果，就是完全打亂了已經持續30年的社會主義的階層結構。”③因此，在當下，也不能籠統地以為“工、農、兵”就是指社會底層群體。

“工農兵”的概念有一個不斷演變的歷史過程。在大革命時期，是作為反動軍閥的直接壓迫和統治對象，是國民革命的力量；民族抗戰時期，是作為革命的敵人（包括日本侵略者和反動派）的對立面的人民進步力量；到了抗日根據地和解放區，乃至解放初期，是與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等反面力量對立的正面進步力量。1956年1月，中共中央召開了知識分子問題會議。周恩來認為，知識分子經過參加社會活動、政治斗爭，經過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思想改造，他們的絕大部分“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因此被認為是可以信賴和依靠的對象。到了“文革”，工農兵就基本上變成了或者說是等同于“革命人民”——無產階級，是實行激進的無產階級專政的革命主體，而被工農兵群眾揪斗的一切“牛鬼蛇神”和“反動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以及“臭老九”為主體的知識分子，當然被剔除在外了。到了告別“以階級斗爭為綱”進入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革開放時期，工農兵作為一個階級群體的概念已基本不多出現，但分開作為單個的社會職業概念依然存在，是廣大人民群眾之一部分?！肮まr兵”，作為現代中國革命意識形態的敘述邏輯，有其歷史的必然性。

中國文學自古以來就關注普通勞動者的生存命運，直到現代文學尤為專注于工農兵大眾的生活，注重對工農兵廣大民眾的思想文化啟蒙，為工農兵服務，甚至有意培養扶持工農兵出身作家，發展到“文革”文學只能表現工農兵英雄的文化激進主義，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期至今，文學創作中工農兵形象逐漸退隱。作為一直貫穿文學現代化理論建構與實踐歷史過程的“工農兵方向”，蘊含著重要的文學精神和文學經驗。

文學，作為一種探究人的精神性的藝術，因為與“革命”發生關系，自然也就成為形象地闡釋中國革命的一種意識形態?，F代中國作家作為知識分子，并不是刻意“炮制文學”的匠人，而是有更多歷史承擔和社會良知的代表，是社會正義的代言人，是啟蒙普通民眾的精神導師，是對他們所處那個時代社會的主流思想不斷進行批判和修正的文化力量。他們有寬廣的視野，開闊的社會與人文關懷精神，而不是現在所謂文學職業化思想的簡單附和者。能否“為文學而文學”、“為藝術而藝術”，始終是他們自我反省和文化思考的問題之一。知識分子應當如何生存，作家應當為什么而寫作，這首先都是現代中國作家作為知識分子必須面對并思考的重要問題。

為什么在這個文學多元化發展的時代，提出“工農兵方向”這樣一個不太“時髦”的話題？回答是：現在的中國大陸文學對“工農兵”勞苦大眾有一種背叛！曾經一度被抬到“文學的天上”的工農兵，突然就在這短短二三十年中從文學的天空消失。歷史似乎又和我們開了個巨大的玩笑。自從1942年毛澤東發表《講話》以來，文藝為工農兵服務，文學藝術家的思想與情感要與工農兵群眾打成一片，成為藝術家終身為之努力的方向。工農兵方向，它曾像一束永不消逝的思想電波，教育著中國知識分子，改造著作家藝術家的情感；它曾像一輪火紅的太陽，讓農民、工人和士兵得到極大的精神溫暖和生活鼓舞；它像是一所急于求成的學校，迫不及待地把許多從不拿筆的工人、農民和士兵培養為可以寫作的文化人，使他們強化了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的感覺；它是一股力量，一種使知識分子背負罪感和自我懺悔的巨大意識形態力量?！肮まr兵方向”，作為一種主流和占絕對地位的文化意識形態，滲透到那個時代文學的角角落落。突然，它淡化了，甚至退隱了，即使今天的人們提到它，也大都流露出一種曖昧的神情。

在中國文學現代化的追求進程中，在文學觀念和實踐方面始終存在一個思考并解決文學“工農兵方向”的復雜問題。文學工農兵方向的問題，是現當代文學研究中需要不斷清理檢討的一個重要問題。

（一）歷史久遠，問題重要

“鄉土中國”，農業文明歷史悠久。中國文化，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農民沒有或缺少文化的文化?，F代中國，農民問題是所有問題中最重要的問題，是中國現代化的根本問題?？梢哉f，不了解中國農民，就不能真正了解中國。近百年來，工農暴動、土地革命、政權建設、“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三農”問題……毛澤東在1945年的《論聯合政府》中認為：“農民——這是中國工人的前身。將來還要有幾千萬農民進入城市，進入工廠。如果中國需要建設強大的民族工業，建設很多的近代的大城市，就要有一個變農村人口為城市人口的長過程?！雹苤袊F有超過8億人生活在農村。中國現有農村人口占總人口的63．1%，即使最樂觀的估計，到2030年至少仍然有30%人口會生活在農村，而全國人口總數到那時，按保守估計將有16億，也就是到2030年至少會有5億人生活在農村。⑤基于中國社會農業傳統深厚的特殊性質，21世紀中國一個根本和最重要的問題，還是農村現代化問題。隨著以工業化、城市化為標志的現代化浪潮的推進，“下崗工人”、“農民工”問題也日漸突出。在中國現代歷史上，“工農聯盟”、“工農兵方向”等權威政治話語一再顯示，以農民為代表的“工、農、兵”與中國社會的問題，無疑是一個長期歷史實踐中生成的重大命題，也是當前中國社會現代化建設所面臨的重大問題之一。

（二）現代中國文學中不斷被提及的重要話題

文學首先是生活的藝術。工農兵生活作為文學藝術表現的題材，工農兵人物作為藝術形象塑造的對象，工農兵語言作為文學作品增強真實性的藝術語言，工農兵大眾作為文學藝術的首要服務對象，工農兵藝術趣味作為文學時近時遠的現實文學實踐參照，工農兵閱讀作為文學接受和藝術批評的一種檢驗尺度等等，曾一度在現代中國文學創作和批評追求現代化的歷史上，成為對中國文學整體面貌產生重大影響和實際作用的重要文學觀念。

現代中國，從文學革命到革命的左翼文學，到工農兵文學，革命的政治與文學，關系異常緊密。因為啟蒙民眾，即“化大眾”的革命需要，“文學大眾化”始終是一個革命與文學的重要問題。五四時期的《新青年》，有專門禮贊“勞工神圣”的文章，喚醒民眾認識社會本質。在《新青年》發表的詩歌中，以底層勞動者為主題的占有相當數量?！拔逅摹睍r期，“問題小說”盛行，許多“問題”也是有關工農大眾的社會問題。1921年前后，茅盾在《自然主義與中國現代小說》中明確提出文學要“注意社會問題，愛被損害者與被侮辱者”；⑥郭沫若在《我們的文學新運動》中主張要在文學中“爆發無產階級的精神”；⑦革命文學興起后，文學大眾化成為左翼文藝陣營重點關注的理論和創作問題。郭沫若1926年在《革命與文學》中激情地號召當時青年應該“到兵間去，民間去，工廠間去，革命的旋渦中去”；⑧“左聯”對左翼作家創作要求中也提出革命文學要以工農大眾為對象；魯迅在《文藝的大眾化》中提出應該有為大眾設想的作家多作淺顯易解的作品，使大家能懂，愛看；⑨沈端先、馮乃超等人也在文學形式大眾化方面撰文發表了意見；瞿秋白、周起應等都發表了探討文學大眾化問題的文章。這一時期出現了許多描寫工農兵生活的作品。如《水》、《豐收》、《農村三部曲》、《生死場》等，為文學帶來了新鮮的氣息。1935年，“左聯”新綱領草案也就文學與作家同工農兵的結合提出要求。抗戰爆發，“抗戰文學”成為主潮，文學大眾化問題顯得更為突出緊迫，如對“民族形式”、“通俗文藝”的討論，毛澤東提出“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文學與工農兵的結合問題不斷得到重視和強調。

（三）一個始終沒有理清楚、解決好的文學問題

1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發表重要講話。自此，“工農兵方向”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藝術的核心話語。一時間，沒有了工農兵，也就沒有了文學藝術。20世紀40年代根據地、解放區文學的主張與實踐表明：只有深入工農兵生活，文學創作主體才能獲得創作源泉；只有為工農兵服務，文學藝術創作的根本目的和意義才能得到證實，具有合理性；作家藝術家思想感情的“工農兵化”，要用人民性的重要指標才能得以衡量。一句話，只有沿著工農兵方向，才能創作出無愧于時代的藝術。這一方向，自然是建國后要求每個中國大陸藝術家的文學圭臬。

從1942年的解放區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一直到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大陸文學是《講話》精神照耀指引下的文學。“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都是在這個大方向引領下的創作。新民歌運動、兩結合、三突出、八個樣板等形成當代事實上的文學形態。趙樹理、丁玲、周立波、柳青等不同藝術氣質的作家的創作也很好地實踐了這一方向。近年來，一些學者從文學與政治文化關系角度，對20世紀中國文學性質妄下結論，輕率地認為20世紀是一個非文學的世紀，主要是指“20世紀的中國文學從來就沒有被作為一個獨立的領域得到自足性的發展。在20世紀文學的發展過程中，文學自身的本體性要求未能得到充分的張揚，文學的審美特性未受到足夠的重視”，他們主張“從純文學角度切入，可能難以對各種文學現象做出合理的評價”。⑩這是一種具有顛覆性的言論。但總括20世紀為“非文學”的世紀，是建立在“文學自身”、“文學自身的本體性要求”和“純文學角度”等概念基礎之上，似乎又回到了最基本的問題：什么才是文學？什么是“文學本身”？什么是“文學自身的本體性要求”？什么是“純文學”？究竟有沒有只有純凈審美感受，而沒有絲毫意識形態內容的“純文學”呢？這可能是文學界最根本的分歧之所在。文學要從政治中逃離，去尋找文學本身，但何謂“文學本身”？逃離“意識形態”后的文學又會怎樣呢？至少有一種結果，可能是文學的一步步弱化、邊緣化、無意義化，甚至自行取消。文學藝術在今天，一個突出的事實是：工農兵越來越遠離文學創作的中心舞臺；作家無心、無力或乏力在藝術中關注和表現工農兵，甚至看不到現實中工農兵生活在何方；即使一些寫了工農兵的文學作品，還沒等“工農兵”發現，已被洶涌的他種藝術勢力淹沒；不多的表現工農兵、為工農兵的藝術作品，真正能夠去閱讀欣賞的也還不是工農兵。是文學背叛了工農兵，還是工農兵放棄了文學？

某些作家敏銳地意識到“現在的文學對工人、農民有一種背叛”，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作家群體的性質發生了變化，寫作這種活動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經濟行為。寫作的性質也變成了某種特殊的“生產”。文學對工人農民的疏離帶來了新的后果——出現了一種小人時代的文學，即近些年迅速崛起的中產階級和新興市民階級。問題的關鍵在于對那些沒有筆桿子的下崗工人和農民，他們的感情愿望、思考、喜怒哀樂，他們的精神意識，究竟應當怎樣表達？人們，知識分子對社會中的壓迫、不義、不公正、貧困，已經或即將中產化的作家都缺乏必要的警覺。文學有了富貴病、軟骨病，甚至骨壞死。梳理探討文學的“工農兵方向”，定能引發許多有價值的文學問題。

現代中國文學“工農兵方向”問題的研究，對于深入理解把握20世紀中國思想史、文化史、知識分子精神史、文學理論演進史、文學觀念變遷史等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對總結清理20世紀中國文學現代化追求歷史的經驗與教訓，探尋在全球化、現代化背景下中國文學的未來發展方向，也具有重要理論價值。從“五四”文學革命到革命的左翼文學再到解放區文學以及中國“當代文學”，在中國文學現代化追求歷程中，“工農兵”意識如何一步步演化為一種具有強大意識形態性的“工農兵文學形態”，使20世紀中國文學始終深深處于與政治的緊張關系中。從文學自覺寫工農兵，到要求文學為工農兵，再到專門培養“工農兵作家”，最后到工農兵方向在文藝政策層面與作家創作實踐層面的脫節背離，這一文學方向的理論生成過程和文學實踐歷史的背后，蘊涵了不少關于思想和文學本身的奧秘。在中國大陸文學的本土語境中，工農兵文學方向，長久地影響和左右了中國作家的文學思維，乃至潛在地影響到當下文學的創作面貌。

“工農兵”作為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的重要話語，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在啟蒙、革命、現代性成為主流文化話語的歷史語境中，“工農兵”文學話語成為深刻影響20世紀中國文學的重要話語方式。隨著新世紀中國思想文化的日趨復雜化和多樣化，這一歷史的文學景觀將會引起越來越多的人們的思考?！?/p>

①何清漣《當前中國社會結構演變的總體性分析》，《書屋》2000年第3期。

②參閱雷海宗《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

③王曉明《半張臉的神話》第4—5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④《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1077—1078頁，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版。

⑤林毅夫《中國的城市發展與農村現代化》，《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

⑥《小說月報》第13卷第7期，1922年7月。

⑦《創造周報》第3號，1923年5月。

⑧張若英編《中國新文學運動史資料》第374—375頁。民國23年4月光明書局初版發行。

⑨魯迅《文藝的大眾化》，《魯迅全集》第7卷第34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⑩朱曉進等著《非文學的世紀——20世紀中國文學與政治文化關系史論》第3頁，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讀書》2004年第3期。

(作者單位：蘭州交通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