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有關科龍的報道,每每被一個問題折磨:若是還由創業老總潘寧那一代人領導,科龍至于落到以后的境地嗎?知道歷史不容假設,可忍不住就要那樣想。因為對潘寧和當年的科龍有過直接的接觸,有幾句不吐不快的話,要寫下來。
第一次見潘寧,是1998年在成都。當時科龍到西南大展拳腳,收購一家軍工廠的車間改建生產線。聽潘寧的講話,沉穩里透出豪情。當時中國出現通縮,經濟不景氣,“冷”得厲害,科龍偏偏在那個時刻大舉投資,不能不觸發我的好奇心。當面問潘寧,他只回答了一句——到熱的時候就晚了。從此我對科龍就上了心。
幾個月后,河北省請潘寧給當地企業家講話。得到消息,我凌晨起身從北京趕到石家莊聽他的報告。還是那個風格,沉穩里透出豪情,闡釋經營企業的核心理念——不熟不做。潘寧講得仔細,河北企業家聽得入神,我這個研究經濟的更覺得“執到了寶”。午后,潘寧要趕北京的航班到香港,碰巧科龍的車子沒有辦妥進京證。我看時來運到,毛遂自薦說自己1986年就拿到駕照,不妨讓我捎他走。沒想到,潘總還真就上了我這個教書先生的車。
路上下雨,我要集中精力對付路況,但還是有幾句交談。科龍1993年在香港上市,所以潘寧時不時要到香港出差。談到香港內地企業經營環境的差別,潘寧在車上有一句話讓我至今難忘。他說,在香港不需要結識官員,百分之百的時間可以用于市場和業務;回來呢,你非應酬不可!
從此我訪問企業就多了一道必問的題目:多少時間用于市場,多少時間應酬官場?
有了給潘寧當過一回司機的交情,次年我到科龍做調查就順理成章了。潘寧完全不管我,想找誰談就找誰談,想問什么就問什么。記得在容奇鎮住了一周,每天到科龍不同的部門訪問。對我幫助最大的是潘寧創業團隊里的陳總,最早的三臺“容聲”冰箱——也是國內首次生產的雙門冰箱——就是他在1984年領著幾個師傅敲出來的。陳總告訴我,那三只冰箱拉到香港技術鑒定合格,但要申請國內許可就難于登天。
其間的千辛萬苦按下不表,反正,科龍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騰飛。到1999年,科龍冰箱產量265萬臺,年銷售額58億,利潤6.3億。就是今天,媒體里一片科龍的負面消息,我還是認為,將來的人要知道“中國制造”是怎樣一回事,科龍當年的故事應該是一個縮影吧。
科龍問題的根子是產權體制。1984年創辦的公司,不是國有就是集體。但是實際上,出資的不只是鎮政府的幾萬塊錢,還有潘寧創業團隊的企業家人力資本。市場競爭的壓力使企業的控制權落在企業家手里,但原先的體制卻不承認企業家人力資本的合法權利。這種特別的問題,在那個時代創辦的公有企業里普遍存在。不過,也正是市場競爭的壓力,逼迫這類企業改制。但是1999年那次調查,我沒有弄明白,為什么地處順德的科龍在企業改制方面如此縮手縮腳。讀者可能知道,順德是全國中小國有、集體企業轉制的一個發源地。早在1993年,國有順德糖廠資不抵債,靠賣設備發工資,逼得由員工出資持股“租賃”經營——“企業轉制”由此誕生。是年底,順德市鎮兩級工業企業的30%完成了轉制。順德市政府順勢提出“產權明晰,貼身經營,利益共享,風險共擔”作為企業轉制的綱領。
科龍也轉了制。先是員工認購了20%股權,后來又分別在香港, 深圳交易所上市,但鎮政府的實際控股地位始終沒有改變。潘寧深痛惡絕的“應酬官場”,還是有制度基礎。我當時不明白的是,為什么在發明了“靚女先嫁”改制方略的順德,政府還一定要在市場競爭激烈、潮起潮落的家電行業里,維持科龍公司的控股地位?問過潘寧和他的創業團隊,也問過時任鎮長的徐鐵鋒,他們都語焉不詳。
既然“政府控股”,有些結局就難免。就在1999年,因為“到了退休年齡”,62歲的潘寧從科龍下課——雖然從來沒有清楚的論證,為什么企業家與政府官員一樣到點就要退下。
次年,科龍從上年贏利6億變成報虧8億;再次年,報虧12億。
2001 年我又到容奇鎮。潘寧一家遠走高飛,據說再不想回來;陳總還是夠朋友,送我一套他歷年為科龍質量管理編寫的技術規范,但明言“不談科龍一個字”。真正物是人非!
我心有不甘,不顧“禮儀”直闖科龍總部。見到了徐鐵鋒——他已從鎮長搖身一變成為科龍的總裁——正主持新買主的進入;樓上新董事長的辦公室剛剛裝修完畢。命運已定,還談什么呢?
去年回應某些對企業改制的高調指控,評論到科龍案例,我是這樣說的:“如果還是潘寧掌控科龍,或者在創業人時期就徹底完成改制,我認為格林柯爾入主科龍就沒有那樣容易。”要點是,因為沒有徹底改制,才導致了科龍的下場。 這其實是2001年我最后一次離開科龍大樓時的想法。
疑團還是沒有解決:為什么當年科龍不以潘寧的創業團隊為基礎完成改制?再后來前到順德,我再次討教。了解當年實情的人很難找了,科龍又一次風雨飄搖,不便打擾。不料臨走時,當地一位朋友拿出一本《大道蒼茫——順德產權改革解讀報告》(廣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送我。書的作者是大記者徐南鐵,他交代了當時的當地政府堅持控股科龍的原委——時任鎮黨委書記的陳偉根本就不贊成“靚女先嫁”那一套。
這位很有資歷的書記并不完全反對轉制,而是主張“留大,去小,轉中間”。科龍在鎮上一大二靚,當然不能外嫁。書中記錄了陳偉當年的如意算盤:“科龍可以賣四五十億元,還掉六七億的貸款,還剩下不少。我這當書記的三五年可以不干活,日子好過得很。但是以后怎么辦?”(第112頁)他應該不會想到,僅僅幾年“以后”,科龍只要三個多億就被出讓!他更不會想到,當年輝煌的“國家級”企業,竟然以后來那般面目出現在投資人和公眾面前!
無論當年的主政者現在怎么想,科龍的結局似乎是時也,運也,命也。令人欲哭無淚。
(編輯/左后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