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韜先生在《炎黃春秋》2007年第2期《一家言》發表的文章《民主社會主義模式與中國前途》中說,馬克思、恩格斯晚年是“和平長入社會主義”的首倡者,對不對?我認為是對的。不過,應該補充說,不僅僅是晚年。
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開始合作創立他們學說的時候,就希望和沒有否定無產階級和平取得政權的可能。1845年2月15日,恩格斯在愛北斐特的集會上發表演說,一方面指明:“社會革命是窮人反對富人的公開的戰爭”,它“將以共產主義原則的實現而告終”;一方面又說,要達到“避免使用暴力和流血”這個目的,“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和平實現共產主義,或者至少是和平準備共產主義。所以,如果我們不愿意用流血的辦法解決社會問題,如果我們不愿意使我們的無產者的智力水平和生活狀況之間的日益加深的矛盾尖銳到像我們對人性的理解所啟示的那樣,必須要用暴力來解決,要在絕望和強烈的復仇心中來解決,那末,諸位先生,我們就應當認真地和公正地處理社會問題,就應當盡一切努力使現代的奴隸得到與人相稱的地位。”(《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957年版第624-626頁)
1846年7月17日,馬克思恩格斯以布魯塞爾的德國民主主義者——共產主義者的身份在給英國憲章派的菲格斯·奧康瑙爾的信中說:“欣悉您在諾定昂的選舉中取得了光輝的成就,我們謹向您,并通過您向英國的憲章派慶賀這次輝煌的勝利。……今后戰場將由于土地貴族退出斗爭而廓清。而斗爭也只能在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這兩個階級之間來進行了。資產階級的戰斗口號是:‘用一切辦法擴展貿易并由郎卡郡的棉紡織業巨頭組織內閣來實行這種措施’;工人階級的戰斗口號是:‘根據人民憲章對憲法實行民主修改’,如果這一點實現了,工人階級就會成為英國的統治階級。我們非常高興地看到英國工人充分了解到力量對比的這種變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1961年版第27-28頁)
1847年10月底-11月,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原理》中回答“能不能用和平的辦法廢除私有制”的問題時,說:“但愿如此,共產主義者也會是最不反對這種辦法的人。……但他們也看到,幾乎所有文明國家的無產階級的發展都受到強力的壓制,共產主義的敵人這樣做無異是想盡方法引起革命。因此,如果所有這些最終把被壓迫的無產階級推向革命,那時,我們共產主義者將會用實際行動來捍衛無產階級的事業……。”在回答“共產主義者怎樣對待現有的其余各政黨”的問題時,又說:“在實行民主憲法的美國,共產主義者必須支持愿意用這個憲法去反對資產階級、并利用它來為無產階級謀利益的政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1961年版第366、374頁)
馬克思恩格斯在1847年12月-1848年1月合著的《共產黨宣言》中,考慮到法國和其它一些國家的形勢,則熱烈和堅決地主張暴力革命(只談了這種辦法),他們指出:“無產階級用暴力推翻資產階級而建立自己的統治。”又說:“共產黨人不屑于隱瞞自己的觀點和意圖。他們公開宣布:他們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現存的社會制度才能達到。”(《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版第1卷第284、307頁)
掌握和遵循唯物辯證法的馬克思恩格斯是與時俱進的,他們既堅持自己的信念,又從實際出發。在1871年巴黎公社起義前馬克思是反對的,而爆發后,他就熱情地支持和贊揚,失敗后,他又認真地深刻地總結經驗教訓。1871年9月22日馬克思在國際工人協會倫敦代表會議上就德國和英國國際工人協會狀況發言說:“我們應當向各國政府聲明:我們知道,你們是對付無產者的武裝力量;在我們有可能用和平方式的地方,我們將用和平方式反對你們,在必須用武器的時候,則用武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7卷1963年版第700頁)
1872年9月8日馬克思在阿姆斯特丹群眾大會上就剛剛結束的海牙代表大會發表演講,說:“我們從來沒有斷言,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按:指“推翻維護舊制度的舊政治”——筆者),到處都應該采取同樣的手段。我們知道,必須考慮各國的制度、風俗和傳統;我們也不否認,有些國家,像美國、英國,——如果我對你們的制度有更好的了解,也許還可以加上荷蘭,——工人可能用和平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即使如此,我們也必須承認,在大陸上的大多數國家中,暴力應當是我們革命的杠桿;為了最終地建立勞動的統治,總有一天正是必須采取暴力。”(《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1964年版第179頁)
在80年代末,即1889年12月18日,恩格斯在致丹麥社會民主工黨內的革命派格·特里爾反對其黨內改良主義多數派的信中,指出:“無產階級不通過暴力革命就不可能奪取自己的政治統治,即通往新社會的唯一大門,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意見是一致的。”在這封信中恩格斯還批評了丹麥農民黨“放過拿起武器來懲罰憲法的破壞者的機會”的做法。(《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2版第685、687頁)而進入90年代,恩格斯根據形勢的變化,則在保留享有“革命權”的同時,進一步論述了“和平長入社會主義”的問題。1891年他在《1891年社會民主黨綱領草案批判》中指出:“可以設想,在人民代議機關把一切權力集中在自己手里、只要取得大多數人民的支持就能夠按照憲法隨意辦事的國家里,舊社會可能和平地長入新社會,比如在法國和美國那樣的民主共和國,在英國那樣的君主國,英國報紙上每天都在談論即將贖買王朝的問題,這個王朝在人民的意志面前是軟弱無力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22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73頁)當時,恩格斯認為在德國專制制度下還沒有這種可能。他說,在德國宣布某種類似的做法,就是揭去專制制度的遮羞布,只能把黨引入迷途。
到1895年3月,即在逝世前的5個月,恩格斯在《卡·馬克思〈1848年至1850年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書導言》中認為,不僅在德國,而且在整個歐洲,都有了這種可能,都應該和可以這樣做。恩格斯說:“當二月革命爆發時,在關于革命運動的條件和進程的看法上,我們大家都受過去歷史經驗,特別是法國經驗的影響。”歷史表明,“我們當時的看法只是一個幻想。歷史走得更遠:他不僅打破了我們當時的錯誤看法,并且還完全改變了無產階級借以進行斗爭的條件。1848年的斗爭方法,今天在一切方面都已經過時了”。“這里斗爭的條件也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舊式的起義,在1848年以前到處都起過決定作用的筑壘巷戰,現在大大過時了。”“實行突然襲擊的時代,由自覺的少數人帶著不自覺的群眾實現革命的時代,已經過去。”恩格斯指出:“這是不是說,巷戰在將來不會再起什么作用了呢?決不是。這只是說,自1848年以來,各種條件對于民間戰士已經變得不利得多,而對于軍隊則已經變得有利得多了。所以說,將來的巷戰,只有當這種不利的情況有其他的因素來抵消的時候,才能達到勝利。”
另一方面,恩格斯在這篇《導言》中又指出:“德國工人僅僅以自己作為最強有力、最守紀律并且增長最快的社會主義政黨的存在,就已經對工人階級事業作出頭一個重大貢獻,除此以外,他們還對這個事業作出了第二個重大貢獻。他們給了世界各國同志一件新的武器——最銳利的武器中的一件武器,向他們表明了應該怎樣使用普選權。”“在羅曼語國家里,人們也開始逐漸了解到對舊策略必須加以修正。德國人作出的利用選舉權奪取我們所能奪得的一切陣地的榜樣,到處都有人效法。”
當然,需要指出,恩格斯特別鄭重申明:“不言而喻,我們的外國同志們沒有放棄自己的革命權。須知革命權總是唯一的真正‘歷史權利’,——是所有現代國家一無例外都以它為基礎建立起來的唯一權利。”
在這篇《導言》中,恩格斯還指出了資本主義存在和發展的長期性。他說:“歷史清楚地表明,當時歐洲大陸經濟發展的狀況還遠沒有成熟到可以鏟除資本主義生產的程度;歷史用經濟革命證明了這一點,從1848年起經濟革命席卷了整個歐洲大陸,在法國、奧地利、匈牙利、波蘭以及最近在俄國剛剛確立了大工業,而德國簡直就成了一個頭等工業國,——這一切都是以資本主義為基礎的,可見這個基礎在1848年還具有很大的擴展能力。”(以上各段引文均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版第4卷第509-522頁)在這里,恩格斯不僅修正了《共產黨宣言》中“資產階級不能統治下去了”的斷語,也修正了《資本論》中“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要響了”的斷語。
這就是恩格斯1895年所說的情況和表明的觀點。時間已經過去100多年了,現在,其情況是變得好些,還是差些。我覺得是好些,而不是差些。甚至應該說,不論經濟發展,還是政治發展,都不可同日而語了。拿資本主義的擴展能力來說,在今天不是還很大嗎?!而又在哪個資本主義國家存在著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劍拔弩張的斗爭形勢?!事實上,馬克思恩格斯所論述意義上的無產階級在當代資本主義國家已經不存在了。
馬克思恩格斯與時俱進的理論創新精神非常寶貴。在1895年3月,恩格斯在堅持一定條件下擁有暴力革命權的原則基礎上(認為恩格斯在《導言》中完全放棄了暴力革命的原則是不對的,為這件事情,恩格斯當時曾不只一次地嚴厲斥責德國社會民主黨一些人“無論如何是和平的和反暴力的策略”,即“絕對守法”、“絕對放棄暴力行為”的觀點和做法),著重提出和論述資本主義和平長入社會主義的問題,具有重大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然而,從列寧起(舉例說,列寧有部名著叫做《國家與革命》,其副標題為“馬克思主義關于國家的學說與無產階級在革命中的任務”,該書涉及和引用了馬克思恩格斯十五六篇著作,包括文章和書信,就是沒有和《國家與革命》的主題關系極其密切的恩格斯這篇《導言》),一直到今天,恩格斯(以及馬克思)用和平手段取得政權即“和平長入社會主義”的觀點幾乎從來沒宣傳過,相反,始終處于被否定和被批評的地位。順便說一下,1972年,即在文化大革命中,中共中央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編輯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版就沒收入恩格斯《卡·馬克思〈1848年至1850年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書導言》這部十分重要的著作。我們過去這種做法造成了很大的危害,有很多經驗教訓。
馬克思學說創立和發展的歷史表明,在如何取得政權問題上,馬克思恩格斯始終是“兩點論”,而不是“一點論”。不過馬克思恩格斯在晚年,特別是恩格斯在晚年——他比馬克思晚逝世12年,更強調更全面地闡述了和平取得政權即“和平長入社會主義”的問題,這在他逝世前不久寫的《卡·馬克思〈1848年至1850年法蘭西階級斗爭〉一書導言》中,即也是他最后的一部著作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再說一次,就是在這部著作中恩格斯也不是只講一種可能性)。毋庸置疑,現在,即馬克思恩格斯逝世100多年后的今天,資本主義發展狀況和世界形勢都發生了絕大變化,我們更應該學習馬克思恩格斯的創新精神,并依據他們創立的實事求是的世界觀與時俱進地正確看待如何取得政權這個問題。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