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椿芳被一些同志稱為中國大百科全書之父,在中國出版界被一些學者稱為“中國的狄德羅”。
姜椿芳1931年參加革命,1932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6年創(chuàng)辦《大北新報畫刊》被日本人逮捕,在獄中堅貞不屈。1941年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后,我黨通過姜椿芳同塔斯社商定由“蘇商”出面創(chuàng)辦中文《時代》周刊,在上海成為抗日的一盞燈塔。解放后他除繼續(xù)領(lǐng)導時代社工作外,又先后任上海軍管會文管會劇藝室主任、市文化局對外文化聯(lián)絡(luò)處處長。同年創(chuàng)辦了上海俄文??茖W校(上海外國語大學前身),任校長和黨委書記,培養(yǎng)了一大批新中國急需的俄語人才。1952年姜椿芳調(diào)任中宣部斯大林著作編譯局副局長,主持《馬恩全集》、《列寧全集》和《斯大林全集》的翻譯和出版。他為馬列主義的編譯事業(yè)日夜操勞,竭盡全力。當時師哲把他譽為“沙漠中的駱駝”。
秦城“孕育出”“大百科”
“文化大革命”浩劫中,姜椿芳以莫須有的罪名被監(jiān)禁,在秦城監(jiān)獄蹲了近七年之久。在秦城單身牢房里,姜椿芳身心受盡折磨,雙目近乎失明,但他心里卻一直思考著一個問題:中國怎么會發(fā)生“文化大革命”這樣的慘???他得出的結(jié)論:一個重要原因是由于全民文化水平低,容易受不健康思想影響,因此抵制不了這樣一場浩劫。他認為必須千方百計提高全民文化水平,了解世界,認清歷史發(fā)展趨向。他認為,編輯、出版一部中國大百科全書是當務之急;像中國這樣一個大國,不能沒有一部大百科全書。在獄中他獨自一人默默構(gòu)思著創(chuàng)辦中國大百科全書的計劃。
1975年姜椿芳無罪出獄后,在有關(guān)各方面人士的參與下向中央寫報告申請,1982年由國務院總理頒發(fā)聘書,任命他為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
姜老和他的“百科迷”們就這樣正式啟動了這一工程。一切白手起家。沒有房子,他們借國家出版局收發(fā)室做聯(lián)絡(luò)點;沒有資金,他們向國家出版局借了40元人民幣,作為臨時花銷之用。
最先出版的《天文學》卷于1980年底問世,接下來是1982年出版的《外國文學》卷。每一學科卷的策劃,確定主編、副主編、編委會人選,編寫過程中的各種會議,姜老都親自參加。而各卷所有的重要稿件,姜老都是晚上在臺燈下手拿放大鏡,用他那雙嚴重的青光眼,逐字逐句審閱的。
季羨林回憶說:“大百科出版社成立時,我參加了許多與大百科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學術(shù)會議。姜老每會必到,每到必發(fā)言,每發(fā)言必很長。不管會議的內(nèi)容如何,他總是講大百科,反復論證,不厭其詳,苦口婆心,唯恐頑石不點頭。他的眼睛不好,沒法看發(fā)言提綱,也根本沒有什么提綱,講話的內(nèi)容似乎已經(jīng)照相制版,刻印在他的腦海中。朱光潛先生說,姜椿芳這個人頭腦清楚得令人吃驚。姜老就靠這驚人的頭腦,把大百科講得有條有理,頭頭是道,古今中外,人名書名,一一說得清清楚楚?!?/p>
1987年12月17日,姜椿芳在極度痛苦中離開了他所熱愛的社會和人民。在去世前一個多月,他說:“我不發(fā)怒,不生氣,但對這個‘不生氣’,我現(xiàn)在有一個體會,實際上在‘生氣’,只是把它壓下去了?!畱n愁’,‘憂’什么呢?我也受到一些不公平的待遇,我想不通。十年文化大革命,開始被批斗,后來被抓起來,坐監(jiān)牢坐了七年。在‘文革’中我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但是當我看到一段悲慘的故事,我常常要流很多眼淚。一想起文化大革命,是有些‘憂愁’,也有‘怒’,是一種堅強的意志克服了這些。”
姜椿芳進牛棚
文革開始,姜椿芳在牛棚里,每天都要站在偉大領(lǐng)袖像前早請示晚匯報,不斷地低頭認罪,接受各種各樣的大小會批斗,隨時聽候造反派和外調(diào)人員的調(diào)查。其余時間,便是寫那些永遠也寫不完的交代材料以及進行強制性提審和懲罰,每天早晨集體早請示、請罪后,還要高唱(嚎喪調(diào)):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罪人
我有罪,我該死
我有罪,我該死
人民應該把我砸爛砸碎,砸爛砸碎
我是牛鬼蛇神,我向人民低頭認罪
我認罪,我改造。
這時老舍已經(jīng)走到太平湖邊,在那里坐到傍晚后,含恨投湖了。
那時姜老還可以回家,孩子們回家也帶來種種信息:北京六中創(chuàng)辦了“勞改所”,用酷刑拷打出的鮮血在白墻上寫下:紅色恐怖萬歲!老師被抓去嚴刑拷打,有幾個老師被活活打死;北京師大女附中的女學生們,將手無縛雞之力平時備受尊重的著名女校長殘酷折磨致死;某某學校紅衛(wèi)兵燒書鏖戰(zhàn)了三天三夜,火光沖天……
1966年“紅八月”里所發(fā)生的一切,使姜椿芳心疼得流血,他已經(jīng)明白一個全民族的災難降臨了,他牙疼,徹夜失眠。天還不亮,街道上的高音喇叭就傳出刺耳的歌聲,起勁地響徹在漆黑的夜空:
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
嘿!就是好!
革命大字報,嘿!
烈火遍地燒,
勝利的凱歌沖云霄。
不久,北京34中的紅衛(wèi)兵會同編譯局的造反派,十多個人浩浩蕩蕩來姜椿芳家里抄家。當時家里有他的老母親、妻子和一個孩子在,他們一見這陣勢,已經(jīng)明白要發(fā)生什么事了。進屋后,那個領(lǐng)頭的腰間束著戴銅扣的大皮帶雙手叉著腰大聲呵斥:你們聽著,我們是34中的紅衛(wèi)兵,現(xiàn)在到你家破四舊、抄家,你們要老老實實配合,否則砸爛你們的狗頭!環(huán)視了墻壁以后,又高聲罵道:為什么不掛毛主席像,真是反動透頂!一邊說著,一邊將家人關(guān)在一間小屋里,七手八腳將小屋的窗戶用報紙蒙上,勒令他們老老實實呆在小屋里,不許出門,也不許向外看。
那些紅衛(wèi)兵手里拿著大木棒,為了給個下馬威,先稀里嘩啦砸碎一些瓷器,然后幾個人大聲嚷著:揀值錢的東西拿!于是,拿的拿、砸的砸,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響過,滿屋子的瓷器碎片和橫躺豎臥的家具,就像當年日本鬼子進村一樣。小屋里的老奶奶,看不見這一切,但那砸爛東西的響聲,卻像砸在她的心上,她活了這么大的歲數(shù),看見過日本鬼子禍害老百姓,卻沒想到怎么自己人也學會了這一套。當時,姜椿芳三女兒的孩子小琦和她的保姆也住在家里,兩個多小時以后,除了保姆住的房間外,其他全被洗劫一空。那些紅衛(wèi)兵個個背著個大書包,一邊拿一邊向書包里裝,裝走了姜家?guī)讉€式樣各異的小座鐘、書柜里擺設(shè)的各種小工藝品,其中有的是國際友人送給姜椿芳的紀念品,以及照相機等,還抄走了鑲大理石的紅木書桌以及紅木沙發(fā)和家具。
34中的紅衛(wèi)兵抄完家之后,又有其他學校的紅衛(wèi)兵去抄家,經(jīng)過幾次反復抄家后,姜椿芳家里只剩下睡覺的床和一個三條腿的桌子。因為外單位幾次去抄家,編譯局的紅衛(wèi)兵就在姜家的大門上貼了一張條子,上書:此院已被抄過家。他們的本意是避免學校、街道再去抄家,誰曾想?yún)s好像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這就給姜椿芳及其一家?guī)砀嗟臑碾y。那時盛行革命大串聯(lián),紅衛(wèi)兵和革命造反派從天南海北全國各地聚到首都北京,他們想“經(jīng)風雨,見世面”,有的甚至想借此見見大人物。
那是一個星期天,一群外地的紅衛(wèi)兵正走街串巷,當走到西城豐盛胡同姜家門前時,一看條子就知道院內(nèi)有黑幫,一個紅衛(wèi)兵說:站住,這里有情況,發(fā)現(xiàn)了敵人!于是七八個人橫沖直撞進到了院里,誰是黑幫?一聲斷喝,姜椿芳正吃著飯,放下飯碗站了起來,以后的事情,凡是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命的人就可想而知了。他不是沒受過污辱,也不是沒挨過打,但那時家人沒在眼前。而現(xiàn)在,妻兒和老母目睹了這一幕,特別是他那為革命曾經(jīng)舍生忘死的老母親,這比打死她還要難受??!
街道上的小孩子受大人影響對所謂的“敵人”也是拳打腳踢,有一個小學校竟布置紅衛(wèi)兵每天要做一件對“敵人”專政的事,并要求匯報。小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專政,無非是體罰而已。姜椿芳為此也深受其害,因為住“牛棚”,被恩準回家的時間很少,因為門上的條子,即使回了家,也是一樣的提心吊膽。有一次他在家里吃飯,兩個紅小兵跑進來,向他的碗里放了一把沙子,然后揚長而去。他想起在編譯局食堂吃飯時,有些小孩子往他的飯碗里放魚骨頭、石子兒,他不動聲色地將這些東西用筷子夾了出去。他想,這大概就是這些孩子的專政方式吧。他難過的是這些孩子正在成長,這些東西給他們以什么影響呢!
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但在當時,誠實只能給他帶來更大的災難。除了無休止的批斗和交代外,專案組專門整理了“三反分子姜椿芳在猖狂反撲”的材料上報給康生。這份報告,這樣寫道:
最高指示: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文化大革命以來,姜椿芳對我局革命群眾和干部把他揪出,對他的歷史進行審查以及紅衛(wèi)兵抄家等革命行動,一直是不滿的、對抗的,一有機會,他就進行反革命串聯(lián)和猖狂反撲!下面幾件事,足以說明:
1967年6月間,當革命小將調(diào)查追問問題使姜無以答對時,姜椿芳這個三反分子竟氣勢洶洶地嚷道:“你們是來了解情況還是來問口供的,你們要問口供審問我,我就不談了。”過了幾天這兩個同志又來調(diào)查時,姜居然威脅說:“光審問我,沒法談,我不去?!?967年10月外調(diào)人員問到關(guān)鍵問題時,姜竟擺出一副老黨員的架勢,教訓起對方說:“你們搞過地下工作沒有?”當對方指出姜的態(tài)度極其囂張時,姜卻非常狡猾地說:“不要誤會,不要誤會。”
1968年3月8日外調(diào)人員問到姜的要害問題時,姜態(tài)度極其惡劣,竟然強硬地反問:“你們是不是來考我的?”
1968年3月18日外調(diào)人員問到姜的要害問題時,姜拒不交代,公然狗膽包天破口大罵革命小將放屁!混蛋!一再惡狠狠地說:“你們不懂,你們不懂!”
1968年3月21日當專案組勒令姜交代謾罵革命小將、對抗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反撲的反動思想時,姜椿芳這個反革命分子不但不低頭認罪,反而一肚子委屈地控訴起革命小將,胡說:“3月18日來的這兩個青年激怒得我兩天沒睡好覺。我不能再做老好人了。我不能逆來順受,他罵我,我就罵他,對方說我入黨沒有介紹人,以此來推斷我是假黨員,我推想這是陪同人員介紹我的情況時說的,是事先定好我是假黨員,讓他們來壓我,所以我激怒了。”同時又公然提出“對方要問什么問題我弄不清楚,今后是不是可以像王惠德那樣,我先問問外調(diào)者是哪個單位的,調(diào)查的中心問題是什么?總說我不老實我想不通。總的說來,我不應受這種待遇。”當專案組勒令姜今后絕對不許發(fā)生類似情況時,姜竟說:“今后盡量做到。”
1968年3月21日姜對專案組說:“我也想到我可能被捕?!辈⒐晃勖镎f:“公安部門要弄清問題也可以逮捕我?!?/p>
姜椿芳專案組1968年5月8日
一次審訊一聲斷喝
“聽見了沒有?!”
姜椿芳有些茫然,不知說什么好。
“快交代你的罪行,講!”
姜椿芳鎮(zhèn)靜了一下,冷靜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
主審官向旁邊幾個人使了一下眼色,然后惡狠狠地說:“你的問題鐵證如山,你還想抵賴,你以為就能滑過去,休想!我看你還是得清醒清醒!”
桌前的那幾個人早已站了起來,很快地圍了上去。一頓拳打腳踢,姜椿芳再也站立不住,“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下,眼前直冒金星。
“好哇,裝死!……”
主審官兩手叉著腰,大聲吼道:
“今天就進行到這里,送他回號子!”
于是,兩個警衛(wèi)一邊一個拖起姜椿芳就走。
連續(xù)數(shù)天白天審問,晚上寫材料,審問時,有時被罰“噴氣式”,有時罰站、挨打,一站就是一天,姜椿芳雙腿已經(jīng)開始浮腫,像穿了兩只沉重的靴子,步履艱難。這天上午8時,他照例被兩名武警帶出了號子,送進了審訊室。所謂的“里通外國、蘇修特務”的罪行已經(jīng)講了一遍?,F(xiàn)在是回答訊問。
“你是怎樣認識李立三、李莎夫婦的?又是怎樣把‘蘇修特務’李莎拉進毛選組的?”主審官胸有成竹又斬釘截鐵地扔出了訊問的題目。
“我最初到李立三家是在1952年冬天,中央責成李立三召集一批人校訂我和曹葆華新譯出的斯大林的《蘇聯(lián)社會主義經(jīng)濟問題》一書,參加的有陳昌浩、張錫儔、曹葆華和我,我還帶去中宣部斯大林著作編譯室的工作人員做記錄。因工作時間較長,在他家吃了午飯,但沒見到女主人李莎。初次見到李莎是在1956年,校訂《關(guān)于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歷史經(jīng)驗》一文的俄譯文,參加者還是張錫儔和陳昌浩,我也去了。因此文章在師哲主持下譯成俄文,又由中央責成李立三召集人校訂。有些俄文問題,李立三問他的老婆李莎,那天還在他家吃了飯,從此認識了李莎。”回到監(jiān)室后,獄方又送來了小茶幾、鋼筆水和紙筆,令其寫交代材料。于是姜椿芳補寫了審訊中沒有讓他說完的話。
這個交代材料交到專案組,當他再次被提審時,發(fā)現(xiàn)主審官怒氣沖天,其他幾個人也都兇相畢露。姜椿芳剛被帶到指定地點站定,主審官幾乎是吼叫著說:“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老實交代你的罪行!你可倒好,不但不交代,反而指控上面!像你這樣的人,就得帶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
年輕的陪審員站了起來,兩手叉著腰大聲喝道:“看樣子你只有吃點苦頭才肯交待,低頭,再低!”一直彎到九十度。繞著彎子,又提了其他一些問題繼續(xù)審訊。
姜椿芳低頭彎腰,忍受著侮辱。兩個小時過去,本來已經(jīng)腫脹的雙腿,幾乎支持不住,眼前冒著金星,腰酸如裂。但是他的心智始終清楚,他咬牙堅持著,又過了一會兒,忽然眼前一黑,他向前一個趔趄,幾乎栽倒,那個年輕的沖了過來就勢一拳將他打倒在地。接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嘴里還不干不凈罵道:“別裝死!這不是打你,是叫你清醒清醒!”
主審官接著說道:“你這個死頑固,等著瞧吧,我們有辦法對付你!”
頻繁的審訊和折磨,牙齒疼痛,口腔也腫了起來,有時疼得坐不住,只得在小床上來回搖擺著晃動著身體。似睡非睡中,姜椿芳好像看見楊靖宇向他走來,他仍舊穿著那件半舊的灰布長衫,兩眼炯炯有神,走近時向姜椿芳伸出那一雙溫暖的大手……
忽然,又好像在哈爾濱十三道街那個半地下室家里的小屋里,楊靖宇打著拍子,兩個人低聲地唱著《國際歌》。
雖然是小聲唱,但越唱越熱烈,兩個含著熱淚的頭緊緊地靠在了一起。
又恍惚楊靖宇要回前線了,那是6月初的天氣,楊靖宇著一身半農(nóng)民、半商人的短褲褂。往事一幕幕,像演電影在頭腦里翻騰。此時好像他正在與自己握手告別。
說也奇怪,想起楊靖宇,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自己好像堅強了許多,牙疼的折磨似乎也輕一些了。
一天晚上,照舊進行一天中的第三次審訊。向毛主席請過“罪”后,專案組沒有叫他坐下而是直接提出一些問題。當姜椿芳回答道:“在翻譯《列寧主義萬歲》等三篇文章的工作中,在使用蘇聯(lián)專家的問題上,我犯了錯誤?!?/p>
專案組一位年輕的陪審員站了起來,拍著桌子吼道:“不是什么錯誤,是罪行!”主審官也站了起來,無可奈何地擺擺手,示意讓他說下去。
姜椿芳的陳述總是按事實的本來面目,無論講多少遍,也無論從何處提出問題,都不會前后矛盾,也找不出任何破綻。車輪戰(zhàn)摧毀了他的健康。
活下去為了要編大百科
姜椿芳經(jīng)常翻騰一個問題: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場浩劫?考慮來考慮去,他認為主要是整個國家文化落后,人民知識貧乏、愚昧迷信,以致聽任林彪造“神”以及“四人幫”之類野心家的胡作非為。中國迫切的問題,是要普及知識,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
他想起18世紀在歐洲發(fā)生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那是1789年首先在法國爆發(fā),然后遍及歐洲各國。不可否認,當時唯物主義思想的傳播是這次革命的準備和先行。在這次啟蒙運動中,有一個名字令人難忘,那就是哲學家狄德羅,他和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等杰出的科學家、哲學家一起,結(jié)成了“百科全書派”,和達蘭貝爾一起著手編輯出版《法國百科全書》。他們用百科全書的形式,對所有歷史、文藝、科學、技術(shù)等各個領(lǐng)域里的封建迷信、愚昧無知的觀點進行批判,用唯物主義的觀點對各個學科和領(lǐng)域里的知識做了新的闡述和論證。這樣,百科全書便成為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號角和武器。而帶頭做這件事的近代百科全書之父法國的狄德羅也總在他的頭腦里盤旋。他讀過狄德羅的傳記,也搜集過有關(guān)資料,他崇敬他多年,而現(xiàn)在在這間狹小的牢房里,狄德羅好像在他的頭腦里生了根。狄德羅一生生活貧困,只讀到中學就因交不起學費而輟學。后來當過私人秘書、交易所的司賬和家庭教師以及為人捉刀代筆,但仍入不敷出。狄德羅精通英語,經(jīng)常從事些翻譯……這和姜椿芳貧困的青少年時代讀不起書,為謀生記過賬做過家庭教師、靠翻譯維持生活等等又何其相似,所以他想起狄德羅,深深理解掙扎在生存線上的他是怎樣的勤奮好學。而更為相似的是,1749年狄德羅因為他所著《給有眼人讀的論盲人的書簡》一書被認為是反宗教的,從而被投入監(jiān)獄。他在獄中也反復思考怎樣批判宗教迷信、封建保守等等舊思想,最后想到了用百科全書的形式宣傳唯物主義的思想,于是又對如何編纂百科全書做了種種細致的設(shè)想。有人說歷史是制造吻合的能手,誰能想到在狄德羅逝世那么多年之后,有一個中國人也在獄中苦苦思索狄德羅當年要辦的事。姜椿芳想如果有幸能夠活著出去,他一定要用這條撿來的生命,用整個余生來填補中國文化的這個空白。為了實現(xiàn)這一目的,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和死神抗爭。
秦城監(jiān)獄在一段時間內(nèi),擅自規(guī)定受審人員必須“一側(cè)睡”,就是只準面向牢房的觀察孔睡覺,不準仰臥,不準翻身,也不準換另一側(cè),白天坐著也只許對著監(jiān)獄口坐著。
到了1972年,姜椿芳的身體已經(jīng)衰弱到極點,這時他在單人牢房里已經(jīng)熬過了整整四個年頭。
有一次,姜椿芳因為血壓太高而導致頭暈難以站立,被送到監(jiān)獄醫(yī)務室診治被懷疑是“單身牢房綜合癥”,秦城監(jiān)獄患上這種病的不少,得過這種病的描述說:“魯賓遜和星期五在孤島上,他們還是兩個人,還可以看到動物、樹木,還可以看到大海、藍天和白云,而我只能看到四面墻。即使放風的時候也看不見人。他們把我放在一個放風間里,就把門鎖上了。我在患上‘單身牢房綜合癥’后,一度身體處于嚴重的脫水狀態(tài),差不多有一百多天,每天晚上都要依靠安眠藥才能勉強睡上半個小時,人被折磨得疲弱不堪。這種與外界完全隔絕的生活,令我九死一生?!?/p>
姜椿芳疲弱的身體被懷疑得上了這種病,為了防止喪失語言能力,他在牢房中常常自言自語,為了使頭腦不至于遲鈍,他有時數(shù)數(shù),開始順著數(shù),然后倒著數(shù);為了保持記憶力,他開始回憶他所結(jié)識的人,從相識到他所了解的朋友的一切,一個一個地想,使他的頭腦總是處于活動狀態(tài)之中。
姜椿芳素來熱愛詩歌,有一段工作非常忙碌,還要每天背上一首唐詩,這已成為他的習慣?,F(xiàn)在漫漫長日終日枯坐,背誦詩歌也是他防止失憶和癡呆的一種手段。他常常一首接一首地反復背誦。
由于長久對著門和窺洞枯坐,全身已無一點力氣,他想盡辦法制造活動的機會,屋的一角是便池,他多上廁所,借機來回走動;坐牢已四年,來時發(fā)的囚服早已破舊不堪,獄中規(guī)定,由嫌犯自己縫補,棉服也要自己拆洗。姜椿芳經(jīng)常要求拆洗縫補,這也能增加一些活動量。
由于三叉神經(jīng)受損,面部開始劇烈地疼痛,晚上疼得睡不著覺,實在忍不住時,就在枕頭上晃動;白天疼得坐不住,嚴重時,恨不得一頭撞到墻上,也許那能夠結(jié)束這劇烈的疼痛和眼前這一切。但是,他不能,他要爭取活著出去,他要拼上性命去圓一個夢,一件對中華民族有利的事。
光是劇烈的疼痛還好一些,麻煩的是,由于面部神經(jīng)抽動,嘴閉不上,無法咀嚼,餓了兩天,幾乎站不起來了。他要求到醫(yī)務室看病,監(jiān)管人員理也不理,看也不看,蠻橫地甩出三個字:“自找的!”
姜椿芳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再不進食,不維持這一口氣,幾天后的夜里,他就會被人不知鬼不覺地拖出去,只是獄方的花名冊上6902的名下,多了“病故”兩個字而已。面部如果不扯動,尚且疼痛難忍,但現(xiàn)在必須去碰它,他要活,就不能坐以待斃。于是,他強忍劇痛,將食物搞碎,一點一點地用手送到喉嚨里,然后再用力吞咽下去,每吞下一點食物,都要疼出一身汗,他以驚人的毅力對抗死神。
1972年9月25日監(jiān)獄醫(yī)務室記下了他的健康狀況:
6902病犯,右下肢內(nèi)髁部皮下大片狀淤血,雙下肢指凹性水腫,經(jīng)常稀便,血壓100——180,雙眼發(fā)脹,眼壓高。
這時,他的健康已經(jīng)被摧毀了,入獄時血壓正常,現(xiàn)在變成了高血壓,入獄時有輕微青光眼,寫出材料毫無問題,此時幾乎雙目失明,有時幾乎摸著寫。
據(jù)曾在秦城監(jiān)獄坐牢多年后來獲平反的穆欣講:“曾見一份調(diào)查秦城監(jiān)獄當局肆意破壞社會主義法治,采取法西斯手段殘酷迫害革命老干部情況的材料,揭發(fā)這里打罵、體罰成風的事實:‘拳打腳踢、噴氣式、扭胳膊、揪耳朵、撕頭發(fā)、撞墻、棍子打、大鐵鑰匙捅、罰站、脖子里塞雪球、冬天里拉出去冷凍’等等,形式多種多樣。楊奇清同志1968年遭到毒打,肺部受了嚴重內(nèi)傷,以致過早逝世……”
有人冒著生命危險,偷偷向中央反映了秦城監(jiān)獄的法西斯暴政情況。1972年毛澤東將原鐵道部長劉建章(“文革”中被關(guān)押)夫人反映秦城監(jiān)獄虐待在押人員的來信批給周恩來,提出對“這種法西斯式的審訊方式”“應一律廢除”,并下了一道指示,給各監(jiān)獄約法三章:1,讓犯人吃飽;2,讓犯人睡足;3,沒有病癥時才可以審訊。從這時起,秦城監(jiān)獄才有了變化。
姜椿芳的期盼沒有落空,光明戰(zhàn)勝了邪惡,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1975年春鄧小平重新上臺,姜椿芳無罪出獄,他拖著極度虛弱的身體,立即著手進一步研究編纂大百科全書。在有關(guān)各方面人士的參與下,他直接向中央寫報告,得到中央同意,并于1982年由國務院總理頒發(fā)聘書,成為中國大百科全書總編輯。
姜老和他的“百科迷”們啟動了中國大百科全書工程。
在最艱苦的歲月,姜椿芳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著哲學家狄德羅,這位和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等杰出人物結(jié)成的“百科全書派”,對18世紀歐洲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姜椿芳在牢獄的深夜輾轉(zhuǎn)不眠,咬著牙面對人格侮辱和多種刑罰,心里就是有這個強烈的信念——一定要編出一本中國的大百科全書,這是向封建主義愚昧宣戰(zhàn)的號角和檄書。正因為如此,歷盡千難萬險,這部中國大百科全書終于和人們見面了。
當我們翻開這厚厚幾十本的人類智慧結(jié)晶,我們就不會忘記姜椿芳,這位為中國大百科全書嘔心瀝血的偉人。
(本文摘編自《中國現(xiàn)代百科全書奠基人姜椿芳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