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毛澤東的音樂思想

讀毛澤東在1956年8月24日《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一文，領會其中有關藝術的“西化”與“中國化”、統一性與多樣性的音樂思想，冷靜思考我國音樂界從建國以來一直不斷的爭論和實踐，心中茅塞頓開，得出如下想法。

一、藝術的統一性與多樣性：

毛澤東音樂思想的精髓

（一）聲樂藝術具有多樣性

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存在各自的特點，音樂藝術也不例外。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地區，音樂的藝術風格截然不同，使音樂藝術呈現五彩斑斕的世界。毛澤東說：“一棵樹的葉子，看上去是大體相同的，但仔細一看，每片葉子都有不同。有共性，也有個性，有相同的方面，也有相異的方面。這是自然法則，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法則。作曲、唱歌、舞蹈都應該是這樣。”①在聲樂藝術中，存在不同的風格和流派，這是自然的法則和藝術的規律。“雷同就成為八股。過去有人搞八股文章，搞了五六百年。形式到處一樣就不好。婦女的服裝和男的一樣，是不能持久的。在革命勝利以后的一個時期內，婦女不打扮，是標志一種風氣的轉變，表示革命，這是好的，但不能持久。還是要多樣化為好。”②聲樂藝術同樣具有多樣性，“地球上有27億人，如果唱一種曲子是不行的。無論東方西方，各民族都要有自己的東西。”③每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生活環境、社會結構、歷史傳統、情感方式和宗教信仰，表現出的多樣性聲樂風格具有不可比性。桑德洛瓦在論述多樣性時認為：“各種音樂文化之間的比較是相對的，有的音樂幾乎根本就不存在可比的成分，如具有‘獨占藝術’形式的蒙古族‘呼麥’與彝族的‘海萊腔’之間的比較”。④這正如穿衣吃飯也是各國不同一樣，毛澤東的比喻十分生動和貼切，“印度人穿的衣服就和中國人不同，它是適合印度的環境的。中國人吃飯用筷子，西方人用刀叉。一定說用刀叉的高明、科學，用筷子的落后，就說不通”。⑤在聲樂藝術上，多樣性的表現方式為各種風格與特征，它具有不可比擬性。

（二）聲樂藝術具有共同性與統一性

毛澤東指出：藝術的基本原理有其共同性，正如實現社會主義革命的基本原則，各個國家都是相同的一樣。“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一般道理都要學。水是怎么構成的，人是猿變的，世界各國都是相同的。”⑥聲樂藝術之所以稱之為藝術，有其共同的與那些不能稱之為“藝術”的東西相區別的質的部分。聲樂藝術的共性體現在什么方面？我以為就是發聲的基本規律，也就是毛澤東所說的“共性”。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美聲唱法”和“民族唱法”的區分，只是地域上的劃分而已。因為不管是“美聲唱法”還是“民族唱法”，都存在一些超越于地域之上的反映東、西方所共同的美好歌唱和聲樂本質的東西，存在聲樂之所以成為聲樂的本質的共性的內容，即聲樂的共同命題。從聲樂發聲訓練的實質來講，科學性和技巧性是其共性。也就是樹葉和樹干的關系，共性是樹干，多樣性是樹葉。由于在聲樂演唱的語言、風格、情感、表演等方面，世界上各個國家和民族有不同的語言、不同的風土人情、不同的欣賞習慣，就會出現不同的藝術個性和藝術特色，這樣的特色并不意味著它就變得不科學，恰恰相反，我們就是應當在科學的基礎上體現出不同的個性。不能因為某個東西是西方的就不學，或者因為某個事物是東方的就加以拒絕。所以說，聲樂以及聲樂的演唱風格，盡管東西方表達的方式存在較大差異，但聲樂的基本原理應是一樣的，他們都具有相同的共性。

那么，我們應當怎樣看待東西方不同的歌唱方法與風格呢？毛澤東認為：“要把根本道理講清楚：基本原理，西洋的也要學。解剖刀一定要用中國式的，講不通。”⑦而且“剖肚子，割闌尾，吃阿斯匹林，并沒有什么民族形式”。⑧相同的事物之所以相同，總有其共性的東西，另外，毛澤東還打了一個十分有趣的比喻：就像軍樂隊的演奏，“軍樂隊總不能用嗩吶、胡琴，這等于我們穿軍裝，還是穿現在這種樣式的，總不能把那種胸前背后寫著‘勇’字的褂子穿起”。⑨這些辯證的音樂思想為東西方之間包括聲樂藝術在內所有東西的相互學習提供了依據。

“要向外國學習科學的原理。學了這些原理，要用來研究中國的東西。我們要西醫學中醫，道理也就是這樣。”⑩“中國的和外國的，兩邊都要學好。半瓶醋是不行的，要使兩個半瓶醋變成兩個一瓶醋。”毋庸置疑，我們過去和現在對“美聲唱法”存在認識上和觀念上的誤區，何謂“美聲唱法”？我們似乎還沒有從根本上認識清楚，似乎還是“半瓶醋”，對待東西方的任何聲樂問題，就如同我們對待中醫與西醫關系要抱以正確態度一樣，“應該學外國的近代的東西，學了以后來研究中國的東西。如果先學了西醫，先學了解剖學、藥物學等等，再來研究中醫、中藥，是可以快一點把中國的東西搞好的”。“美聲唱法”與“民族唱法”盡管有一些差異，但背后一定有某些共性的東西，有一些之所以被稱為“聲”和“樂”的規定性。只有學透了“美聲唱法”才可以更好地把我們民族的聲樂藝術搞好。

聲樂“藝術的基本原理有其共同性，但表現形式要多樣化，要有民族形式和民族風格。”這就是毛澤東的音樂思想和音樂辯證法。

（三）聲樂藝術應在“共性”的基礎上具有中國的特色

我們的藝術首先是民族的，是多元化的，有民族的根的藝術，同時它又不是那種狹隘的民族化的東西，應當是一種共同性基礎上的多元化的藝術。我國的聲樂藝術需要在不斷的探索和藝術的實踐中去充實和完善，要在鮮明的民族性的基礎上加強科學性和藝術性。毛澤東指出，“我們要熟悉外國的東西，讀外國書。但是并不等于中國人要完全照外國辦法辦事，并不等于中國人寫東西要像翻譯的一樣。中國人還是要以自己的東西為主。我們當然提倡民族音樂。作為中國人，不提倡中國的民族音樂是不行的”。我認為“熟悉外國的東西”就是指要弄懂弄明白美聲唱法的精髓所在，提倡“民族的”就是要有民族特色。任何藝術它既是民族的，又是歷史的。說它是民族的，是由于藝術離不開人們的生活習慣和欣賞習慣，離不開人們的語言習慣和情感的表達方式，離不開民族的歷史發展脈絡。人類的歷史是一條永遠流不盡的長河，“把老傳統丟掉，人家會說是賣國，要砍也砍不斷，沒有辦法”。向先人學習是為了后人，向外國人學習是為了今天的中國人。無論是藝術，還是其他的方面，其基礎永遠是中國的，本土的。對外國東西的吸收也應當注意中國的特定“藝境”，毛澤東指出：“中國的面貌，無論是政治、經濟、文化，都不應該是舊的，都應該改變，但中國的特點要保存。應該是在中國的基礎上面，吸取外國的東西……。吸收外國的東西，要把它改變，變成中國的。”歸根結底，藝術的中國化、多樣化，包括對國外東西的吸收，應當是為了有中國的根的藝術，“學外國織帽子的方法，要織中國的帽子。”

二、統一性與多樣性理論：

“東西方唱法”的討論啟示

領會毛澤東《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一文的精髓，對東西方聲樂藝術進行發生學的辯證梳理，我們不難會得出如下的聲樂觀念：

首先，東西方聲樂誕生的土壤與環境不同。“美聲唱法”發端于西方，為了滿足宗教教義和宣傳基督教義的需要，教會至高無上的地位使其成為那個時期音樂的創作、演唱、教育中心，可以說，現代意義上“美聲唱法”，具有西方的成長“藝境”，是西方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制度和觀念的產物，從一開始就具有鮮明的專業化、職業化的特征，由此形成了西方聲樂藝術作品的藝術性、嚴謹性和規范性的特征。我國的聲樂服務于各種實用的功能，其創作和演唱處于民俗性質的層面，歌唱是人們謀生的手段，因此，難以具有獨立而又完整的創作與審美規范，我們的聲樂藝術千百年來主要是依靠師徒之間的口傳心授，缺乏完整系統的理論歸納與總結，沒有形成完整的教育和研究體系。

其次，中西方在語言上有各自的特點。西方的語言是通過嚴密的性、數、格的語法規則和邏輯關系來交流思想。由于西方語言是多音節的拼音文字，發音時的聲調變化與中國語言比較相對簡單，但音節節奏和語言重音變化豐富，因此，西方的聲樂藝術作品節奏重要，并遠遠勝過語調。中國的語言是單音節的象形文字，語義僅僅依靠單音節的聲調就可完成，不必依靠節奏以及重音的排列組合來表達思想，因此，聲樂作品的旋律多圍繞音韻進行，節奏的裝飾性較強。

再次，中西方聲樂對歌唱聲腔的色彩感悟不一樣。中國人的思維習慣偏于線性，如中國畫講究線條的勾勒，而西方人的思維習慣偏于立體，就像油畫講究透視一樣。我們的聲樂藝術，如民歌、說唱、戲曲都喜歡“高、尖、脆、亮”，在發聲技術上，女聲大多采用“本腔”，男聲大多采用“二本腔”。中國的傳統聲樂沒有中低聲部，只有男女高聲部，也不重視聲區的劃分和聲區的統一，強調的是聲區之間的色彩對比，中低聲區以真聲為主，高聲區以假聲為主；西方人則喜歡基音與整體自然泛音構成的混合音色，強調“胸聲區和頭聲區”的統一，其傳統聲樂把人聲劃分成了不同的聲部，聲區間音色音量的協調統一是美聲唱法重要的美學主張，也是聲樂訓練的中心環節。他們對基音和高頻泛音以及低頻泛音十分關注，認為好的聲音必然是剛柔相濟、松弛圓潤、渾厚通暢、氣息飽滿、元音清晰且具有高低兩個共振峰。

還有，中西方聲樂演唱的行腔有所不同。中國的聲樂藝術語言占有重要的地位，歌詞字音、字義決定著作品的旋律走向，因此，歌唱除了表現旋律，更要注意字聲和語義的表達，在我們的民族聲樂的行腔上，旋律線中單字的頓挫比較明顯，音樂的連貫相對較弱。若干單音節構成單詞，若干單詞組成語句，是西方語言的特色，演唱時，音節之間須連貫緊湊，這樣才可以準確表達語義。旋律線的連貫是西方聲樂準確表達語義的需要，也是聲樂美感的主要表現特征，在這個特征中，音樂非常講究強弱的變化，講究音樂的節拍重音和邏輯重音，行腔的音量變化幅度也大大超過中國聲樂傳統，呈現立體的聲樂美感。

顯然，我們的聲樂藝術應當是在藝術共同原理基礎上的中國化藝術，聲樂民族化不應當排斥和反對對國外以及其他民族優秀藝術的借鑒和吸收，發展我們的聲樂藝術應當在遵循一種共同性和統一性基礎上的民族化、中國化。不承認藝術的共同原理，也就否定了藝術之所以被稱之為藝術的前提，也就排除了藝術可以作為人類文明與人類共同精神文化遺產的可能性。對于那種狹隘的民族化主張，毛澤東指出：民族化也不能那樣化。他同時認為，外國有用的東西，都要學到，用來改進和發揚中國的東西，創造中國獨特的新東西。這不是什么“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學”是指基本理論，中外是一致的，不應該分中西。正是這種“學”的存在，使得聲樂藝術具有共同性的基本原理、基本理論，“學”會使我們民族的聲樂有一個躍進。在毛澤東看來，對其他民族文化藝術的吸收不但不會削弱民族性，反而還會使我們的藝術能夠充分吸收其他國家、其他民族優秀的精華，并織出中國的帽子來，使中華藝術致力于世界民族之林。這是毛澤東音樂思想的精髓。

面對建設具有中國特色的聲樂藝術，我們應如何運用發育于西方的聲樂藝術的科學方法和藝術主張，融入中國的聲樂傳統，打造既具有濃郁中國特色、又與世界聲樂藝術接軌的民族聲樂，是我們必須解決的時代課題。即我們如何正確地解決聲樂藝術統一性與多樣性的問題。中西唱法從文化的角度來看有明顯的差異，從歌唱技術層面來講也有共同的理論主張，都講究有很好的呼吸支持，有好的聲帶機能狀態等等，而不同的是歌唱時腔體的運用、咬字的方法和行腔的習慣。任何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聲樂發展都具有承載這個國家、民族對聲樂的特定理解與相關理念，并表現他們特定追求的歷史過程，體現濃郁民族風格并反映相應民族精神的漫長進程，呈現豐富多彩的個性化張揚的特征。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國家的聲樂藝術發展總是在既定的、有別于其他民族、國家的基礎上進行的，不能不受相應的社會結構、傳統習慣、民風民情的制約。正因為如此，對于中國的聲樂藝術發展，一方面，完全地移植外國的，尤其是西方的聲樂方法，甚至是“西化”的主張，在理論和實踐上行不通，而一味地反對科學，反對借鑒人家的長處也要不得，這是狹隘的“民族化”和極端的民族主義；另一方面，我們要從創作、演唱、推廣等方面做大量的工作，如果沒有足夠的、高質量的具有鮮明特色的民族聲樂藝術作品，發展我們的民族聲樂藝術，建立民族聲樂藝術學派只是一句空談；而對美聲唱法的“半瓶醋”理解與掌握，更不能讓我們從科學上和藝術上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中國聲樂藝術學派。我們應“重視民族的東西，不要全盤西化。應該學習外國的長處，來整理中國的，創造出中國自己的、具有獨特的民族風格的東西。”因此，我們既要大力發掘、整理、傳承優秀的民族音樂遺產，又要反對其中容易出現的教條主義、極端民族主義傾向。□

①②③⑤⑥⑦⑧⑨⑩《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6冊第175、180、176、177、177—178、180、176、176、177、182、178、175、176、177、182、183、183頁，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

④桑德洛瓦《質疑“原生態”音樂》，《藝術評論》2004年第10期。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