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的大義選擇

泥瓦匠為母女筑起溫馨的港灣

28年前的一個春日，媒人領著一個女子找到30歲的李國慶，要給他說媒。李國慶從小是個孤兒，是湖北省洪湖市螺山鎮紅星村的泥瓦匠。女子叫張桃香，23歲，是從武漢市下放到洪湖的知青。李國慶只飛快地掃了眼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的她，就不敢再看她了。

張桃香很坦誠地說：“我的成分不好，是‘反革命’后代；雖然未婚，但有一個3歲的女兒櫻子，名聲不太好，你要考慮清楚。”李國慶這才發現張桃香身后躲著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正打量著他。

張桃香說完沉默地坐在那里，等待著李國慶的“判決”。李國慶已經是媒人為她介紹的第三個對象了，第一個是農民，又老又丑，卻一口拒絕了她；第二個是鰥夫，他提出娶張桃香可以，孩子要送人。張桃香拒絕了。

看著楚楚可憐又十分坦誠的女人，李國慶漲紅著臉，當即點頭同意了這門親事。

一個月后，李國慶就把張桃香娶進了門。李國慶對張桃香疼愛有加，十分尊重她，從不向她問櫻子的身世。櫻子對李國慶十分依賴，每天甜甜地喊著“爸爸”，撲進他的懷里撒嬌。每當這時，李國慶心里就暖烘烘的。他對櫻子視如己出，干活的時候，也把櫻子背在背上。婚后不久，李國慶就對張桃香說：“櫻子就是我的親閨女，以后咱們就不要孩子了。”

櫻子很懂事，沒事的時候，她就常常背著小背簍到山上撿松果，然后再背到一公里外的集市上賣。每次可以賣2角錢。一天中午，櫻子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回家來，手里緊緊握著一張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2角錢，興沖沖地遞給李國慶：“爸爸，給你拿去治病，以后就不會犯胃病了。”李國慶一把抱起女兒，撫摸著她被太陽曬得紅黑的小臉，無比欣慰。

過了幾天，櫻子又去賣松果，回家的時候，小背簍爛了，衣服被撕破了。她哭著說，回家途中，幾個大孩子罵她是野種，搶走了那2角錢，還打了她。李國慶騰身而起，不顧張桃香的勸阻，出門去為女兒討公道。張桃香提心吊膽地等了兩個小時，李國慶才回來，只見他左眼成了熊貓眼，身上沾滿了灰。

事后，張桃香才知道，丈夫在去警告那幾個調皮的孩子時，與對方的家長發生爭執，打了起來，他一個人打對方三個，吃了點虧，但他不要命的勁頭最終嚇住了對方。此后，櫻子再也沒受過其他孩子的欺負。

1980年，張桃香的父母在去世多年后獲得了平反，她返回了武漢，被安排在市第二針織廠當了工人。李國慶和櫻子也隨她一道返城，在張桃香父母留下的屋里安頓下來。4歲的櫻子上了幼兒園。李國慶在街道建筑隊找到了工作。1981年8月，李國慶日漸瘦弱，臉色蠟黃，腹部經常劇疼。張桃香帶他到醫院檢查，結果，他患了胃癌。

張桃香失聲痛哭，李國慶凄然一笑，平靜地說：“香，我這人沒啥文化，這幾年你跟著我受委屈了。能與你娘倆過這段日子，我此生也無憾了。我想和你離婚，你們母女生活得夠難的了，我不想拖累你們。”張桃香一聽就急了：“這怎么行呢？我不會拋下你不管的。”櫻子也紅腫著眼睛緊緊抱著李國慶，不愿和爸爸分開。

李國慶暫時打消了離婚的念頭，在張桃香的勸說下開始接受治療，由于住不起院，只得在家里打針吃藥。張桃香每天變著花樣做稀軟可口的飯菜給他吃。櫻子每天都主動給爸爸盛飯，晚上打來洗腳水端到爸爸的床前。

“負心”男人也大義

1981年9月，張桃香得知，熊彪回武漢了，想見她一面。張桃香一下子蒙了，心中的積怨火山一般爆發：“他還有臉來見我？”

熊彪就是櫻子的生父，比張桃香大2歲，6年前，他也是武漢下放到洪湖的知青，他是工人家庭出身，對張桃香照顧有加。隨著時間的推移，兩個年輕人情愫暗生，偷吃了禁果。不久，熊彪回了武漢，說是與父母商量娶張桃香的事，誰知一去不復返。19歲的她偷偷摸摸生下了女兒……

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張桃香決定見見熊彪，她要當面問他，當年為什么要拋棄她？張桃香瞞著李國慶，晚上約熊彪來到月亮湖公園見面。熊彪依舊很帥，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成熟與滄桑。張桃香恨不得扇他一記耳光，可是當他站到自己面前時，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熊彪真誠地說：“我對不起你。”原來，當初他回武漢是真的與父母商量婚事，可他的父母死活不同意。熊彪無可奈何地選擇了逃離，只身跑到了重慶。他幫人燒過磚瓦，做過農活，后來到餐館幫人打工，向一位廚師學藝，做起了廚師。其間有幾個女孩都追求過他，但他都婉拒了。中途，他回過一次湖北，打聽過張桃香，當聽說她嫁人，還生了個孩子時，他無比沮喪，又賭氣返回重慶。這次，從一位朋友口中聽說張桃香也返城了時，抑制不住對她的思念，便想見她一面。

“女兒是你的!”張桃香脫口而出。

熊彪瞪大了眼睛，全身顫抖，“撲通”一聲跪下了：“我錯怪你了，讓你受委屈了。”當聽說李國慶身患重病時，熊彪當即表示：“我想去看看他，也順便看看女兒。”

“這我得跟他商量商量。”張桃香說。

回到家，張桃香就向李國慶坦白了一切。李國慶表現得很平靜：“改天你請他到咱家來坐坐吧。”

第二天，當熊彪到來時，他看到櫻子正端著稀飯喂給病床上的李國慶吃，對著李國慶甜甜地叫“爸爸”，他心里有一些異樣。

短暫的尷尬后，張桃香帶著櫻子出去了，留下兩個男人單獨面對面。熊彪說：“你對她們母女的大恩大德我感激不盡，如果你不介意，以后就讓我和她們一起來照顧你吧。”

熊彪離開后，李國慶再次對張桃香提出了離婚：“你雖然恨他，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愛著他。我本來很擔心你們母女的將來，現在他回來了，我也放心了。”

“我還愛熊彪嗎？”張桃香經常問自己。但她很快發現這個問題很無聊，因為眼下最重要的是給李國慶治病。

熊彪對張桃香說：“我不是回來跟他搶老婆的，我要留下來向你贖罪，還要報答他對你們母女的恩情。”他拿出這幾年在外掙的15000元錢，其中5000元用作李國慶的治療費用，把他送到了武漢市第五醫院住院治療，另外10000元錢他盤下了一家餐館。接下來的兩年間，他每天風雨無阻趕到醫院為李國慶送去親自做好的飯菜。在熊彪和張桃香的悉心照料下，李國慶的病情奇跡般地沒有惡化。而熊彪卻因此耗盡了所有積蓄，還借了外債。看著熊彪真心誠意的表現，張桃香對他的恨一點點地消失了。

一天，熊彪說：“李國慶在你和櫻子最困難的時候給了你們一個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李國慶是孤兒，你應當為他生個孩子。”張桃香當即答應了，第二天就瞞著李國慶到醫院取下了結婚時安的節育環。

1983年年底，李國慶閉上了眼睛。此時的張桃香即將生產。臨終前，李國慶把張桃香的手放在熊彪的手掌心里，說：“孩子生下后就姓熊。”

次年，熊彪與張桃香舉行了簡單的婚禮，1984年8月，張桃香生下了兒子熊力。

熊力2歲的時候，突發流行性腸炎，熊彪抱起兒子就往醫院跑，連續在醫院照顧了5個晝夜。熊力出院時，熊彪的體重減輕了6斤。事后，他對張桃香說：“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對得起死去的國慶哥？”

櫻子已經8歲了，十分疼愛弟弟，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著他親個不停。可是1995年，已經長成漂亮少女的櫻子患了骨癌，次年就去世了。臨終前，她說：“每年清明的時候，一定代我給‘爸爸’上墳。”

櫻子去世后，張桃香想為熊彪再生個孩子，熊彪當即就拒絕了：“我們還有個兒子。”張桃香心里一震，這句話似曾在哪里聽過，她突然想起，李國慶和她結婚時也說過這句話。

血濃于水的一家人

2006年，熊力已經是個22歲的英俊小伙子了，劍眉星目，身材高大，高中畢業以后，在武漢一家貿易公司跑銷售，第一個月的工資他就悉數交給了父母。這時的張桃香已經下崗多年，在家里開了個麻將室，熊彪在菜市場賣菜，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清貧而快樂。

12月15日晚上11點多，連綿的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熊力在公司值夜班，他在加煤的時候，誤將一瓶香蕉水（又名天那水，主要成分是二甲苯，揮發性極強易燃易爆有毒）當成了機油倒進了煤爐，隨著一聲巨響，巨大的火光將他吞沒……

當熊彪和張桃香趕到武漢市燒傷醫院時，熊力全身裹著厚厚的紗布。夫妻倆抱頭痛哭，熊彪更是捶胸頓足：“國慶哥，我對不起你，沒照顧好孩子啊。”燒傷科的主任醫生李湘斌介紹了熊力的情況：全身深度燒傷，受傷面積達90%，現經醫院全力搶救，目前生命體征還算平穩，但體液滲透得厲害——皮膚是人體的屏障，沒有了這道屏障，人體營養會嚴重流失，當務之急是給他輸營養藥。

熊彪就說：“花再大的代價都行，只要能救兒子。”讓夫婦倆沒料到的是，這個“代價”也太大了：一天的白蛋白、脂肪乳、血漿輸下來，加上其他藥費，就花去了一萬多元。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們的八萬塊積蓄花得干干凈凈，眼看就要斷藥了。

熊彪當即決定賣掉房子，籌齊了18萬元。熊力的治療總算進行下去了。熊力在成功闖過體液滲透期、感染期后，進入到創面修復期。2006年12月28日，醫生為熊力進行了一次異體(豬皮)皮膚移植手術。手術是成功的，但這種手術價格十分昂貴，僅一塊巴掌大小的異體皮膚，價格就要5000元。這次手術過后，李國慶和張桃香已是身無分文了。

2007年元旦，因為治療費用跟不上，熊力被停止了治療。一夜之間，熊彪的鬢角全白了。這時，主治醫生給了他一條建議：異體皮膚移植費用高，而且恢復后色澤和光滑度與正常人皮膚有明顯差別。如果能移植人的活體皮膚，可以省下很多費用，而且恢復后更自然。但醫生強調：手術的疼痛是常人無法忍受的，那種滋味就相當于古代酷刑中的“剝皮抽筋”。

深夜，熊彪來到病房外的走廊上。窗外城市的夜晚燈火輝煌，熊彪卻無心欣賞，他的腦海中全是與兒子生活的畫面，還有張桃香后來告訴他的，李國慶當年像一只瘋狗一樣維護著她和女兒不受人欺負的點點滴滴。

第二天，熊彪告訴妻子，他要割膚救兒子！張桃香不同意，說：“就換我的皮吧。”李國慶打斷了妻子的這種念頭：“你的身體不大好，如果你做這個手術，身體垮了怎么辦？我的負擔不更大了嗎？”就這樣，在妻子的淚眼中，熊彪找到醫生，說：“就用我的皮吧，要多少取多少。”醫生對李國慶作了術前體檢，兩人的血型恰巧相吻合，完全適合手術。

2007年1月17日，武漢燒傷醫院，熊彪和熊力同時被推進同一間手術室，進行剝皮、植皮手術。醫生按手術計劃，取下了熊彪小腿上8.5%的皮膚，移植到了熊力的身上。因為腿上的皮膚最容易成活。雖然打了麻藥，但因為取的是表皮，麻藥的效果并不明顯，取第一塊皮的時候，熊彪疼得冷汗直冒，牙齒咬得咯咯響。

躺在相鄰床上的熊力一直淚眼朦朧，他盯著手術室墻上的大鐘，一分一秒地數著，只盼望手術快點結束，讓父親少遭些罪。小伙子還不知道的是，這位切下皮膚救他的人并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四天后，熊彪腿上的皮在熊力身上生了“根”，生出了鮮紅的肉芽，愈合狀況相當好。10天后，醫生又從熊彪大腿上取下10%的皮膚移植到熊力身上。自此，熊力身上只剩下5%的壞死皮膚沒有更換了。

手術后，熊彪的腿部腫得通紅，雙腳根本不能挨地，否則就鉆心地疼。每次護士來給他剪開紗布換藥的時候，他都疼得恨不得叫喊出來。

2007年2月10日，醫生為父子倆進行了第三次手術。自此，熊力身上壞死的皮膚全部更換。熊彪腿上的皮膚共取了多少呢？醫生介紹說，相當于500張郵票擺在一起的大小。只要后續治療跟得上，熊力很有可能創造一個醫學奇跡——站立起來，像正常人一樣走出醫院。

2月12日，當記者來到醫院時，發現熊力要比父親熊彪高出許多，一問，父親身高1.65米，兒子身高1.76米。對于自己的皮能夠移植到比自己高大的兒子身上，像襁褓一樣來保護兒子的身體，熊彪非常欣慰。他還悄悄開了一個小玩笑：“我和熊力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我們比親父子還親，因為我們現在是皮肉都相連了。”熊彪告訴記者，雖然現在身上比較疼，但是心里好受多了，他兌現了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承諾。

看著眼前這位 “體無完膚”的父親，記者想起了西方一句諺語：上帝不能到每個家庭去，所以創造了父親。

(責編/寧克華) E-mail:nkh2002@vip.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