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反右運動,都認為在縣以上單位的領導機關、科研單位和各類學校搞得轟轟烈烈,波及面廣,反響也大。其實,這場運動波及到全國的每個角落,縣以下基層企業單位也不能幸免。不過這些基層企業單位的右派分子,都是些普通職工,無名小輩,他們苦難的一生,無人回憶反映。下面就是我1957年親自在縣屬企業參加反右運動的親身經歷,親身感受,實錄如下。
1956年,我和賀武清同志同時從湖南省吉首州直機關調往湘西最邊遠的縣——龍山縣工作。他調任龍山縣郵電局局長。因他長期從事黨的地下工作,解放后一直在州委組織部工作,對郵電業務不太熟悉,所以把我這個業務干部從州郵電局調去當副手。那時龍山縣連縣城都沒有通公路,我們從吉首搭木炭客車到永順縣城。從永順雇了一匹馬和一個挑夫,步行兩天才到龍山縣城。龍山縣委書記李曉田同志是個地地道道南下干部。縣委副書記是梁敏政同志,是個干勁十足、意氣風發的知識分子領導(文化革命初期被迫害致死)。因他倆原來都在州委組織部工作過,對賀武清同志既熟悉又親切,一開始就交待說,現在我們這里不光是郵電局缺領導,我們縣委政府很多重要部門都缺領導。這樣吧,賀武清同志先到郵電局報個到,掛個名,馬上到縣委監察委(就是現在的紀委)來上班。郵電局的日常具體工作就交給小段負責吧。我聽后感到誠惶誠恐而又萬分激動,我雖一直在州直領導機關工作,但還從來沒擔任過領導職務。這一下要我單獨負責一個單位,心里真有點慌。但對黨和領導對我這樣信任,我又萬分激動。
1957年3月,毛主席在全國宣傳會議上號召全國人民向黨提意見,幫助黨整風,并鄭重宣布,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黨的長期堅持的基本方針。縣委根據省委州委的統一布置,馬上成立了縣委整風領導小組辦公室,專抓縣屬各單位的整風。
龍山縣郵電局本來是個縣屬單位,當時全局只有二十來人。大多是普通職工,每人每天都有一定的業務工作,不可能放下業務工作天天開會提意見。但我一點不敢馬虎,利用早晚大會小會的反復發動,號召大家向黨提意見,但局面還是冷冷清清。
1957年4月,毛主席在《1957年夏季形勢的報告》中明確指出,我們黨現在確實存在很多問題,通過這次整風,要達到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紀律又有自由,又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心情舒暢的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縣委整風領導小組辦公室馬上召開各單位負責人會議,深入學習毛主席的上述指示,我從內心佩服毛主席這種偉大光明的胸懷。縣委整風領導小組又在縣文教局召開現場會,介紹文教局的經驗。原來他們首先發動黨員骨干帶頭提意見,所以現在運動搞得轟轟烈烈。不但局里一般干部提了意見,而且學校老師也紛紛提了意見。回局后我如法炮制,首先召開黨員和班組長會議,要他們帶頭提意見。其中有個專管投遞員的職工叫葉叔筠,是解放初期從長沙分到龍山縣工作的。她長期在農村工作,因為人一貫正直孤傲,和她同時參加工作的都當了領導,只有她還是一般職工。后來看她一個女同志長期在農村確有不便,才調到縣郵電局擔任這個不疼不癢的職務。但她很負責,經常深入農村幫助農村投遞員解決實際問題。這次鳴放開始,她也默不作聲,抱著觀望態度,后經再三動員發動,她終于忍不住了,對領導提出兩條純粹是工作業務上的意見:
一是,有少數鄉已修通公路,可農村投遞員仍用兩腳步行,建議給已通公路的鄉村投遞員買輛自行車,使他們工作起來方便快捷。
二是,鄉村投遞員每天的午餐補助費是兩角,而當時到食堂買一碗面都要兩角伍分。建議把鄉村投遞員的午餐補助費增加伍分,提到兩角伍分。
這兩條意見既中肯又合情理,受到廣大職工,特別是鄉村投遞員的歡迎,大家紛紛寫出大字報表示支持,并要求局領導很快研究解決,一時間大字報貼滿了全局內外,鳴放總算搞起來了。
一天我們支委研究整改方案,初步決定:準備先購買兩部自行車解決已通公路的鄉村投遞員步行問題,至于午餐費的標準,我們認為確實連買一碗面也不夠,同意每天增加到兩角伍分。因是全州統一標準,所以要報上級局批準才能執行。會議還沒開完,突然接到縣委整風領導小組辦公室的電話:馬上召開各單位領導緊急會議,傳達毛主席的重要指示。到會后我才知道,毛主席寫出了《事情正在起變化》這篇重要文章,明確指出當前整風主題已由鳴放這個內部矛盾轉向對敵斗爭,由黨內整風轉向反擊右派向黨進攻。6月8日,《人民日報》根據毛主席的上述指示,發表了《這是為什么?》的社論,號召全國軍民向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進行無情的反擊。會議還決定從即日起,縣委整風領導小組辦公室改為縣委反右領導小組辦公室。各單位的整風領導小組也一律改為反右領導小組,要求各單位要由黨內到黨外,層層發動,把所有右派分子一個不漏地揪出來,斗倒斗臭!
散會后我的腦子一片空白,這個彎子轉得太突然了。但一想起會上學習毛主席的指示和《人民日報》的社論,又覺得自己的渺小與無知。
按照縣委反右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具體布置,我馬上召開職工大會,學習《人民日報》的社論《這是為什么?》和毛主席的重要指示,號召廣大職工投入到反右運動中來。
可是接連幾天,大家只談空理論,不聯系實際,個別職工甚至說,右派是上面掌握的事,我們基層企業單位整天忙業務都忙不過來,上面公布的右派那些反黨的話我們這里從沒聽到。所以反右一開始,運動又陷于停止不前。后來縣委反右領導小組辦公室又在縣文教局召開現場會。一進縣文教局,那種場面夠嚇人的,光右派分子抓了二三十個,全關在三間屋里反省。全局到處貼滿了揭發右派分子反黨、反人民的大字報。在現場會上,縣委反右領導小組的領導大聲動員號召:右派分子是客觀存在,不論單位大小,只能說有,不能說無。至于一個單位要抓多少右派,沒有界定。只能說凡是反黨、反人民的右派分子,有多少都要一個不漏地揪出來斗倒斗臭!
最后,這位縣委領導還深有體會地說,原先在鳴放階段,我們有很多單位領導還擔心這樣下去場面不好收拾,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吧,這就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偉大戰略布署。我們應該深刻領會,堅決貫徹執行。假若在鳴放階段你們顯得很不得力,還只是思想跟不上毛主席的問題,現在反右運動中再跟不上,不得力,就是違背毛澤東思想,違反毛主席的偉大戰略布署,這就是方向路線問題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誰還敢在反右運動中消極,誰還敢說你單位沒有右派分子?
回單位后我馬上召開本單位反右領導小組擴大會議,吸收了一些青年積極分子參加,傳達了縣委在文教局召開的現場會議的精神,特別是縣委領導的講話。大家感到,現在不是有沒有右派分子的問題,而是根據本單位的實際情況,到底哪個是右派分子的問題。
以后接連幾天,縣委反右領導小組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一天一個電話,詢問我們右派分子確定了沒有,并說很多單位都報了右派分子的材料,只有少數單位還沒報。以后電話詢問就變成責問,說我們單位拖了全縣反右運動的后腿。我內心感到十分緊張而又慚愧,決心迎頭趕上。
但是,因我才從州直機關調來不到一年,我個人在這個單位確實沒有什么個人積怨和成見,哪個是右派確實心中沒有底。為了穩妥起見,我電話請示縣委領導,請求派一得力干部來幫助我們分析、研究反右情況,以便確定右派分子材料。縣委馬上派縣委反右領導小組辦公室的一個科長老楊來局。老楊是才提拔的中層領導,階級覺悟高,斗爭能力強。他全面了解我們前段整風鳴放情況后,幫助我們分析說,有些問題不能看表面現象,要透過表面現象看到事物的本質。就拿葉叔筠來說,在鳴放階段她提的那兩條意見雖然都是業務上的,實際上她是和黨爭奪群眾。你們回想在鳴放階段,那么多群眾寫大字報支持她,把黨組織放在哪里了?這不是典型的利用整風煽動群眾對黨不滿嘛!
經過他這樣一分析,大家一回想鳴放階段的情況,覺得分析很深刻,確實是這樣!原來寫大字報支持她的職工也后悔地說,想不到葉叔筠利用整風騙我們當槍使。
另一個就是趙洪鈞。他是舊社會郵局留用下來的一般職工。從整風鳴放到現在反右運動,他始終一言不發。但大家分析說,看事情不要看表面,要看本質。正是他一言不發對抗運動,對抗運動就是反對黨、反對毛主席,是貨真價實的右派分子。
他們兩人的材料經整理上報到縣委反右領導小組辦公室,很快接到縣委反右辦公室的電話批示,確認他兩人為右派分子,雖然沒有接到正式批文,我卻大大松了一口氣,總算沒有拖全縣反右運動的后腿。
從此,他兩人的命運跌落到苦難的深淵。特別是趙洪鈞,不但是右派分子,再加上偽職留用人員,留在單位怕他搞破壞,決定開除公職回家交群眾監督勞動。臨走那天,他一家人拖兒帶女的困苦情形,特別是他那雙哀愁而又無可奈何的眼神,至今還不時閃現在我的眼前。他一家人拖兒帶女悲苦的困境,不時在敲打我的良心。本來他在全局是最精通業務的,雙手可同時撥打算盤,一貫兢兢業業地工作,從來開會不敢多說一句話。這次運動他始終不發一言,大字報莫說寫,連看都不敢看。但最后還是被劃為右派分子。聽說他回到家鄉縣城后,全家人靠他一人拉板車生活。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已死在拉板車的途中,竟沒有看到后來的平反。
葉叔筠的處境比他稍好一些,一直留在單位監督勞動,只發最低生活費,身體生活上的折磨她均挺了過來;但精神政治上的歧視使她變了另一個人。你想想,二十多年只有老老實實,不敢多說一句話,隨時隨地都要迎合每個人鄙視的眼光,再堅強、高傲的人,也經不住二十多年七千三百多天的摧殘!我1986年曾在吉首碰到過她,我滿臉真誠地微笑迎上前對她表示我的慰問和內疚。她卻規規矩矩地低著頭聽我講完,臨別時我主動邀請她到我家去玩,并主動伸手她才反應過來,雙手捧著我的手搖了又搖,口里連說,謝謝領導關懷,謝謝領導關懷。我一陣心酸與內疚。右派的陰影現在還在她心里籠罩著,一想起她,一個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正直熱血女青年,自愿離開繁華的都市(她是長沙市人),解放初期就投身到偏遠的湘西山區工作,只因為有點文化,為人正直,有點傲氣,提了點意見,就被打成右派分子,受到二十多年的摧殘,直到現在,身心還沒有恢復過來。我不禁捫心自問,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黨中央真正為右派分子改正、昭雪,恢復名譽(以前雖摘了帽,內部掌握叫摘帽右派,要限制使用)。特別對那些知名的右派分子,幾乎都召開了大會,對他們堅持真理、敢講真話的精神,加以宣傳,以啟示今人,這是非常必要的。
但是,全國知名人士中的右派,在全國55萬“右派”中畢竟是極少數。而一般干部、一般職工、一般教師、甚至平頭百姓被打成“右派”的,是“右派”的絕大多數。這幾十萬“右派”,有的身心受到極大摧殘至今沒有恢復過來(如葉叔筠同志),有的沒有得到改正已悄悄地死去(如趙洪鈞同志)。只有他們的親人和了解他們的同事和朋友,對他們正直平凡的一生嗟嘆不已。
為此,我專寫此文,對那些不出名的“右派”表示我的敬意和內疚。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