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大雪紛飛時

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終于不期而至。比起往年，它雖姍姍來遲，但來得突兀，更顯得迅猛。大雪攪動在天地間，房屋、河流、樹叢都鑲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銀邊，視野中如瓊似玉。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記憶中禁不住涌流出幾片憂郁的碎屑……

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初，遼南地區(qū)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若在當今，怕是要稱作是“雪災”了。那雪似乎吞噬了世間的一切，山峰、房屋、河流、樹木全部被厚厚的雪褥覆蓋，就連山間的峽谷，也被厚厚的積雪填平。當時，我作為遼南山區(qū)長興島上的一個插隊知青，本來已經(jīng)被選調到大連電臺當記者近一年時間，孰料由于知識分子的家庭出身，加上“社會關系復雜”，又被送回原地繼續(xù)接受“再教育”。清楚地記得，那天我頂著攪天風雪在混混沌沌皚皚茫茫之中走下抵達長興島的長途客車時，肆虐的雪花撲到臉上，和我眼中的淚水涌流在了一起，一顆心，也似乎埋進了皚皚雪地。讓我始料不及的是，當時的公社黨委書記，一位“文革”前夕縣委下派的后備干部正在不遠處的風雪中微笑著向我揮手呢。他走上前來，緊握著我的手，拍打著我身上的積雪說：“小伙子，要經(jīng)得起摔打和磨煉！你回來得正好，跟我一起下鄉(xiāng)吧！”就這樣，我從大連返回公社的當天，就和公社黨委書記自帶干糧下鄉(xiāng)，逐村逐戶地查看雪情，組織村干部為孤寡老人和貧困戶送糧、送水。山高路遠，為了不至被大雪淹沒，我們時常要從山崗上沿坡滾到山下。整整三天，鞋和帽子全都凍得硬綁綁的摘不掉，脫不下。

1971年的那場大雪過后，我在公社又擔任了一年報道員。一年的時間，我喜不自勝。公社黨委書記常帶我走村串戶，面對面地解決處理貧苦農(nóng)民的疾苦。從農(nóng)民的口糧標準到年終分紅兌現(xiàn)，從打井引水到鋪路架橋，大事小情都安排得頭頭是道，我這個自幼在城市長大的孩子漸漸感知了貧苦的農(nóng)民活得是多么累！因為時常要吃住在農(nóng)民的家里，我更體會到了“衣食父母”對我們是多么重要，他們的勤勞、真誠、純樸同時深深印在了我的腦際。

返城之后，冬天的雪似乎成了稀罕物，更難見到大雪、暴雪了。兩年前，與我相依相伴了半個多世紀的父親，在與病魔抗爭了五年之后，終于以八十五歲的高齡離我而去。父親逝世時，正是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感覺自己的世界被懷念和悲傷兩座高墻緊緊地圍住。父親那慈祥的面容也似乎被一個黑色的繩索牢牢地拴住，永遠地拴在了一個黑色的框框之中。

為父親送葬的那天，雪花還在無休止地飄灑著。父親是正月初七辭世的，按照三天出殯的習俗，一些親朋好友們過了春節(jié)長假，紛紛趕來為父親送葬。父親對我的大恩大德自不必說，他終其一生為人處事襟懷坦白，謙恭有加。彌留之際，他老人家是在用一生最后的點滴心血熬到了正月初七。當時父親那潛意識中是否在想，不能由于自己的辭世而驚擾了親朋好友們的春節(jié)氛圍呢？迎面飛來的晶瑩雪花，難以覆蓋我心中的憂傷，只能讓我陡生對父親的景仰。自我被分配到黨政機關工作，直至走上領導崗位，父親叮囑我最多的是一定要善待自己的衣食父母，心里時刻要想到群眾，想到自己也是群眾中的一分子。他自己也身體力行，從來不沾我這當“官”的“光”。我的車他從來不坐，也從不讓我身邊的工作人員去為他作事。有生以來，父親那慈祥的笑容，容不得我生出些微的非分之想，有的只是愛和鞭策！

去年，父親辭世整整一周年時，又是一場大雪襲來。雪來得異常迅猛，也來得蹊蹺，上午還是瓦藍瓦藍的天，下午竟風起云涌，接著鵝毛大的雪花就漫天飄灑起來。當時，我正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參加會議，先是感覺眼前的燈光漸漸有些模糊，接著就聽到了窗外風的呼嘯聲和雪花拍打玻璃窗的窸窸窣窣的響聲，心里思忖著：又是一場大雪降臨了。冥冥之中，忽然想起了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幾場大雪：遼南的雪，為父親送葬路上的雪，眼前的雪……

去年那場大雪過后，我的人生里發(fā)生了一次很大的變化：離開了工作十余年的市委領導崗位，改為非領導職務。這變化讓諸多關心我的親朋好友們心靈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但幾十年的坎坷經(jīng)歷，使我對于人生際遇已經(jīng)安之若素，并且漸漸學會冷靜地處事待人了。記得那天，我踏著滿街的碎瓊亂玉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心中也曾思緒翩翩。腳下的這方土地是我工作了二十余年的地方，這里拋灑了我一生中最寶貴的年華。曾經(jīng)是片瓦無存的不毛之地，如今高層建筑櫛比鱗次，通衢大道坦蕩無垠。我可以清晰地歷數(shù)出眼前的每一幢樓房，每一條街巷興建時的艱辛，甚至可以說出每一棵樹的生長年輪。而今，自己已年近“耳順”，走過了一個個坎坷，走過了一片片雪野，漸漸走向垂垂老矣！自然法則任誰都無能違拗，但路還是人走出來的。古人的話常讓我茅塞頓開，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特別是劉禹錫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那氣魄更讓我精神為之一振。宦海沉浮，古今一也。更何況，“能上能下”也是我們黨提倡的原則。只要無愧于人民，就永遠“心底無私天地寬”。

走進家門時，全家人正在院子里堆著一個碩大的雪人，紅辣椒做的鼻子，胡蘿卜做的嘴。我脫下大衣也趕來幫忙，并找來兩個彩色的乒乓球為雪人安上一雙瞪大的眼睛。看著那憨態(tài)十足的白雪做成的精靈，六歲的小孫女拍手叫著：“哇，看那雪人長得好像爺爺！”

自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的那場大雪到今年的大雪，歲月之川轉眼又流過了三十幾年。如今，當鵝毛大雪再度徐徐灑落時，我獨自在書房里輾轉徘徊。大雪覆蓋了所有的嘈雜，人世間萬籟俱寂，但是我卻分明聽到一種極細微又十分清晰的聲響。窗外是朔風凜凜，玉蝶彌漫的世界，那細微的簌簌聲該是雪花之間相互摩擦碰撞的聲息吧。在天女散花般迷蒙的景致之中，我似乎看到，那無數(shù)的雪花似乎搭建起一道道晶瑩剔透的階梯，高聳著直向云端……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在那幻覺中晶瑩的玉梯面前，似乎滿世界的人也都在奔走、勞碌、攀登著。然而如今面對這玉梯，我那久久懸浮著的心落了下來，我感到自己終于可以以寬松坦然的心態(tài)，去走后半生的路了。

極目茫茫雪野，一種超然物外的輕松讓我感到十分愜意。擺脫了春之艷氣，遠離了夏之浮躁，領受了秋之碩果，大自然拋卻了所有繁縟瑣碎及形形色色的身外之物，剩下的只是山川大地原樸本真的風骨。然而物極必反，過程便是周而復始的輪回和提升，春總是要沖風冒雪來到人間的。而眼前的原樸與本真，不正是來年萬紫千紅最好的底色嗎？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