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強調天地萬物“自然能力”的發揮和獲得絕對幸福的途徑,從對事物的觀察、實踐而體悟道的玄機,從而形成其獨特的“體道”、①“養生”的哲學。莊子《庖丁解牛》(《莊子·養生主》)寥寥數百字,蘊含著深刻的養生之道與處世哲學。本文從莊子《庖丁解牛》的寓言中看“道”與“技”的關系及相關問題,并結合審美心理描述中的有關特征,看“道”之回歸中的“心齋”、“坐忘”的“內游”之境,從而領略藝術創作與審美之“道”。
一、由“道”而“技”的藝術創作
藝術是人類心靈自由的創造與表現,突出的是靈魂的崇高(高于自然),這是西方傳統藝術觀所強調的;而我國先秦時期的莊子則強調藝術是回復到自然萬物本質的手段,強調心靈與道的冥合(回歸自然)。藝術無功利性觀在中西方哲學中一致存在。康德的藝術游戲說認為,“藝術有別于手工藝,藝術是自由的,手工藝也可以叫做掙錢的藝術。人們把藝術仿佛只看作一種游戲,它本身就是令人愉快的活動,達到了這一點,就符合目的;手工藝卻是一種勞動,它本身就是令人不愉快(勞累辛苦)的事,只是它的效果(如報酬)有吸引力,因而它是強迫的。”②也就是說,藝術創造活動是一種令人身心愉悅的勞動,是一種超出了個人功利的考慮,完全不計較利害得失,并且全神貫注而不知其它的自由自在的活動。它的目的乃是自身的過程與實現中所得到的精神上的幸福感。《莊子·田子方》中記述的“宋元君將畫圖”的寓言,說明了同樣的道理:那些應召而來的畫史們,見了宋元君,受命拜揖之后,都“舔筆和墨”,一半人站立門外,等待著宋元君的指派。惟有一史后至,坦然徐行而來,見過宋元君后卻不站立門外,直入室內。宋元君使人視之,他已經解衣箕坐,裸體赤身,準備揮毫運墨了。于是宋元君說:“可矣,是真畫也。”為什么這后至之史是真能畫的呢?就因為他和那些逡巡門外、形容猥瑣、擔心著自己能否得到指派的畫史不同,全然不考慮慶賞爵祿,非常巧拙,而且居然赤身裸體,忘其形體,旁若無人,性隨自然。在莊子學派看來,這正是進行藝術創造所要求的最佳的一種精神狀態。庖丁完成自身的作業,遠遠比任何事物更能獲得心滿意足。他在作業時,雖然自身的作業是艱難而令人畏懼的,但在作業完成后,“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如此看來,這不是強制勞動,而是游戲般的藝術創造。盡管莊子沒有在純粹的美學意義上來明確探討這一特性,但已在他的思想中樸素地蘊含著。
從換刀的周期來看,宰牛有三種屠夫:每月換一把刀的普通屠夫(族庖),每年換一把刀的好屠夫(良庖),也有宰牛19年屠刀仍像在磨刀石上新磨的一樣保持鋒銳的(庖丁)。從與良庖、族庖更刀的對比中,可以看出庖丁技術的超群。為什么其他的屠夫無法達到庖丁的水平呢,是在于解牛的技術本身嗎?文惠君看到庖丁的才能,得出“技何至此乎”的感慨與不解,然而庖丁解釋道:“臣之所以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這就意味著對于庖丁來說,他解牛的時候專注的并不是“技”,而是追求內在的“道”,而一般人——文惠君一開始只看到庖丁解牛技術的嫻熟。
本末是中國古代哲學重要的范疇之一,包涵本體與現象、主要與次要、根本與從屬諸方面及其相互關系的論述辨析。在“道”與“技”的關系上,“道”是本,而“技”是末。正因為有了“道”的牽引,庖丁的技術所達到的地步,已不再是技術本身所能描述的。庖丁自身的能干合乎于道,是心靈與自然的契合,而族庖與良庖的技術只是停留在“技”的才干上。牛的關節相連之處,族庖和良庖看不見,而庖丁“看”到了間隙,他“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空間,以刀入于空間,完全是循從天理而解牛。以身心跟從天理,得道的庖丁宰牛時,用手按著,用肩膀靠著,用腳踏牢,用膝蓋抵住,切開牛的皮和骨,以沒有厚度的刀刃,游刃于骨節的間隙。他運刀解牛時發出的聲音,沒有不合拍子的;姿態和跳《桑林》舞一樣優美,聲音與演奏《經首》歌時的節奏相同。西方思想者們在區分藝術與手工藝本質的不同時,不否認藝術也要一定的計較,認為藝術里也存在某種強制性或機械性的東西,如果沒有的話,那么“使作品有生氣的精神就會完全沒有形體而化為烏有”,③在這一點上藝術與手工藝是相通的;“藝術家的才能和天才雖然確實包含有自然的因素,這種才能和天才卻要思考,靠對創造的方式進行思索,靠實際創作中的練習和熟練技巧來培養。因為除才能和天才以外,藝術作品有一個純然是技巧的方面,很接近于手工業……一個藝術家必須具有這種熟練技巧,才可以駕馭外在的材料,不至于因為它們不聽命而受到妨礙”,④手工藝的部分是純然的“技”的方面,而“技”不是藝術創造的目的,“技”是達到藝術境界的手段,西方傳統藝術觀把操作看成是實現創作理想的過程;但只有擁有特殊的天賦、靈感和思想才是形成藝術創造的根本前提。莊子揭示了如何到達藝術境界的要領:需由“道”而“技”,脫離個體局限性,最終達到“物我合一”。可見庖丁意不在“技”而在“道”,卻不期然而然地成就了卓越的技術,而其他的屠夫僅僅從技術入手來操作,因為境界的不同,所以無論如何也達不到庖丁的水平。
二、體道的審美經驗
顯然莊子并非利用《庖丁解牛》來給大家講解解牛的技術操作問題。我們從中看到的是庖丁解牛經歷的三個階段:首先看到牛,其次是看不到牛,最后是神與牛合而為一。從這個過程中我們看到的是心靈層次上的轉變。只有心靈上回歸于道,才能如此精心,才能在“技”中馳騁。
從功利上看,牛要滿足人的食欲;外部形態上看,牛和人是相異的,但從本質上(道)看,萬物皆本自然,于是萬物之“別”、之“異”全部被消解而化歸為一。當庖丁初解牛時,“所見無非全牛者”,這時人與牛的關系就是“我”與物之對象性關系,而在技術的磨練中,漸漸地從這種對象性的關系中超脫出來。庖丁最后達到的境界即是“道”境,“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這就是莊子所說的“心齋”⑤與“坐忘”⑥,即擺脫外“形”之囹圄,游于“內”而養“神”。這個過程與審美經驗不無契合之處。“心齋”是一種心的狀態,不是概念性的活動,只有知覺作用而沒有分解性。此時的心是虛境之心,自然而然地達到洞透宇宙萬物之本質的洞見之明;“心齋”所呈現出的境界為“物物”,⑦如莊周夢蝶的物我兩忘的境界。當內心靜觀于一件事情時,觀察者就隱匿了,只剩下專注本身,心智是寂靜的,既無觀察者也無被觀察者的徹底寂靜。“坐忘”則更進一步指出了審美感知具有忘懷一切的特征,忘懷一切外在的限制、知識的執著、功利的打算,“同于大道”,也就達到了像“道”那樣的自然無為的狀態,得到一種高度的生命自在所帶來的滿足感。達到“心齋”與“坐忘”之境界,好似打開思維的局限,讓生命任意馳騁在冥冥之中,因而不再有喜怒哀樂偏好的擾亂,從而到達“至樂”(《天運》)。所以庖丁解牛完成以后,得到“躊躇滿志”的生命滿足,文惠君也體悟了“養生之道”。擺脫有限的眼光和觀念達到逍遙自在,生活才能游刃有余,人達到這種境界,莊子稱之為“游”,“游”是“無為”,是“不知所求”、“不知所往”;“游”是自然性的抒發,是與“道”冥合的自在狀態,這種狀態也就是“逍遙”,⑧它所體現出來的“自然性”主要是在心靈的道游之中一步步實現的,又是在生活中一點點體悟的。
“心齋”和“坐忘”所呈現的是一種審美態度。“所謂審美態度,是指惟有審美時,才出現的一種奇特的心理狀態”;⑨“……審美的判斷不是單純地出自知解力,既不出于概念的功能,又不單純地出自感覺和感覺到的豐富多彩的東西,而是出于知解力與想象力的自由活動”。⑩審美感受既不是單純的感覺知覺,也不是純粹的理性活動,而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心理活動,不涉及利害,不依賴概念,沒有目的,但是得到心理上純粹的愉快。
《莊子》的審美是其對待“身外之物”——一切事物的態度。生活的實踐是得到智慧的必經之路,猶如庖丁解牛,實踐操作的過程不是身體的勞苦,也不是滿足欲望的過程,而是觀念與意志力的鍛煉。為的是擺脫身外之物的束縛,體驗自然無為的生命之道,體驗“至美至樂”的“與物俱游”的人生境界,達到這個境界就是養生。□
①《莊子·知北游》篇,“夫體道者,天下君子所系焉”。本文《莊子》皆指中華書局1961版《莊子集釋》而言,以下只注篇名。
②③康德《判斷力判斷》第149、149—150頁,商務印書館1964年版。
④⑩黑格爾《美學》第1卷第35、72頁,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
⑤《莊子·人世間》云:“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于聽;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夫徇耳目內外于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
⑥《莊子·大宗師》云:“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⑦《莊子·山木》云:“物物而不物于物”,就是說物自為物,萬物皆道,受物之刺激而情無所動,便是物物,它們的存在就是虛靜的沉浸自己,自然自在。
⑧參見《莊子·逍遙游》篇。
⑨騰守堯《審美心理描述》第21頁,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