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滿鮮花的夢境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外面東漂西蕩。去年五月，我回到了湖鄉。來了一些鄰居，圍著問長問短，問在哪里發財，問我寫一本書可以掙多少錢，聊到很晚，鄰居散了，我問母親，馮鐵匠現在過得怎么樣。母親坐在大門口，望著門外漆黑的夜，什么也沒有說。父親說，能怎么樣！我呆望著門外漆黑的夜，我的記憶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回到了馮鐵匠讓我見識神鐵的那個下午。

其時，我小學畢業，不肯再讀書了。父親說，不讀書也好，省得花冤枉錢，去學一門手藝吧，木匠瓦匠油漆匠，任你挑。我用衣袖抹了一把流出來的鼻涕，說我想跟馮鐵匠學打鐵。父親的臉一下子就拉得老長了，好像誰借了他的米卻還了他糠。父親堅決地說，不行，學什么不好呢，偏要跟馮呆子學打鐵！你看看馮呆子，四十好幾的人了，家里窮得叮當響，連老婆都跟鴨拐子……父親把后面的話吞了回去，我知道父親想說什么。馮鐵匠的老婆跟一放鴨的麻師傅好上了，不要馮鐵匠了，他的兒子也不要他了。湖鄉的人瞧不起他，笑話他沒有用。父親也常用馮鐵匠的不幸來教育我們，說這就是一個人不上進的下場。

我說，除了打鐵，我什么也不學。父親說，不學手藝一輩子“摸牛屁眼”，將來連個老婆都討不到。

討不到正好，我去少林寺當和尚。

父親揚起了手，照我的后腦勺就是一巴掌，我早就有防備，頭一偏，父親的巴掌就落空了。父親再次揚起巴掌的時候，我早已跳出了他老人家的勢力范圍。

父親果然命令我“摸牛屁眼”。我喜歡放牛，我把牛放在湖邊的樹林里。牛吃草，我就跑到馮鐵匠的鋪子里看打鐵。

馮鐵匠很喜歡我。見到我去了，眼里閃動著奇怪的光亮，咧開嘴呵呵笑：

小子，又來偷師學藝了，讓你爹割肉打酒送過來吧，老子喝多了酒，吃飽了肉，你再趴在地上磕三個響頭，就是我的徒弟了。

真的嗎……？可是，我爹不會答應的。我說。

馮鐵匠眼里的火苗一下子黯淡了，說話也有些結巴：你爹……憑么事不讓，學打鐵？

我學著父親那不屑的語氣說，那個馮呆子，窮得叮當響，連老婆都跟鴨拐子。

馮鐵匠臉上的青筋就像藤蔓一樣糾纏著，扭曲著，像霜打的茄子，一下子就蔫了，像打中了七寸的菜花蛇，無力地在作垂死掙扎。馮鐵匠長吁了一口氣，說，你爹是個粗人，他懂個狗屁，說老子窮得叮當響，老子一個打鐵的，窮得當然叮當響，等有一天，老子打出了繞指柔，哼！

馮鐵匠說到這里，指著豎在鐵砧旁的大錘，說，幫我掄大錘，老子偏要把你教成個鐵匠。小子，你聽好了，我的小錘指到哪里你就砸到哪里，我用的勁大你就加大力，我用的勁小你就砸輕一點，曉得不？

一聽馮鐵匠要教我打鐵，我高興得蹦了一下，頭碰到了鐵匠鋪低矮的橫梁，起了一個包，我也顧不上痛了。我在左手的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在右手的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兩只手在一起搓了搓，可是我的唾沫吐得太多了，搓了幾把都沒有搓干。我望著馮鐵匠傻笑。馮鐵匠也笑。馮鐵匠一笑起來，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縫：

小子，你吐那么多口水干嗎，吐口水能學會打鐵嗎？試試看，錘夠重的吧。

我拎起了大錘，果然很沉。我說，我天天打鐵，胳膊上是不是會長出蛤蟆肉？

馮鐵匠說，那當然。

馮鐵匠說著將袖子捋起來，彎著胳膊，用力一握拳頭，胳膊上就上下躥動著一只蛤蟆了。

我說，聽說你有武功，你在少林寺里學過武嗎？馮鐵匠呵呵直樂，沒有回答我。我想，先跟馮鐵匠學打鐵，他看我是根好苗子，就會教我武功的。就像獨臂老人收陳真為徒弟一樣。想到獨臂老人，我又說，師傅，要是有人打死了你，我就給你報仇。

馮鐵匠用鐵鉗子夾了一塊燒得通紅的鐵，放在鐵砧子上，小錘就砸了上去，我“嘿”地叫了一聲，大錘砸在小錘砸過的地方。馮鐵匠于是表揚了我，說，小子，你天生是個鐵匠，別看小胳膊小腿細蒿蒿的，還蠻有勁。

在馮鐵匠的指揮下，鐵匠鋪子里傳來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砸了一會，通紅的鐵變得有些黯淡了，馮鐵匠把鐵扔進了爐子里，說，小子，給老子拉風箱。我在馮鐵匠的教導下拉風箱，風箱拉得呼哧呼哧響。馮鐵匠摸出一根烏黑的煙，把弄皺的地方捋直了，又在大拇指甲上搗了搗，夾了一塊燒紅的煤點著了煙，燒紅的煤把馮鐵匠的臉照得通紅，像喝醉了酒一樣。馮鐵匠不理會我，專心抽起煙來。那一會兒，馮鐵匠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問題。

我曉得你在打一把寶刀，你的寶刀打出來了嗎？我問馮鐵匠。

馮鐵匠猛吸一口煙，煙就燃到了煙屁股。馮鐵匠卟地將煙蒂吐在爐火中，滋的一下就沒了，被煤煙嗆得烏黑的臉上綻開一朵笑。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這些時，還記得馮鐵匠笑起來眼睛特別亮，牙齒格外白。

小子，不是寶刀，是寶劍，老子對你說過好多次了，你怎么刀劍不分呢。老子的這把寶劍叫繞指柔你知道嗎？像韭菜葉子一樣，可以繞在指頭上。手一松，“唰——”，又彈開了。

我說我知道，整個湖鄉的人都知道你馮鐵匠在打一把寶刀，整個楚州的人都知道馮鐵匠在打一把寶刀。

小狗日的，蠻會拍馬屁嘛。湖鄉的人都知道還差不多，楚州多大呀，怎么會都知道呢。還有，老子要警告你，老子打的不是寶刀，是寶劍。

聽說你在二十年前就要打一把寶劍，為么事到現在還沒有打出來呢。是你的手藝不行吧。

馮鐵匠冷笑一聲，說，小子，你等著瞧吧，快了，老子會讓湖鄉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的。過來掄大錘！

我再次幫馮鐵匠掄大錘。在我和馮鐵匠大錘小錘的輪番敲打下，鐵塊漸漸變成了一把鋤頭的模樣。我將大錘扔到一邊，說，老子不打了，又是打鋤頭，老子才不幫你打鋤頭呢，老子要打寶刀。

馮鐵匠嘿嘿地笑，說，小子，你他媽的還沒長成人形，就一口一個老子的。馮鐵匠說著在我的臉上揪了一把。

打好了這把鋤頭，老子給你看樣寶貝。

是不是寶刀？

這么急性子，這么急性子能做成什么事呢，你這樣將來是什么事也做不成的。小子，用點勁，你沒吃飯么？！

我說，不行，老子……

他媽的再說老子……馮鐵匠烏黑的爪子又揪了過來。

我要說老子，老子老子老子，你說老子我就說老子，你不說我就不說。

馮鐵匠說，好，老子不說。馮鐵匠說完嘿嘿地笑了。

我說我要先看寶貝，看完了寶貝才有勁掄大錘。馮鐵匠將頭探到了門外，像一只烏龜一樣，左左右右地掃了一通，將門關上了。

難道馮鐵匠早就打出了寶劍？我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手心開始往外冒汗。馮鐵匠朝我招了招手，他的樣子像個小偷在招呼行竊的同伴。我也學著馮鐵匠的樣子，像要去偷別人的東西一樣，屏著呼吸，跟著馮鐵匠穿過打鐵鋪，進入堂屋，再穿過堂屋，來到后院。后院里堆著一些收來的破鍋爛犁。馮鐵匠將破鍋爛犁搬開，露出了一個黃帆布袋子，袋子上寫著為人民服務的字樣。馮鐵匠將那布袋子抽出，從袋子里摸出一砣烏黑的東西。馮鐵匠壓低了嗓子說，小子，看看吧！看看吧！馮鐵匠這樣說時，左眼里閃動著一團火苗，右眼里閃動著一團火苗，兩團火把馮鐵匠的臉照得閃閃發光，像喝醉了酒一樣。

這就是寶貝？我摸著那團烏黑的東西，原來是一塊鐵。我說這有什么呢，不過是一塊鐵，算什么狗屁寶貝？

馮鐵匠冷笑了道，小子，曉得這是什么鐵嗎？這是神鐵，要打繞指柔，就得用這樣的鐵。

我再次摸了摸那砣黑鐵，我覺得那團黑鐵與眾不同了起來。

怎么樣？是寶貝吧。馮鐵匠的眼里閃動著期待的光芒。我說這真的是好寶貝。馮鐵匠于是就摸著我的頭說，整個湖鄉，只有你小子是個識貨的。小子，你將來會與眾不同的。你知道老子花了多少錢買來的這團神鐵嗎？

我搖了搖頭。馮鐵匠伸出四個手指頭。我說四塊錢？馮鐵匠說，往大里猜。我說，四十？馮鐵匠說，再往大里猜。我說天哪，難道是四百塊？

小聲點！馮鐵匠將黑鐵從我的手中拿了過去，說，整整四百。我騙我老婆，說是弄丟了，幾十歲的人了，怎么會把錢弄丟？馮鐵匠說著就把鐵往袋子里裝。我說讓我再摸一下好嗎？馮鐵匠想了想說，給，再摸一次，你得保證，不對別人說起這件事。我說我保證。馮鐵匠讓我再摸了一下神鐵。

神鐵冰冰涼。

神鐵很溫暖。

我問馮鐵匠，你為什么要打一把寶劍呢？是想殺死鴨拐子麻師傅嗎？

馮鐵匠的臉上再一次現出了難堪的神色。他搖了搖頭，烏黑的手爪揉著我的亂發，嘆了一口氣，說，為么事要殺死麻師傅呢？

那你為么事要打一把寶劍？

馮鐵匠想了一會兒，說，這人活著，總得有點奔頭，有了奔頭，才有精氣神。奔頭沒了，精氣神散了，人活著，和死了就差不多了。

馮鐵匠的那塊神鐵，像一粒神奇的種子，種在了我的心中，我的心中有了一個隱秘的夢想。那天晚上，我夢見神鐵開出了花，長長的花瓣舒展著、蜷曲著、纏繞著、層層疊疊的花瓣在我的夢境里次第開放，每一瓣花都是一把繞指柔，那是馮鐵匠的繞指柔，也是我的繞指柔，花瓣們在風中顫抖，我的心也在顫抖。我輕輕地伸出一根手指，小心觸摸那些柔軟的花瓣，花瓣突然變成了一汪粘粘的液體，我像一只蜜蜂，陷在了花蜜中不能自拔。我漸漸地沉沒了下去。我大聲呼喊。我的嗓子仿佛被堵住了。我喊不出聲音。我拼命地掙扎。我在夢靨里越陷越深。

是父母親把我從花蜜里解救了出來。

父親說，這孩子，又做噩夢了。

母親的眼里滿是憂郁。母親說，孩子，做么事夢了，你把夢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說出來夢就破了。

在童年和少年時期，我總是不停地做夢，一個接一個地夢，每個夢都不一樣，自從見到神鐵之后，我就開始做這個相同的夢。我夜夜夢見神鐵，夢見神鐵開放成了鮮花，鮮花開滿我的夢境，在我的夢境里一直蔓延到天際。

我對母親說，姆媽，我夢見了好多的花，都是馮鐵匠的寶劍變的。

母親的眼里飄滿了不安的神色。

我對父親說，爹，我再也不想放牛了，我想去學打鐵，我要打一把繞指柔，像韭菜葉子一樣卷在手指上的繞指柔。

父親在我的額頭摸了摸，又在他自己的額頭摸了摸，說，沒有發燒呀，你說什么胡話呢？

母親也在我的額頭上摸了摸，母親的手冰涼而又柔軟，母親的手在我的額頭上長時間地停留：還是有點發燒，去衛生所找張醫生打一針吧。

那天晚上，父親背著我，母親在后面打著電筒跟著，走了四里路，把我背去了衛生所。父親走在湖鄉的田埂上，母親的手電筒光在黑暗中搖晃。父親的背像一條船，我在船上起起伏伏，昏昏欲睡。

張醫生說，不礙事，打一吊針就好了。

母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不一會，父親躺在衛生院的椅子上發出了響亮的鼾聲。母親沒有睡著，母親一直輕輕撫摸著我的手。母親大約是相信了張醫生的話，認為一吊針下去，我的病就會無影無蹤的。可是張醫生錯了，事實證明，我的病并不像他所診斷的那樣簡單。我在衛生院打了兩天的吊針，反而越燒越歷害了。父母親嚇壞了。可是我心里清楚，我并沒有病，是馮鐵匠在我的心里種了一個夢。夢在我的心里發芽了，開花了，它們在瘋長，像第一場春雨過后的蘆葦地，一夜之間，長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蘆葦蕩。在夢中，馮鐵匠對我說，小子，去找吧，繞指柔就藏在這開滿了鮮花的原野里，你去把它找出來。于是我穿行在鮮花與碧草中，我找啊找啊，找到了一窩鶴蛋，鶴媽媽在天空中來回飛，發出尖銳的叫聲；我放下鶴蛋，繼續尋找，我找到了一窩蛇蛋，一條粗大的有著五彩花斑的蛇豎起頭對著我吐著信子……我怎么也無法找到馮鐵匠藏起來的那把繞指柔。

那些天里，我時夢時醒。后來，我聽母親說，我在夢中，一直念叨著馮鐵匠的繞指柔。母親說，她當時就懷疑我這是不是中了邪。母親說她當時還懷疑我的中邪與馮鐵匠有關。母親于是在我病倒的第五天夜里，帶上了十個雞蛋，兩升糯米，去了六婆家，讓六婆為我“下馬掐時”。

六婆是個神奇的人，據說她能夠和死去的人說話，會下馬，能未卜先知。六婆告訴我的母親，說這孩子的魂丟了，你趕快把他的魂喊回來罷。于是每天晚上，母親開始為我喊魂，母親站在山頭上喊，孝兒哎，回來喲。父親坐在我的床頭上答，回來了。

回來喲。

回來了。

母親喊魂的聲音從那年的秋天一直持續到了冬天，可是我的病絲毫沒有起色，我一直在做那個相同的夢，我一直沒能找到那把藏在原野里的繞指柔。六婆對我的母親說，她也無能為力了，六婆讓我的母親作好準備，說這孩子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那個冬天，母親的眼里總是含著淚水。

我的兒，你想吃什么。母親總是這樣問我。

我什么也不想吃，想跟馮鐵匠學打鐵。

母親說，好，等咱們的病好了，就跟馮鐵匠學打鐵。

母親說，我的兒，你要吃東西，吃得飽飽的，才能快點好起來，好起來了，咱們就跟馮鐵匠學打鐵。

母親答應了讓我去學打鐵，可我還是不放心，我知道，母親說出的話是不算數的，家里的事情都是父親說了算。母親對父親說，你就讓孩子去學打鐵吧，打鐵有什么不好呢，哪一家哪一戶離得了鐵匠呢，學好了一門手藝，將來一輩子都不會餓著。

父親說，可他要跟馮呆子學打鐵，馮呆子，你說他能帶得出好徒弟么？

我看見母親拉了拉父親的衣袖，對父親眨著眼說，你就答應了兒子吧。

父親大約是理解母親的意思了，嘆了口氣，安慰我說，好的，兒子，你快點好起來吧。你好起來了，就送你去跟馮鐵匠學打鐵。

真的？我弱弱地問。

真的，孩子。我什么時候說話不算話了呢。父親粗糙的手包裹著我只余下皮包骨的手。那是我記憶中少有的幾次，父親對我有這樣親昵的舉動。只有在那個時候，我才覺出父親是愛我的。

馮鐵匠說了，讓您打酒割肉招待他，還要讓我給他磕三個響頭。跟他做了徒弟，我就能和他一起打繞指柔。父親的親昵，給了我討價還價的本錢。

母親說，好，咱們跟他做徒弟，跟他學打繞指柔。

父親的臉色一下子又變了，又是繞指柔，該死的東西。父親說。

母親把父親推出了房門外，我聽見父親還在氣呼呼地說，湖鄉三歲的孩子都知道他馮呆子要打一把繞指柔，可是結果怎么樣了呢？二十年過去了，家家都住上了磚墻瓦房，他馮呆子呢，還住在那歪歪倒的土屋里，一門心思都想著打寶劍，打出了寶劍又能怎么樣呢，打出了寶劍能當飯吃嗎？能換成錢嗎？你看他的那兩個兒子，哪一個長得像他？都說他老婆偷人，是個騷婆娘，我看都是他馮呆子的錯。攤上這樣的男人，不偷人才怪呢。

母親說，你這么大聲嚷嚷什么呢，小心孩子聽見。

馮鐵匠在那天夜里來到了我家。我聽見馮鐵匠說，聽說孝兒病了，我一直想來看看……我曉得，你們是不待見我的。我一直沒敢來。前天聽人說，你們家孝兒總是念叨我的名字，我想，還是應該來看看。

父親說，馮呆子，我沒有去找你，你倒找上門來了。說起這事，還真得和你好好理論理論。我知道你總是騙我兒子幫你掄大錘，你招不到徒弟，你兒子也不幫你掄大錘了，你就騙我兒子幫你掄大錘，他才那么點兒大，你讓他掄十斤重的大錘，你這是安的什么心。

馮鐵匠的聲音低低的。馮鐵匠說，是的是的，是我的不對，我不該叫他掄大錘。

父親說，掄大錘也還罷了，你還對他吹什么繞指柔，這孩子一說夢話就是繞指柔。

母親說，馮鐵匠，求求你，放過我們家孝兒吧，我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您找我們算賬，孝兒還是個小伢子。

馮鐵匠說，我來沒有別的目的，我只是想看看孝兒。

父親說，馮呆子，你別浪費心機了，我不會讓兒子跟你學打鐵的。餓死也不跟你學打鐵。

馮鐵匠又說，我來沒有別的目的，我只是想看看孝兒。

父母親終于答應了。于是馮鐵匠就來到了我的床邊上。馮鐵匠用他那粗糙的手握了握我的手。馮鐵匠的手冰涼的，像一塊瘦鐵。馮鐵匠說，可憐，瘦成皮包骨了。馮鐵匠對我父母親說他想單獨和我說幾句話。父母親狐疑地盯著馮鐵匠，最終還是同意了馮鐵匠的請求，他們輕輕地退出了房間。馮鐵匠把門從里面拴上了，從懷里掏出一包東西，壓低聲音對我說，小子，你看看這是什么？馮鐵匠說著，將那包東西外面的布打開了，放到了我的枕邊。

呀！神鐵！是神鐵！

噓！小聲點。你要快快好起來，好起來了，咱們一起打繞指柔。

用這塊鐵真的能打成繞指柔嗎？

馮鐵匠點點頭。

聽說你會武功的，你能教我武功嗎？

馮鐵匠又點點頭。

你會武功，為么事不把鴨拐子打一頓呢。

馮鐵匠笑了笑，摸著我的頭說，小子，你還不懂。這是大人的事。馮鐵匠說著將那塊神鐵包了起來，趴在地下，將神鐵藏在了我的床底下，然后直起了腰，拍打著身上的灰，說，這是我們倆人的秘密，你對任何人也不要說。

我沒有想到馮鐵匠會把神鐵藏在我的床底下，這太不可思議了，我想，我要是做夢了，神鐵一定是知道的。

馮鐵匠提高了聲音說，小子，快快好起來吧，老子走了。馮鐵匠說著拉開了門，我的父親和母親一下子就栽進了房里，把馮鐵匠沖得倒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母親一臉的不好意思。馮鐵匠爬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馮鐵匠走了之后，父母親就開始對我進行了盤問。

馮鐵匠對你說什么了？

你可別相信他的胡說八道。

自從馮鐵匠把神鐵放在我的床下之后，每天晚上，我總能順利地在那開滿鮮花的田野里找到那把繞指柔。那真是一把神奇的寶劍哎，我將劍繞在手指頭上，一松手，劍就彈得筆直。

父母親出去做工的時候，我就溜下床，把神鐵偷偷地從床底下摸出來，放在枕頭邊上，和神鐵說話。我知道神鐵是能聽懂我說話的。我對神鐵說，你保佑我快點好起來吧，我好起來了，就和馮鐵匠一起把你放進爐火里，燒啊燒啊，然后我就掄起大錘，馮鐵匠掄起小錘，我們就一下一下砸你，你不會感覺到痛的，你看你現在的模樣多難看，你放心，我們會把你變成一把漂亮的寶劍的。

我不敢太久地把神鐵放在枕頭邊上，我怕父母親發現這天大的秘密。我把神鐵又藏在了床底下。可是藏下去沒多久，我又想看神鐵了，于是我再一次把神鐵摸了出來。我一天要這樣把神鐵藏進去摸出來好幾次。我的腿漸漸有了力量，我能下床走路了。我能吃下一碗稀飯了。我能吃下一碗干飯了。我的病居然就這樣好了起來。父母親的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有一次我聽見父親在和母親說話，他們在談論著馮鐵匠，父親說，還真得感謝人家馮鐵匠呢，自從他來看過孝兒，孝兒的病就好了起來。母親說，那，等孝兒病好利索了，讓他跟馮鐵匠學打鐵吧。父親說，你瘋了。母親說，我看馮鐵匠并不呆哩。父親說，是不呆，可他是個瘋子，一天到晚做夢打什么繞指柔。繞指柔是什么鬼東西呢，就那么重要嗎？就比他的家還重要？比他的老婆兒子還重要？比他的命還重要？

我的病徹底好了。可是父親忘了對我的承諾，他并沒有割肉打酒帶我去跟馮鐵匠學打鐵，連提都不提這事了。父親對我的態度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冷冰冰的，說什么事都作古正經。這讓我十分懷念那段患病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父親是那么的慈祥，父親的手是那么的溫暖。

父親說，你的病也好了，還想一天到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嗎？為了你的病，把家里的錢都花光了。

父親說，冬天不用放牛，就沒有別的事可以做了嗎？去河邊上的楊樹林里撿樹枝也是好的。人家的孩子都在樹林里撿樹枝呢。

于是我就去楊樹林里撿樹枝。冬天到了，一夜北風下來，楊樹林里吹斷了許多的枯樹枝，撿枯樹枝的小孩格外多。他們撿了一會兒樹枝，就開始在樹林里瘋跑著，廝打著。他們用枯樹枝當劍，在手中揮舞著，嘴里發出“嘿嘿”“哈哈”的聲音。他們看見了呆呆地站在一邊的我，說，孝兒，一起來打仗吧。一個拖著鼻涕的小家伙就騎著一根棍子跑過來，說，給，這是你的寶劍。

我拿著那根枯樹枝，笑了笑，將樹枝扔得遠遠的。

拖著鼻涕的小家伙說，你不要寶劍嗎？

我說，你這是什么狗屁劍，你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寶劍嗎？

一個年紀和我差不多的叫李白的小家伙說，我知道，真正的寶劍能砍斷鐵。

我搖了搖頭，說，那算什么寶劍，真正的寶劍像韭菜葉子一樣軟，可以纏在手指頭上，手一松開，唰，繃得筆溜直。

拖著鼻涕的小家伙說，我要是有這樣一把寶劍，那真是太好了。

另外幾個小家伙，聽我說到了繞指柔，也都睜大了眼，鼻涕拖出好長了也忘了抽回去。

冬天的風在樹梢上奔跑著，尖叫著，大家的臉都是紅堂堂的，眼里都閃著奇怪的光，他們眼里的光讓我想起馮鐵匠，馮鐵匠說起繞指柔時，眼里正是閃動著這樣的光輝。很多年以后，我也忘不了這樣的光輝，在我流浪在外的日子，在生活困頓的時候。

聽說馮鐵匠就想打一把繞指柔，可是他一直都沒有打出來。

真的沒有人會打繞指柔嗎？

要是有人能打出一把繞指柔來就好了！

不打仗了，沒球意思。咱們去撿樹枝吧，撿不到樹枝回家又要挨打了。

……

看著小伙伴都泄了氣，我覺得心里很難受，我真想對他們說，你們不要泄氣呀，馮鐵匠找到了一塊神鐵，有了神鐵，馮鐵匠很快就會打出一把繞指柔來了。我這樣想時，就把這話喊了出來，我的聲音很大，我聽見我的聲音在樹林子里回蕩，然后沖上了天空，我的聲音和風在樹林子的上空奔跑著。

嘁，聽說馮鐵匠打了二十年，都沒能打出繞指柔。

他的老婆偷人。

我也知道。

我也知道，我也知道。

他們的話激怒了我，他們的話像一把把鋒利的劍刺在了我的心臟上。我當時想都沒有多想，抓起一根樹棍子就沖向了他們。我像瘋了一樣揮舞著手中的樹枝，樹枝朝著那群小家伙們的身上抽了過去：叫你們亂說，叫你們亂說。

他們再也不敢亂說了。小伙伴們一臉的惶恐。

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吧，這個秘密只有馮鐵匠和我知道，可是他說過了，不讓我對任何人說的。

什么秘密？

馮鐵匠真的找到了一塊神鐵，有了這塊神鐵，馮鐵匠就能打出繞指柔來了。

小伙伴們眼里的火苗重新閃耀了起來。我得意地說，馮鐵匠說了，要收我做徒弟，和我一起打繞指柔。他還答應教我武功。你們知道么，馮鐵匠的武功和霍元甲一樣厲害。

我看見小伙伴們的眼里都閃爍著羨慕的光輝。

你幫我求求馮鐵匠，我也想跟他學打鐵，我也要跟他一起打繞指柔。

你也幫我求求馮鐵匠吧。我要學武功。

我也要學。

我也要學。

小家伙們一個個爭先恐后地鸚鵡學舌。

我得意地說，好吧，那我們現在就去找馮鐵匠，我們一起給他跪下，讓他收我們當徒弟。

我的提議得到了大家一致的響應和歡呼。于是，在那個寒風呼嘯的冬天，我帶著一群孩子，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向了馮鐵匠的鐵匠鋪……

我對母親說，我明天想去看看馮鐵匠。母親說，那就去看看吧，把那盒果脯拿過去。我們吃不了那么多。父親說，你媽愛吃果脯，還是把這條煙拿去吧。我有煙抽。

我沒有拿果脯，也沒有拿煙，第二天吃過早飯，在湖鄉的街上買了一條煙和一些水果，去看馮鐵匠。

許多年沒有回家，湖鄉小街已改變了模樣，變得差不多認不出來了。小街背后的那座小山丘不見了，聽說是九八年大洪水取土筑堤，把一座山的土都取完了，那條窄窄的長堤，卻變得氣派寬闊起來。小街上，建起了兩排二三層的小樓。鄉政府、雜貨商店、醫院、飯館、照相館、服裝店……小街變得熱鬧了，喧囂了。循著記憶，我終于找到了鐵匠鋪的舊址。記憶中的那間低矮的、一年四季傳出叮叮當當打鐵聲的鐵匠鋪，變成了一間裝修得像模像樣的發廊，和城里的發廊一樣，門口有一個轉動著彩條的燈箱在不停地轉動著。發廊里坐著兩個女孩，她們的衣著，和我在城里見到的差不了多少，一樣的濃妝艷抹，一樣的超短裙下露著兩條修長白皙的腿。我在發廊門口觀望，一個女孩站起身，懶懶地走到門口招呼我進去坐。我站在門口問她馮鐵匠住在哪里？從里間出來一個男子，問我找馮鐵匠有什么事？我說，沒什么事，很久沒有回家了，來看看他老人家。

男子一臉狐疑地盯著我，目光像刮豬毛的刮子，把我全身上下刮了個遍。說，你是哪個？

我報上了名字，還報上了我父親的名字。男子笑了，說，原來是你呀，這些年在外面發大財了吧。我是馮二毛呀。男子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這人是馮鐵匠的兒子馮二毛，當年隨他母親離開了馮鐵匠。

馮二毛把我讓進了發廊，讓女孩給我倒水，又扔給我一支煙。我問馮二毛，馮伯伯現在還好么，我想去看看他。馮二毛說，有什么好看的。中午就在這里吃飯，一起喝兩盅。我說謝謝了，我還是想看一看馮伯伯。馮二毛的臉就沉了下來。

我終于是見到了馮鐵匠。在馮二毛的發廊后面一間低矮的小屋里。屋里彌漫著霉腐的氣味。馮鐵匠和衣睡在一張污黑的床上。聽見我進去了，他輕輕動了動，朝門口轉過了頭。

我說，馮伯伯，我來看您了。

馮鐵匠的手在床邊摸索著，想坐起來。我過去扶馮鐵匠坐了起來，把那條煙放在了他的床頭，又給他點上了一支煙。馮鐵匠的手抖動著，把煙塞進了嘴里，猛吸一口，問，你是哪個？我不認得你呢。我說，您不記得我了？馮鐵匠說，眼睛瞎了好些年了。我說出了我的名字，又說出了父親的名字，馮鐵匠的臉上浮起了一絲不安與惶恐。馮鐵匠說，難為你了，還記得我這死了半截沒埋的老頭子。

在吸完第三支煙后，馮鐵匠終于是平靜了下來，手也不抖了。那天，我們聊了許久，我們聊到了鐵匠鋪里的爐火，聊到了那伴隨我長大的叮叮當當的打鐵聲，聊到了馮鐵匠畢其一生都沒能打出的繞指柔，聊到了他的兒子大毛和二毛……二毛回到父親的身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鐵匠鋪拆了改成發廊，馮鐵匠因此氣得病倒在床……我們還聊到了那塊神鐵，聊到了我的那場古怪的病。當然，也聊到了我這些年在外面的生活。馮鐵匠的臉上浮現出了平和的笑，馮鐵匠說，三歲看到老，我早看出你會有出息的。馮鐵匠說，好男不惜金，好鐵不打釘，你是一塊好鐵。

我問馮鐵匠，那塊神鐵還在么？

馮鐵匠說，被二毛給扔了。

我說，那真是太可惜了。

馮鐵匠說，扔了就扔了吧，好多好東西都扔了，現在的年輕人，不懂得……

責任編輯 高 威