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綠江》的朋友命我寫一些回顧性的文字。回顧這個詞神圣而莊嚴,看了有些畏縮,但這個題目能讓人認真回憶自己的寫作。其實我覺得,一個人一生中有許多偶然,能留下一些文字,也肯定是一種偶然。感受了,表達了,有時竟然就是一瞬間的事。所以我想,索性就談談三首短詩的寫作,因為其詩雖短,但在我的寫作經歷中卻是很重要的。
我一直認為,一個好的詩人,應該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好的詩人需要真誠、睿智,需要學識、教養,需要相對自由的心理狀態,需要持久的人格因素。不是苛求詩人一定是一個完人,但他一定要追求完美,一定要是一個純凈的人。
我的詩風受這種觀念的影響,當然,在不同的時期,我的創作風格也有變化。有時理性一些,靠思想、靠深邃打動人,另外一段時間可能會感性些,靠情感、靠靈透打動人。我一直很在意我作品中滲透出的個性,在意作品持續的生命力和恒久感,在意詩中展示的自己的境界、內涵和尊嚴,一句話,在意作品的價值。
說得稍遠一些。我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作品理性、純凈、自然,作品寫生命,寫情感,寫內心的意志和愿望。那個階段的作品像《生存者》、《語言》、《兒童畫》都體現了這種特征。正如詩人張學夢所說:“郁蔥早期的作品既飄忽靈透,又沉厚理性,他深入現象和意義的世界,遠離煩瑣,淡化對物質、生理、本能等生命悸動的迷戀,而熱衷于追逐意義、追逐精神花朵。他詩的一連串大大小小的形而上的命題,幾乎都成為他的精神重負。而正是那些不結果實或隱藏著果實的花使他的詩很美麗。由于對這一美學真諦的領悟,使他的許多短詩,成為哲理詩中的精品,也創造了他獨特的捕捉意義的方式和他的獨特語境。”
進入到九十年代,我的詩風開始變得澄明、潔凈、開闊。那個時期的主要作品有《和平》、《1998的晴空》、《鴿子》等等。作為一個執意與存在、世界、生命、人類、真善美、時空等等詞語對話的詩人,我在那個階段的創作境界寬泛了,感受也較為博大,詩風更即興、更個性、更自由。少了些刻意,少了些做作,少了些“哲學”,使那時的創作充滿生氣、激情和想象力,充滿了好感覺,詩變得好讀了。這實際上是我當時的心理狀態的一種展現。
當然我也知道,我更重要的作品應該是2001年之后的詩作。其中比較主要的作品有《后三十年》、《對話》、《骨骼》(這三首詩幾乎成了這一時期我的代表作)、《那時你老了》、《在最深處》等等。這個時期對生活和生命更深徹的感悟使得作品靈透、松弛、舒展起來,語言更單純、更直接,而詩意卻追求細膩、內在。我的這一時期的作品后來都編入了詩集《郁蔥抒情詩》,并在2005年獲得了魯迅文學獎。《后三十年》原詩是這樣的:
疼一個人,好好疼她。
寫一首詩,最好讓人能夠背誦。
用蹣跚的步子,走盡可能多的路。
拿一枝鉛筆,削出鉛來,
寫幾個最簡單的字,
然后用橡皮,
輕輕把它們擦掉。
寫《后三十年》,是為了表現一種通達開闊的人生理念。我覺得人的一生,似乎應該分成幾個單元。《后三十年》是我四十多歲后一個安詳的設想,我的情感,我的想象力,我的細膩、內在,我的激情和冷靜,我的處世哲學,我的心理狀態……幾乎所有生活的經驗與代價都被融合在沉潛、豐實的簡略表情中。七行短詩,盡可能平靜,超然,寫一種被徹悟了的生存境遇,一種經歷了虛無與踏實、艱難與幸福之后的全部。
有朋友對我說:這首詩寫得很“精髓”,一句也不能多,一句也不能少。
另一首詩叫做《對話》,寫作這首詩時是松弛的,沒有想什么。這種狀態與我平時的創作狀態相悖。我的性格中有更多沉潛理性的成分,一般說來,在創作過程中,我是輕松不起來的。這使得我的詩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厚重和深邃有余而通透和感性不足,而這首詩恰恰相反:
你聽那水聲,它總是說些平實的話,
你聽那風聲,它總是說些簡單的話,
你聽那雨聲,它總是說些隨意的話。
而沒有聲音時,
你會聽到什么樣的對話?
你會聽到,
誰與誰的對話?
其實關于這首詩,我的兩位詩人、評論家朋友已經說得很透了,不妨摘錄,作為對這首詩的詮釋:
“這樣短短的幾行詩,卻幾乎包括了一首好詩所應具有的全部優點:語言的生動形象,譴詞造句的妥切安穩自不必說了,那詩句的樸素大方、純凈自然,以及氣韻的流暢,詩意的雋永而又含蓄等等,已然使這首短詩和哪位詩人的作品相比,都不顯得遜色。在欣賞郁蔥作品的時候,我之所以挑出《對話》來,除了它是作者詩中一首有特色、有代表性的作品之外,還由于它非常真實地表現了作者的為人。”(《岳洪治:<詩如其人>》)
“好的作品使‘平中見奇’、‘富于張力’之類枯朽評價一次次恢復生機。水聲,風聲,雨聲的確平淡,沒有聲音時更加平淡,這個時候的傾聽才是凝聚精神的,這個時候的對話才是關乎心靈的。這首詩名為‘對話’,作者取消了聲音然而‘在場’,安靜地代替著所有讀者感同身受的、最深處的企盼。”(《張慶齡:<郁蔥詩歌賞析>》)
我想,朋友們對這首詩的理解,使我的這首本來很飄、很飛的詩有了意義。
再一首詩叫做《骨骼》,這首詩與以上兩首詩一起成為我階段性的代表作:
還是讓它成為白色,
還是讓它干凈,
還是讓它堅韌、有彈性,
還是讓它與思想有一段距離。
還是讓它有聲音,清脆的聲音,
還是讓它硬一些,但不一定硬得過金屬。
它還應該更簡單、更理性、更有知覺,
有時,還應該能夠流動!
讓它冷寂,讓它灼熱,
或者就讓它
折斷!
坦率地說,《骨骼》是在寫我自己。寫作這首詩時,我沒有把它當成詩,而是我的精神履歷。這首詩幾乎是最能代表我詩作風格的一首,同時也差不多是最跳出我詩的風格的一首。了解我的朋友知道,那是我心靈狀態和性格的真實折射。這些年,我的經歷足可以使一個相對脆弱的人垮掉,但我生性理想主義,倔強、率真,這種性格成就了我也遲滯了我,但至今我仍然“折”過而沒有“彎”過。于是寫出了《后三十年》、《骨骼》等作品,尤其是這首受到廣泛關注的《骨骼》。
2001年之后,對經歷和情感有了更深徹的感悟,使我一反以往固有的理性理智的風格,把感性和理性盡可能融合得更為自然。一位詩人寫道:“《骨骼》‘理性’依舊,從‘立意’到‘還是……還是’的排比句式,無不秉承著郁蔥一貫的謹嚴深邃,但這首詩抑制了過于有把握的指認、命名,與所寫的‘骨骼’達成了一種全新的對應、互動的‘準平等’關系,呈現出很過癮的新鮮、硬朗、凝聚、發散的生動景觀。‘還是讓它與思想有一段距離’、‘有時,還應該能夠流動’、‘或者就讓它/折斷’,相信郁蔥在寫的時候,深切感到了詩本身對一首詩、一位詩人擴張式的復雜啟發。有意味的是,郁蔥大部分抒情作品都有一些泛溫情,有比較‘小資’的溫潤氣息,但這首詩尖利、簡潔的手法與客觀、堅實的精神具備了自我示范意義。對《骨骼》最妥帖的賞析,就是把這首詩再讀一遍。”
詩格就是人格。在這首詩中,我想讓人感受到我內心的熱度和冷靜,也感受到我的剛硬和超然。
其實,讀《骨骼》,如果和我的另外兩首詩一起讀,就懂得了我這個人。一首是作于2004年的《關于我》:“我真的覺得/沒有什么不滿足//我有東西可寫/有人喜歡/讀一些書/有欲念/總在遠處,看著一些人/喜歡聽音樂/愛看畫展/有時,偏偏在下雨時/出去淋著//我真實,理想主義/喜歡潔凈/我純真而飽滿/喜歡非常專注的/去做一件事/喜歡非常細膩的/惦記一個人//我走一條路/就會走的,很遠/我撕一張紙/就會撕的//很碎。”
另外一首題為《對自己的忠告》:“第一,不故作高雅。/第二,享受時尚。/第三,不標榜自己。/第四,真實。不虛飾。/第五,保持距離。/第六,有趣。/第七,講究服飾。/第八,激情。/第九,觸摸情感。/第十,寫作的偏執。十一,苛求。原諒。/十二,愛。
/十三,緩慢的敏銳。/十四,簡單表述。/十五,忘記。”
不了解我的朋友,讀了這幾首詩,就基本上看到了一個完整的我——我的人格和我的詩風。其實我就是這么簡單和繁復,詩是這樣,人,也是這樣。而了解我的朋友能看出來,這個時候的我,其實已經現實多了。一個人,一個詩人,是理智一些好還是感性一些好,是純粹一些好還是繁雜一些好,恐怕每個寫一些分行文字的人都會經常想到這些。我寫了許多詩,寫了許多道理甚至哲理,我知道了許多東西其實總也不會說得清楚。但我想,一個寫作者,一定要為自己寫下一些文字——而且要寫下最有意義的文字,這樣,你就會充盈,你就會幸福。因此,有朋友問我詩要寫什么時,我總是說:起碼要寫寫你自己。
2007年11月10日
責任編輯 柳 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